第54章 二節
吳嫂繃着臉,半天,她終于堅持不住了,垮了似的,嘩一下就将滿腔的淚水洩出來。
月光如水,帶着幾份清涼地灑到大地上。二道岘子的墳地裏,坐着三個人。紙火已經燃盡,該說的話也全已說盡,三個人誰也沒有離開的意思。這座墳裏,睡着他們各自的親人,興許人只有坐在墳頭上時,那份親情,才能從血液裏流出來。陰陽相隔,活人反而被安睡着的人撕得心要裂。
解放的喜悅還沒品嘗夠,一場突如其來的鎮壓風暴席卷了整個青風峽。有消息說,蔣家王朝覆滅後,國民黨反動派亡我之心不死,企圖借殘餘勢力颠覆我政權。要想保住革命成果,必須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鎮壓運動。
鎮壓的對象是峽裏殘餘的反動勢力還有僞保長。
這天夜裏,拾糧剛剛給牛添完草料回到窯裏,院門就被敲響了。敲門聲先是很弱,接着便緊起來,拾糧以為是坡下出了啥事,日急慌忙跑出來,打開院門一瞧,竟是大梅。
大梅一進門,撲通就給拾糧跪下了。“拾糧,求求你,救救我家吧。大”梅的舉動吓壞了拾糧,等問清原委,拾糧就怔呆了。
鎮壓團捆走了何大鹍和何樹槐父子,說是要鎮壓。
拾糧匆匆穿好鞋,緊忙跟上大梅往東溝走,走到半溝時,腳步忽然猶豫了。我去能幫啥忙,人都抓走了,還咋個幫?
月很淡,淡得幾乎看不出有月。大梅心裏剛升騰起點希望,又讓拾糧的猶豫給砸沒了。抽咽着嗓子說:“算了拾糧,我知道不該來這一趟的。”一句話,說得拾糧很羞愧很想找棵樹一頭撞死,望着大梅的身影無助地消失在暗夜裏,心裏,忽然就起了層恐怖。
這本是一個值得炫耀的年分,開春幾場透雨澆透了山裏的溝溝垴垴,加上伏天又特別熱,地氣蒸騰得能把人熏倒,若幹年不長莊稼的西溝破天荒鋪滿了綠色,秋風一掠,這滿眼的綠,就變成了西溝人臉上沉甸甸的笑。西溝人焦灼地等待着采藥的日子裏,拾糧家又添了喜事,幾年不開懷的水英英再一次嘔吐起來,她這一吐,一下就把全家人的心吐得樂開了花。
“我要當爺爺了,我要當爺爺了。”斬穴人來路逢人便說。
可是喜悅剛剛升騰了幾天,藥還沒來得及采收,溝裏人就讓鎮壓兩個字弄得熱血沸騰無心顧及莊稼了。
鎮壓會選在東溝何家祠堂。何家祠堂前面原是一個大澇池,後來何大鹍嫌澇池水髒,夏天漚臭秋天蚊蠅亂舞,對祖宗不敬,叫人給填了。此時,平展展的場子裏黑壓壓積滿了人,東西二溝的村民全讓民兵集中起來,他們要在這裏共同聲讨僞保長何大鹍。
新政府第一任縣長顧九兒早早就來到臺上,他是這場鬥争的主角,他美麗可人的媳婦、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祁玉蓉穿着幹淨素潔的一身青布衣裳,頭發梳得短短的,精神氣很足的跟在他身後。古浪縣武裝部長兼鎮壓團團長疙瘩五身着軍服,腰裏別着盒子槍,比誰都威風地站在臺上。
古老的東溝沉浸在一種陌生而又新鮮的躍動中,新政府給東溝帶來了很多新奇而又刺激的東西,比如溝裏現在最有身份的稱呼是同志,誰要失口喚出一聲東家,不但聽的人會吓得臉色發白,喚的人也會伸幾下舌頭。還有溝裏天天有背着長槍穿着軍衣的民兵來回走動,說是保衛家園,那些大戶和有錢人每每見了民兵,都要遠遠地低下頭,做出一副忏悔相。窮人們這次是真正擡起了頭,溝裏走路再也不怕誰說他窮了。
僞保長何大鹍家的院子一月前就住進了民兵,顧九兒和祁玉蓉就住在裏面。民兵當時是沖進去抓叛徒何樹楊的,叛徒何樹楊早在馬鴻逵的周旋下,回到了東溝,自由後的他并沒亂走動,反比以前越發謹慎。何樹楊沒抓到,他的保長爹和反動哥哥倒被攆了出來,先是将就在何家祠堂裏,後來又被民兵關押。東溝村也有了自己的管理組織,媒人老五糊的侄子接管了東溝的管理大權,村裏還有幾個積極分子,整天跟在老五糊的侄子後面,為新東溝奔波。總之,東溝變了,西溝也變了。有了新政府就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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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新任縣長顧九兒一聲喊,早已武裝好的民兵押着僞保長何大鹍走上臺來,一同押上來的,還有東溝幾個大戶和疙瘩五他們從大鷹嘴下抓到的兩個馬家兵。這兩個馬家兵說來也真是荒唐,馬鴻逵帶着大部隊逃離時,他們在東溝一帶執行任務,沒趕上。等回到古浪,天不像了,兩個人連滾帶爬又逃回大鷹嘴。也很難想像,他們居然在大鷹嘴的山洞裏藏了一年多,兩個人起先是想做土匪的,手裏有槍還怕養不活自個?疙瘩五沒槍都能把事兒鬧大,他們還怕個啥?後來發現對土匪這個行當他們真是陌生得很,再說新政權一建立,土匪這碗飯吃起來就很難了。兩個人只好白日裏窩着,夜裏偷偷溜出來,幹些偷雞摸狗的小事兒,惟一幹過的大事就是摸進青石嶺水二爺的大院,在廚房裏偷了半筐山藥還有一只死羯羊,還差點讓吳嫂拿切刀把手剁了。
拾糧躲在人後頭,一個很不起眼的地兒。他怕這種場面,更怕大梅也被捆起來,幸好,大梅沒被押到臺上。爹爹來路先是擠在人堆裏,伸長了脖子往臺上看,後來見民兵們将僞保長何大鹍的頭摁得很低,要他低頭認罪。秋末的毒陽正好曬在何大鹍頭上,豆大的汗珠子打脖子滾下來,有個年輕的民兵嫌何大鹍不老實,用槍把子重重砸了何大鹍一下,何大鹍撲通一聲跪下了。來路看到這兒,倒吸了一口涼氣,悄悄退了出來。正好看見東溝那個寡婦躲在祠堂北邊的大樹下抹淚兒,來路走過去,裝模作樣地跟寡婦喧起了謊兒。
批鬥會一直開到太陽落,要說,何家父子是可以不死的,新任縣長顧九兒一開始也吃不準該不該槍斃何大鹍,上頭還沒這個政策,随便槍斃人是會犯錯誤的,顧九兒現在不跟過去,政治覺悟已相當高了。可是,這天夜裏古浪縣城發生的一起惡性事件讓何家父子別無選擇地面對了死亡。
這天夜裏,有人放火燒了古浪縣新政府的院子,縱火者不是別人,正是鎮壓中僥幸漏網的兩個大戶,他們對新政府懷恨在心。其中一個大戶偏巧又跟何大鹍是親戚,他是何樹槐的舅舅。
第二天上午,縣長顧九兒便接到上級指示,要嚴懲惡霸地主,防止他們反攻倒算。上級特別提到了何大鹍父子,說他們是國民黨馬家兵的幫兇,罪不可赦。上級同時下達了處決何大鹍父子的命令。
接到命令,顧九兒馬上召開會議,他想把聲勢搞得更大一點,這樣可以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第三天的批鬥會開得更為熱鬧,天還沒透亮,四個女民兵便将睡在柴房的水大梅捆了起來,公公和男人挨鬥,水大梅豈能逍遙法外?東西二溝的村民再一次被集中起來,拾糧和來路是打藥地裏趕來的,一看大梅也在臺上,拾糧的心嘩就黑成了一團。
縣長顧九兒講了一通話,大意是說要提高警惕,嚴防敵人反攻倒算。接着,就有東溝代表走上臺,開始控訴僞保長何大鹍的血腥罪惡。有人說他幾十年裏欺壓東溝人民,騎在東溝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有人說他靠剝削起家,榨幹了東溝人的血。也有人說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何大鹍曾踢過他一腳,再比如當長工時因為嘴饞,偷吃了他家一個核桃,結果給扣了一天的工錢等,但很快就讓負責會場的民兵制止了。控訴的最有份量的要數老五糊的後人,他們流着眼淚,提起了幾年前馬家兵在西溝橋上演的那場災難,一下就把場子裏的群衆拉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地步。一場子人的眼淚中,老五糊的後人說出了一個可怕的事實,當年馬家兵抓人,正是僞保長何大鹍帶着兒子何樹槐一家一家挨着指門。
“打倒僞保長,打倒何大鹍!”縣長顧九兒帶頭振臂高呼,場子裏呼喊聲響成一片。末了,又讓西溝人接着揭發,連着走上去兩個人,揭發得都不是太好,顧九兒站在臺上點将了:“來路,來路,苦大仇深的來路哩?”
這天的來路哪還能走上臺,場子裏響起口號聲時,他就吓得要尿褲子了。天呀,怕是誰也不會想到,當年帶着馬家兵去抓老五糊的事,正是他偷偷幹的。因為他要當西溝農會組長,老五糊第一個跳起來反對,聯想到老五糊把他兩個娃先後嫁到了青石嶺,不管嫁好嫁壞,總是挖了他兩疙瘩心頭肉,一生氣,就帶着馬家兵去了老五糊家。當然,馬家兵是給了他銀子的,他買母牛的銀子,就是這麽掙來的。
老五糊上不了臺,就得拾糧上。一場子人的張望中,拾糧緩緩往臺上去,他的步子有些沉,有些跋不動,但,他還是一步一步地來到了臺上。面對着打小就當短工的東家,面對着水大梅兩口子,拾糧內心翻滾。臺上臺下一時氣氛有些緊,顧九兒更是不敢正視拾糧,他後悔剛才一激動,點了拾糧的名,他要是忽然說出句什麽過分話,可咋個收場?他拼命跟祁玉蓉使眼色,意思是讓她控制局面。這天的祁玉蓉精神相當集中,手一直放在盒子槍上,目光,始終盯住臺下。
誰也沒想到,意外真就發生了。拾糧盯了很久,盯得臺上臺下都快要堅持不住了,突然俯下身子,對住汗如雨下的何大鹍:“你呀,你要是當年對青石嶺稍稍好點,我也好站出來替你說句話!”說完,騰地轉過身,就往臺下走。生怕走得慢了,會被什麽拖住。就這,身後還是響來軟軟一聲:“拾糧啊,不能……”随後,何家父子連同兩個馬家兵被五花大綁着,押村街上游行。直把太陽走沒了,才被押到西溝橋上。
怎麽又是西溝橋呢?偏激的顧九兒,固執的顧九兒,你就不能選個別的地兒?這西溝橋,要是再掉下去四個人,往後還讓人咋個走?
顧九兒顯然沒想到這層,他把最終送何家父子上路的地兒選在西溝橋,也是頗動了一番腦子的。他要拿僞保長的人頭,祭奠那些農會骨幹的冤魂。
這一天的東西二溝特別沉靜。說不清為什麽,人們的腳步全都止在了離西溝橋很遠的地兒。拾糧跟來路早早就回來了,一進屋,來路就病倒了,呻吟聲不斷。拾糧倒是沒病,但英英橫躺在炕上,一句話不說,只是使勁流眼淚。拾糧的心也就讓英英的淚水給漫住了。
他知道,英英是愁姐姐大梅,二姐已經不在了,大姐再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