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節
失去孫孫的巨大悲痛令水二爺一病不起,他在炕上整整躺了兩年,可怕的是,自打那次流産後,丫頭英英的肚子好像永遠癟了下去,再也鼓不起來。峽谷裏密集的槍炮聲和濃稠的血腥味兒加重着他的悲傷,久長的日子裏,水二爺渾渾噩噩,躺出一副等死樣。
消息傳來的這天,吳嫂先是在門前轉落了很久,她不敢走進去,生怕消息到了水二爺耳朵裏,他那條老命,就真的沒了。太陽西斜時,吳嫂終還是壓制不住內心的恐懼,走進去坐在炕頭,拐彎抹角将平陽川的事兒說了。吳嫂也是沒有辦法,這麽大的事擱在心裏,她一個婦道人家,咋能消受得了?再說了,大人是熏死了,二梅還留下三個娃娃哩,是死是活,總得打聽打聽啊。沒想水二爺翻了個身,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是說拾糧那個無義種吧,算了,由他去吧。”吳嫂絕望地抹了把鼻子,抽泣着走了出來。她想還是厚着臉去趟東溝吧,眼下能幫上忙的,怕只有大梅兩口子。當日傍晚,吳嫂拖着疲憊的身子打東溝往回走時,就隐隐看見嶺上有動靜,強打起精神,趕在天完全黑下來時将腳步送進了院裏。天呀,嶺上,草灘上,院裏,水二爺在她東溝一個來回的工夫裏,竟堆起了不下一百個火堆。這陣兒,他正拿着火把一個個往燃裏點哩。
“你瘋了還是魔了,點火做啥哩,還怕外人不知道這大的院子沒人守麽?”吳嫂驚吓着,撲過去要踩火堆。猛見,白日裏還躺炕上奄奄一息的水二爺,身子骨裏居然也冒着一團火,真的是火,呼呼往外冒,她看得清清的。那火一落到嶺上,便成了另樣東西,撲啦啦地就要把整個嶺點燃,嶺在瞬間跳了起來,極不甘心似的,要去阻擋什麽。
吳嫂被一種新奇的東西震撼,疲軟的身子瞬間有了力量,原來,原來這老鬼沒被日月擊倒啊。
火光映紅了山嶺,映紅了溝壑,也照得人心裏不再那麽暗了。吳嫂蹲下來,蹲在火堆旁。她知道,這一堆堆火,是點給二梅的,有了這些火,二梅就再也不會迷路。通往陰間的路上,有了家人送的火,是踩不到迷魂草的。但是她不會想到,水二爺會在這個晚上大放悲聲,他的哭響徹着山嶺,響徹着天地,這是她走進水家大院,頭一次聽到他的哭嚎啊。
“二梅,你咋能把爹抛下呢,爹還有那麽多的話沒跟你說清楚哩……二梅,我苦命的娃啊,你咋說走就走了呢。讓爹白頭子送黑頭子,你個狠心的,咋就硬把爹往這步路上逼……”
哭着哭着,突然就給罵起了仇達誠,罵起了女婿仇家寬。“我水老二欠下你們啥了,我把最好的閨女給了你們,你們竟連她的命都保不住,你們,你們還算個人麽?”
“我不欠你們的,不欠!一輩子只跟你姓仇的做過一回生意,你還硬說我往白牦牛裏摻假,你個不長眼睛的,那是你的管家私通上我的管家,從中搗鬼啊,你連這都辯不清,還有臉去給共産黨幹?我水老二都沒這個膽量,你就敢,你真是掂不清自個的份量啊——”
哭聲和着罵聲,響了整整一晚。
拾糧是在第二個年頭被趕出水家的,水二爺把英英失去身孕的罪過全怪給了他。
其實,不用水二爺趕,拾糧也想回西溝。英英失去骨肉,拾糧比誰都痛苦。但痛苦不能當飯吃,他必須找一個排洩痛苦的辦法。
這辦法就是種藥。
次年開春,拾糧眼見着嶺上種藥無望,就悄悄來到西溝,跟爹爹來路密謀了幾個晚上,他的計劃贏得了來路的支持。趁水二爺躺炕上起不來的空,拾糧跟爹爹來路,還有二嬸幾個,公然在西溝種藥了。此舉最終激怒了水二爺:“滾,你給老子滾,留下你這個禍種,遲早要害了我一家!”
紅軍越過黃河時,西溝的坡窪裏已長出嫩嫩的藥芽兒,工夫不負有心人,拾糧硬是狠上心兒,在西溝不長莊稼的地上,種出了藥,盡管這藥沒法跟青石嶺比,但畢竟也是藥。
藥吐綠芽的日子,英英套着一輛牛車,車上拉滿了過日子的家什,吱吱吜吜來到了西溝。
英英一開始是舍不下爹,把爹一個人放嶺上,她不放心。後來爹絮絮叨叨,實在把她絮叨煩了,才一狠心,将爹托付給吳嫂,趕着牛車進了西溝。
Advertisement
其實,她更多的是放心不下拾糧。拾糧被爹轟出水家大院的第二天,狗狗就夾着包袱,嘴裏哼着小曲兒,喜氣洋洋到了西溝。
這死丫頭,到現在不嫁人,成心要把她往瘋裏逼!
從青石嶺到西溝,英英想了很多,她想起了跟仇家遠帶上銀子私奔的那晚,想起了仇家遠二番到水家大院後發生的一切,想起了被馮傳五欺淩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迫不得已嫁給拾糧的那段荒誕歲月。想來想去,水英英把啥也想通了。以前年輕啊,年輕得壓根就不知道歲月兩個字怎麽寫,日子兩個字又怎麽寫。只以為自己開心的事才是好事,自己順眼的人才是好人,現在才明白,人和事,複雜着呢,有些東西能看明白,有些,壓根就看不明白,得經過了才知道。仇家遠是好,但他飛在空中,離地太遠,而過日子,兩只腳就得踏踏實實踩在地上。還是二姐說得好:“女人嫁的是啥,嫁的是依靠,你得有一個肩膀,一輩子靠住它,靠住心裏才踏實。”
現在她才懂,能靠住的,還就拾糧這個肩膀,像仇家遠何樹楊這種人,甭指望他給你遮風擋雨,靠一時行,靠一輩子,難。
想到這,英英心裏泛上一層酸酸的東西,覺得,這些年,欠了拾糧很多。欠不怕,她還年輕,有時間還。這趟到西溝,她就是還帳的。她已打定主意,往後,再也不胡鬧騰了,死心塌地,跟拾糧這冤家過一輩子。
過一輩子。
英英到了西溝,才發現,院裏跑着一院娃,除月月外,狗狗又把小伍子丢下的兩個,也抱了過來。娃們見了狗狗,一口一個娘,叫得那個親,好像她是這院的主人。英英這次沒敢跟狗狗使性子,畢竟,這不是在嶺上,她默默地收拾東西,默默地承受着一院老小向她投來的那怪異的目光。後來拾糧打地裏回來了,先是站院裏,使勁地盯住她望,望半天,無聲地走過來,幫她把紅木箱子抱進窯裏。窯盡管很破,跟水家沒法比,英英心裏,忽然有了一種踏實感。
如果不是紅軍西進,拾糧的心願沒準就能在西溝的土地上完成,可緊跟着響起的槍炮聲斷送了這一切。槍炮聲徹響的那些日子裏,拾糧忽然間忙起來,比溝裏任何一個人都要忙。先是東溝有人來找他,求他看病。東溝冷中醫被尕大救走後,這一溝幾百號子人,有個頭痛腦熱,就找不到吃藥的地兒,想來想去,人們把目光投向了西溝的拾糧:“你給瞧瞧吧,好歹你也務弄過藥,這看病不就是為了吃藥,你藥都會種,還怕治不掉個病?”拾糧先是推辭,後來找的人多,再想推,就難。等紅軍被馬家兵打散,溝裏崖裏藏的盡是缺胳膊少腿的,拾糧再想視而不見,就難上加難了。
治病的地兒悄悄設在西溝垴子一孔破窯裏,離人莊子遠,離藏區卻近,往南翻過一座嶺,就是藏區。藏區馬家兵是不敢去騷擾的,藏民們手裏的刀和馬鞭是為藏區的安寧準備的。再者,自打孫六被打破腦瓜丢下西溝橋,這西溝,就突然間變得寂了,啞了,成了馬鴻逵的一塊放心肉。馬鴻逵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條被自己一槍震啞的西溝,有人會秘密為紅軍準備下一條逃生的路。
拾糧的行蹤變得詭谲,一度,就連水英英,也琢磨不透他神神經經在弄啥。白日裏,他照樣去藥地裏忙,忙着忙着,擡起頭四下一瞅,趁溝裏沒人的空,一個溜秋就鑽進了破窯。窯裏除了他自個弄的草藥,還有一大包值錢的藥品和棉花,是某個早晨尕大的人扔到藥地裏的。靠着這些藥品和棉花,拾糧先後為六個紅軍戰士治過傷。慘啊,這些年紀跟他差不多大的紅軍,居然在槍林彈雨裏滾了十多年。最小的,只有十六歲,還是個嫩娃,一條腿讓馬家兵打斷了,在石崖下趴了一天一夜,後來讓同伴救下,一同攙扶着到了西溝。拾糧為他們洗了傷口,貼了止血的草藥,從火堆裏扒出兩個烤山藥。兩個戰士捧着山藥,感激地問他,是不是地下黨?拾糧搖頭,說他只是一個藥師,師傅教過他一些救急的法兒。窯洞裏養了半月,那嫩娃竟能撈着一條腿走路了,拾糧連夜将他們送過山嶺,指給他們通往藏區的路,看着兩個黑影兒消失,拾糧心裏,竟有一種難得的自豪。
身為藥師,任何時候你想到的都是救人。喜財叔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
兒子的行蹤引起爹爹來路的警覺,這天他偷偷摸摸跟在了後頭,拾糧剛要往破窯那邊拐,來路一把拽住了兒子:“娃,去不得呀,要是讓馬爺的兵知道,這命,丢了都沒個響聲。”拾糧的步子似乎僵了僵,瞬間,他就學水二爺那般吼起來:“你跟來做什麽,害怕沒人知道麽,回去呀!”來路哪聽過兒子這般吼,當下揣着一肚子恐懼回去了。
謎底最終還是東溝的水大梅揭破的。這天拾糧剛給傷員換完藥,正在替她洗繃帶,就聽破窯外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再想跑出去就已來不及。他抱起草上躺着的傷員,就往窯裏面跑。為防萬一,拾糧在窯垴處挖了幾個偏窯,有一個還打通了天窗。但這天的傷員是個女的,拾糧在溝裏撿到的,傷不重,餓昏的。女傷員一看情形,知道是暴露了,掙着要跳出他的懷抱。“你跑吧,我不能連累你。”女傷員情急地說。拾糧卻猛然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我這輩子,還沒給女人洗過衣裳,知道麽,剛才我就像做夢一樣,真把你當成了自個的女人。”
年輕的女紅軍一臉羞臊,但她相信拾糧是個好人。兩個人正在你推我讓,大梅的腳步就到了。見是大梅,拾糧怔住了,大梅也怔住了。來自東溝的大梅怎麽也沒想到,拾糧會抱着一個女人!溝裏已有幾個光棍暗中将落難的女紅軍鎖在了家裏,拾糧該不會?大梅沒空多想,怯怯跟拾糧說:“我是來求你的。”
“求我?”
“我……”大梅欲言又止。打目光裏,拾糧相信大梅是遇到了難事,可東溝何大保長的兒媳婦能有什麽難事呢?
夜色遮掩了大地後,拾糧安頓好女紅軍,跟着大梅上了路。溝裏極其安靜,這份靜是拿槍炮聲換來的,一到天黑,整個西溝便陷入到比死還可怕的寂靜中,沒有人敢輕易往外送腳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踩到了閻王橋上。兩個人走得小心翼翼,誰也不敢張口說話。後來過了西溝橋,大梅才說,她救了一對紅軍。拾糧不信,何家的媳婦怎麽可能救紅軍呢,她家現在可是馬家兵的熱窩子啊。
拾糧半信半疑跟着大梅走,約莫半夜時分,兩個人的腳步在東溝何家祠堂前停下來。大梅四下瞅了瞅,見沒啥異樣,才快快地拉了拾糧進去。在祠堂裏繞了一大圈,拾糧看到一個小門,穿過小門,沿着山崖往裏走十餘步,又冒出一個小柴房。大梅吱呀一聲推開門,悄聲道:“就在裏邊。”
柴房裏藏的,不是啥金銀財寶,是一對夫婦。男的跟拾糧一般大,女的,看上去比大梅還顯老。拾糧這才相信,大梅沒說謊,她确實救了一對紅軍。這對紅軍,原本是主仆關系。女的,是四川某財主的小老婆,男的,是院裏的長工。兩個人日久生情,竟萌生了私奔的念頭,不料事情敗露,差點讓財主雙雙丢進河裏。兩人逃出魔掌後,投奔了紅軍,這一路,生生死死,卻動搖不了他們相伴到死的那份決心。
女的傷不重,只是頭上磕破了兩道口,眼下已痊愈。危險的是男人,他的腸子讓打斷了,大梅在溝裏遇見他時,跟死了沒兩樣,女人的哀求起了作用,大梅還是将他抱到了牛車上,趁着夜黑送進了柴房。也真虧了大梅,竟學溝裏劁豬匠那樣,拿麻匹子将腸子縫了起來。人的命,說貴也貴,說賤也賤,他竟就沒死。拾糧手摸到他肚皮上時,他還笑。
折騰了半宿,總算把肚子上的膿疱給折騰掉了,拾糧給他換了雲南白藥,又敷了些消痛化腫的草藥,抹把汗道:“人是一下兩下死不了,不過這腸子,怕是永久留下病疾了。”
男人笑笑,硬撐起身子道:“我的命大,當年打府上逃命,山崖上摔下去,竟連皮也沒破。”
一句話,讓拾糧想了好多天,命到底是啥玩意?大梅,二梅,還有青石嶺上水家一老一少,合上自個,這命,咋就這般不同?
但自此,拾糧跟大梅,心裏卻多了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