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節
張營長真是矛盾得很。春末到仲夏的這段時日,張營長被更重要的事情纏着,明着,他要不停地在涼州城和古浪縣之間來回奔波,馬家兵接管涼州後,對留守在涼州的國民軍零散部隊一律采取收編政策,個別不想被收編的,搶在收編前跑回去找原來的隊伍,也有棄了槍返回老家種地的。張營長既不能逃走也不能回家種田,只能硬着頭皮讓馬家兵當後娘養的使喚。開春之後,古浪縣的馬鴻逵把他叫去,安當給他一個特殊任務,要他帶上原來的幾個人還有收編過來的幾股力量,去橫山一帶打土匪。馬鴻逵說的土匪正是疙瘩五他們,馬鴻逵進駐古浪時曾跟疙瘩五交過一次手,差點讓疙瘩五的人要掉命,他發誓上任的頭件事就是把疙瘩五滅掉。張營長領命後,連夜找縣長孔傑玺商量對策,迫于無奈,縣長孔傑玺通知疙瘩五,讓他們暫停一切活動,分散在橫山一帶聽候指令。過後,張營長又找到司徒雪兒,發洩了一通心中的不滿,眼下惟一能跟馬家兵較勁兒的,就剩了司徒雪兒。可這女人自打仇家遠丢下她返回西安後,人就變成了一片樹葉,再也擔當不起什麽使命,整日裏躲在學誠書院,把拂面而來的春風硬說成橫掃一切的秋風,把綿軟細密的春雨硬當成滿天飛揚的落雪,樣子跟傻了沒什麽區別。
暗中,張營長還有另一檔子事要做。張營長的确是打入國民軍內部的中共地下黨骨幹分子,他目前的職務是古浪縣委委員,受孔傑玺領導。按照上級指示,要借馬家兵交接的空,迅速建立一支地下武裝,解放古浪乃至涼州的戰役即将打響,國民黨在這個時候換上兵強馬壯的馬家兵統管大半個西北,目的就是想借馬家兵的力量阻止紅軍西進的步伐,因此從內部扼制敵人就顯得十分重要。除了現成的疙瘩五這股力量,張營長把目标瞄向那些跟他一樣接受馬家兵整編的零散隊伍上,這項工作做起來十分危險,稍有不慎,就會将自己暴露,那将對涼州和古浪的地下組織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還好,工夫不負有心人,眼下張營長的地下武裝已悄悄壯大起來。
讓張營長頭疼的不是馬家兵,而恰恰是自己人。仇家遠領導的黃羊在這個春季的确幹了許多事,農會掀起的風暴也迅速點燃了古浪的革命烈火。但是,他們錯誤地将鬥争方向引到跟大戶富戶的鬥争上,使得成立農會的意義有了根本性的變化。農會的目的不是對着那些大戶富戶,而是發動廣大群衆,跟國民黨反動派做堅決鬥争。為這事,張營長跟仇家遠發生過激烈争吵,但仇家遠根本聽不進去。也不知為什麽,重回涼州的仇家遠顯得比以前更加自負,自負中又透着一股急躁,像是急于要幹出什麽。這可不是仇家遠的性格啊,張營長覺得,經歷了這麽多變故,仇家遠應該變得更加沉穩,應該更能看到鬥争的艱巨性與複雜程度,可偏是,仇家遠把複雜性忽略了,他還無不得意地沖張營長說:“不讓他們得點好處,他們能跟着你幹?”
得點好處,難道革命僅僅是得點好處?還有,靠小恩小惠發動起來的這些人,能成為革命的中堅力量?
張營長搖搖頭,他感覺仇家遠已偏離了方向。
一聽孫六帶人搶走了糧食,張營長憤怒了,大嗓門一扯:“跟我走!”院裏留守的兵娃嘩啦啦背起槍,跟上他就往西溝去。路上有個兵娃擔憂地說:“營長,我們跟農會鬥,會不會吃虧?”張營長暴躁地說:“就那個二杆子孫六,他能算農會?今兒個他要不把糧食乖乖送回來,老子敲爛他的頭!”
等到了孫六家,張營長幾個卻看見另一番景致。一人高的籬笆牆圍起的小院裏,黑壓壓擠滿了人,細一看,全是這陣子跟上孫六鬧事的。只見他們個個摩拳擦掌,仿佛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孫六更是喜形于色,跟人們吹噓他如何把水老二捆起來,這個在西溝人眼裏充滿神奇色彩的青石嶺牧場主,到了孫六嘴裏,就成了一個豆腐包,不但乖乖把糧食裝在了車上,還差點跪下求他孫六。說的人唾沫橫飛,聽的人兩眼發直,誰也不認為孫六是在太陽底下撒大謊,因為一車糧食就是最好的見證。心急者已在孫六院裏支了口大鍋,吆喝着看熱鬧的人快去拾柴禾,說打今兒起,溝裏就不用再家家戶戶冒煙了,吃飯時只管夾着碗來,分享革命果實。
張營長等孫六說完,才擠進去:“你是孫六?”
孫六楞了一下,旁邊的人搶着說:“他是我們的農會組長。”
“水家大院的糧是你搶的?”
孫六一看張營長帶了不到五個人,膽子正了,跳下他踩着的石墩子說:“農會就是跟一切阻撓革命的反動勢力作鬥争,誰阻撓革命,我們就打倒誰。”
“對,打倒誰!”孫六的幾個鐵杆子兄弟跟着吆喝。
“給我把糧食送回去!”張營長正色道。
“你說送回去就送回去,那我成了什麽?”孫六厚着臉,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送回去!”張營長啪地拔出了槍,幾個兵娃也嘩啦嘩啦拉起了槍栓。
“吆嘿,你個刮民黨,兔子尾巴長不了幾天了,你還這麽張狂?”孫六說着話,暗中給他的弟兄使眼色,就見這幫人暗暗散開,在張營長他們四周合成了一個包圍圈。
Advertisement
“你送不送?”張營長也是讓孫六逼上了,本來他就對孫六沒好感,認定這是一個混進革命陣營的渣子,一個好吃懶做的鄉間小流氓。偏巧孫六又搶了水二爺的糧,如果不把糧食要回去,真的沒法跟水二爺交待。
“不送,你能咋?”孫六仗着人多勢衆,決計在西溝人面前露一會臉。
“啪!”沒容孫六做任何反應,張營長一個掃腿便将孫六掃翻,等人們看清時,他已将孫六反剪着雙手提了起來,槍,死死地頂在孫六頭上。孫六吓得早已沒了臉色,他那幾個鐵杆子還想動手,讓張營長的人一個對付三個,全都放倒在地。
按說,這場插曲到此應該結束,張營長體面地把糧食拉回來交給水二爺,這場小風波就算結束了。誰知偏在這節骨眼上,籬笆牆外響過來一個聲音:“放開他。”
喊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仇家遠。仇家遠剛剛跟司徒雪兒從涼州城趕來,本來要到青石嶺去,一聽張營長帶人到了西溝,就徑直趕了過來。張營長制服孫六的這一幕,仇家遠完全看在了眼裏。仇家遠本來不想阻止,但又怕張營長真把孫六制服,會給溝裏的革命形勢帶來不利影響。情急之下,喊出了那一聲。
張營長一看是仇家遠,猶豫了片刻,還是放了孫六。一放開,孫六就不是孫六了,他沖地上爬起來的兄弟喊:“給我把刮命黨的槍下了。”那幾個人一看來了靠山,頓時來了精神,毫不猶豫就撲向兵娃,雙方再次展開搏鬥。仇家遠再想制止,就遲了。他總不能明着告訴大家,張營長是革命同志,不能下他的槍。再者,司徒雪兒就在他身邊,他也怕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小伍子急得雙眼發紅,他還從沒遇上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事,一時不知該幫誰又該制止誰。仇家遠也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不停地沖械鬥的人群喊:“住手,都給我住手!”孫六哪還能聽得見他的話,沖院裏看熱鬧的人大吼:“搶啊,把槍給我搶了,有了槍,往後,就沒人敢欺負我們了。”
一聽搶這個字,西溝人下意識地興奮起來。仿佛他們活在世上,就專門沖這個字來的。況且這些天,他們真的嘗到了這個字的甜頭,不搶,糧從哪來,不搶,牛羊從哪來?不搶,不搶就得永遠做窮人!一聲搶啊,一院的人就撲向張營長他們,包括院外那些主意不定的,也都忽然間有了信心,跳進院裏,就拳打腳踢地幹将起來。
眼見着一場流血事件就要發生在西溝,仇家遠一幹人的臉都白了,小伍子甚至急的,要撲進來護住張營長。一匹馬呼嘯着從溝裏飛來,遠遠的,一顆雞蛋大的石子掠風而來,穿過黑壓壓的人群,不偏不倚打在了孫六頭上,孫六媽呀一聲,倒在地上。一股血冒出來,吓得人們頓作鳥獸散。小伍子的媳婦驚恐中朝溝裏瞅一眼,顫顫地喊:“天呀,是英英,是英英來了。”
說話間,水英英已跳下馬,收起炮肚,直奔院裏。孫六還抱着頭媽媽老子的呻喚,水英英一把提起他:“糧食哩,我家的糧食哩?”
在西溝,人們可能不怕張營長,可能不怕小伍子,但,見了水英英,沒一個敢說不怕的。西溝這些人,一多半給水家當過幫工,剩下的一小半,也長年累月在東溝何家幹活,對水家三小姐的厲害,不只是耳聞,不少人吃過她的嘴巴哩。這丫頭要是惹躁了,能把你一把提到馬上,讓她的山風把你巅死!
孫六結巴了幾下,還是乖乖地頭一歪,指着院裏的糧食說:“在那哩。”
啪!一個嘴巴搧過來。可憐的孫六,頭上的血還沒止住,嘴裏的血又冒出來。“你餓瘋了是不是,餓瘋了也得苦着去掙啊。搶,你連青石嶺的糧食也敢搶!”罵着,又一個嘴巴搧過去。孫六一躲,嘴上沒挨,鼻孔裏的血卻又冒出來。
四下圍着的人慢慢往後退,因為他們看見水家三小姐已在捋自個的馬鞭了,那馬鞭的滋味,不比嘴巴好受。
院外面的仇家遠終于松下一口氣,幸虧水英英來得及時,要不然,今天這局面,就完全失控。他正要走上前去,沖水英英說句感激話,不料,司徒雪兒搶先一步開了口。
“好身手,英英小姐果然名不虛傳。”
水英英本來是不想理仇家遠的,一聽司徒雪兒說了話,不得不轉過臉來,學着司徒雪兒的口氣,文绉绉道:“司徒處長過獎,我一個鄉野女子,哪來什麽身手,只是院裏辛辛苦苦打下的糧被人搶了,咽不下這口氣。”說着,扭過頭,狠狠地剜了孫六一眼。
仇家遠見機行事,指住地上躺的孫六罵:“吃了豹子膽是不,敢搶水家大院的糧,我看你活得不耐煩了!”
孫六結巴着,好像不明白仇家遠為什麽要罵他。張營長一步跨過來:“敢罵老子刮命黨,老子一槍崩了你!”
司徒雪兒看到這,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走過來道:“算了,這事到此為止,我看雙方都不要追究了。”
對司徒雪兒的态度,仇家遠和張營長都暗自一驚。張營長還怕司徒雪兒要趁機對農會這幫人就地采取措施,心裏一直捏把汗,聽她這麽一說,忙沖孫六喝:“還不快滾!”
水英英還不解氣,又沖孫六等人罵:“你些個忘恩負義的,當年鬧天災到我家吃舍飯的時候,嘴咋一個比一個甜?吃不起藥了到我家借藥錢的時候,嘴咋一個比一個甜?你瞅瞅這西溝的窯洞,還有這院子,有幾家不是我水家大院張羅者蓋的。敢搶我水家的糧食,不怕老天爺抓頭呀!”
罵夠了,罵便宜了,才猛地沖小伍子喊:“還楞着做啥,不把馬車吆回去!”
糧是追回來了,可水英英的心,卻丢在了西溝。西溝孫六家院牆外司徒雪兒小羊羔般偎在仇家遠懷裏的那一幕,不知怎麽就刺痛了她的眼睛,按說,她現在一心一意跟着拾糧過日子了,就不該對別的男人有想法。可,那一幕,真是擋不住地刺痛了她的眼。
這一夜,她破天荒地沒跟拾糧睡一起。拾糧倒是想睡,自打那夜後,拾糧像是上了瘾,天天想睡,她呢,說句不害臊的話,也覺得睡好。但是這晚,她卻全然沒了睡一起的興趣。
半夜時分,她起身,獨自來到院裏,院裏風聲大作,刮得四處響,她就那麽站着,風把她的頭發卷起來,衣服卷起來,眼看着要把她也卷走了,她依舊站着。她的一雙眼死死地盯住峽口的方向,腦子裏閃出一些最近在峽裏很響的詞,什麽農會,什麽革命,什麽解放等等。她想不明白,這些詞為什麽會被叫響,原本風平浪靜的青風峽,為什麽一浪接着一浪,總也安靜不下來?
後來,她苦苦笑了下,她知道,風平浪靜的日子永遠過去了,興許明天,興許後天,更大的風暴将會來到。
這些話,還是前些日子她去平陽川,姐姐二梅親口告訴她的。
算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淹,大不了,再蹲一回地牢!正要轉身時,一雙手扶住了她的肩頭。回眸一看,竟是男人拾糧。
拾糧将一件外衣披她身上,說:“風大,小心着了涼。”
不知怎麽,水英英被仇家遠攪亂的心,忽然又平靜了、穩當了。她把身子靠過來,靠在拾糧懷裏,一片溫暖襲來,緊跟着,就有兩只手環住了她。水英英閉上眼,半天,嘴裏喃喃喚了聲:“糧——”
搶糧事件深深刺激了水二爺,或者說,水二爺打這事上看出了危險。
按說,這是件小事,院裏的人都這麽認為,反正搶去的糧一顆不少原又拉了回來,跟孫六那號人,犯不着計較。
可水二爺不這麽認為。
“大事,拾糧,這是件大事啊。”水二爺沖一次次進來勸他的拾糧說。
拾糧被水二爺說得直犯楞,盡管他心裏也生氣,可遠沒氣到水二爺這份上。“你想想,就一個孫六,憑啥敢搶我的糧?你再想想,動上腦子想想,這裏頭,是有大文章的啊。”
“文章?”拾糧越發不解。
“娃,世道變了,世道真的變了,這一回,你我怕是抵擋不過去。”
“爹,你到底說些啥,我咋一句也聽不懂?”
“哼,你要是聽懂,你就成高人了。”水二爺冷笑了一聲:“又道,爹教你一句話,有時候大事反而是小事,甚至沒事,往往這些不起眼的小事,反而藏着不少東西。你要學會從小事裏看事情,看風向,你才能把世道看透徹。”
拾糧默默地站着,裝出一副耐心的樣子,其實,水二爺說的這些,早就在他腦子裏過了千遍、萬遍,所以裝傻,是怕他一慌,這院就全慌了。
這院不能慌!
但他又想不出不慌的法子,拾糧痛苦,拾糧很痛苦。
後來他說:“爹,天不會塌下來,就算塌下來,也還得拿藥撐,我們只管種藥,別的事,少想。”
“藥?娃,事情就出在藥上!我思來想去,這藥,不能再種了,再種,怕是種出大禍來哩。聽我一句話,這藥,不種了。”
“不種?藥明明在地裏,咋能不種?”拾糧這次不敢裝傻了,他從水二爺話裏聽出一股不妙。
“這不用你操心,娃,你看我的。”說着,水二爺騰地跳下炕,鞋一穿,就去棚裏套牛。正是他費上心調教的那對犏牛。拾糧一開始還沒在意,心想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麽好主意。等意識到不對勁時,水二爺趕着牛,已在地裏犁起了藥。“爹,使不得呀——”
“使得!”
水二爺抽了一鞭子,一對剛剛學會踏犁溝的小犏牛便使上勁兒,狠命地拉着犁頭,将大片大片綠油油的中藥翻到了犁頭下。
拾糧撲上來:“爹,使不得呀。”水二爺這次沒給拾糧好臉色,照準他攔擋的一雙手,就是一鞭子。拾糧疼得松了手,聲音,還在地裏響。水二爺心裏恨道,你個木頭鬼家的,等你把事情看明白,這嶺上的草,怕都不長了。
頑固的水二爺這一天真像是犯了病,他喝嘆着牛,以從未有過的堅定和果敢揮鞭行走在藥地裏,他的身後,嘩嘩倒下的,不只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藥,更多,是他的恨,是他的淚。我讓你們争,我讓你們搶,我水老二給你們來個空喜歡,來個摸不着,讓你們不把老子當人!
院裏,吳嫂跳着蹦子喊:“瘋了呀,真瘋了,水老大,快去攔擋住啊。”
水老大打屋裏走出來,伸了個懶腰,那一繩子捆得他幾天裏睡覺轉不過身。聽見吳嫂的喚,目光往嶺上一瞅,媽喲,他咋,咋……旋即,水老大興奮了,燃燒了。仿佛,積壓在心頭的一大塊不平瞬間讓那一對犏牛犁個稀巴爛。“犁,犁啊!”他叫喊着,近乎手舞足蹈地跳進牛棚,套上一對老犏牛,也往地裏去。
這一天,青石嶺才叫個熱鬧。拾糧起先還一聲一個爹,指望着水二爺出出氣,就能停下來。沒想,他越犁越歡勢,越犁越堅定。水二爺這邊還沒擋住,另塊地裏,水老大又揮舞着鞭子,把一對老犏牛催得比馬還快,仿佛他跟水二爺一輩子結下的怨,都凝在了犁頭裏。
天呀,這世界,到底咋了?
吳嫂攆上來,狗狗攆上來,叫喊聲響成一片。攔擋不起作用,狗狗索性也起起哄來,跳進地裏:“毀,毀,毀還誰個不會!”她的雙手亂舞,空一下實一下往掉裏拔藥。
惟一不急的,就是水英英。水二爺和水老大在地裏犁藥的時候,水英英就站在狼老鴉臺東邊的山梁上,地裏的一切,她看得十分清楚。拾糧撲前撲後護藥的那些個動作,惹得她笑出了聲。“傻子,你真是個傻子。”笑完,水英英邁着輕松愉快的腳步,下山了。她打算去平陽川,她要跟姐姐二梅好好喧喧,上一次沒喧透的事,這一次,說啥也要喧透。
山上還是一片瘋,可憐的中藥,辛辛苦苦種下的中藥,居然成了水家一家子撒氣的對象。
慢!水二爺這招,還真不是氣昏了頭做的。當天後晌,一匹快馬便趕往古浪縣城,第二天天明,縣長孔傑玺便披着一身的露水站在了水二爺門前。水二爺剛剛吃完早飯,正準備去棚裏套牛哩。縣長孔傑玺将他攔腰抱住:“二爺,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不聽!”
“二爺!”
“少叫我二爺,往後,你是你,我是我,我水家,跟任何人沒關系。”
“那好,你犁去,有本事你把一嶺的藥都給我犁了。”縣長孔傑玺采用了激将法。
“姓孔的,你吓唬誰哩,我水老二是吓唬着長大的?我不但能把它犁了,還能一火把它全燒了。”
“二爺……”
嶺上,犁了一半的藥地埂子上,縣長孔傑玺跟水二爺相對而坐。這是縣長孔傑玺多年來第一次坐地埂頭上跟人拉家常,而且拉的盡是大實話。縣長孔傑玺先是将自己數落了一番,他怨自個沒能照看好水二爺,淨給水二爺添麻煩。“實在對不住啊,二爺。”
“少來那一套,說句軟話就能把人的心暖住?”水二爺耿耿于懷,并不領縣長孔傑玺這番情。
“二爺,不瞞你說,我這個縣長,不當了,當不住了。”
縣長孔傑玺突地把話一轉,說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就在兩天前,馬家兵總部對涼州各縣的縣府來了個大換班,名義上是實行軍管縣,縣長由駐守各縣的團長兼。實則,是在清除異己。縣長孔傑玺不但丢了官,還擔了個治縣不嚴,匪患四起的罪名。眼下,他的日子難過着哩。若不是心疼這一嶺的中藥,他才沒心思跑來挨水二爺的罵哩。
“你說完了?”
“說完了。”
“說完了你走,我沒工夫聽你這些。你當不當縣長關我啥事,我犁我的藥,你保你的官,我倆誰也不礙誰。”
縣長孔傑玺怔住了,好話說了半山坡,不該說的都說了,他咋還不領一點點情?
縣長孔傑玺猛地站起來:“二爺,你講不講理?”
“講理?要我跟你講理?講青石嶺的理還是講古浪縣城的理?”水二爺一連問了好幾句,反把縣長孔傑玺問得,沒話答了。
“我說孔傑玺,你劉皇爺假哭荊州,哭給誰?你當我水老二是三歲大兩歲小,讓你幾句話就給哄住了?”
“二爺!”
“你走吧,沒多說的。我水老二一介農夫,不配跟你講道理。不過,有句話我還是想送給你,人要是太想着耍聰明,反能讓聰明給害掉。”說完,水二爺騰騰騰走進藥地裏,扶起犁,鞭子一甩,犁他的藥去了。
水二爺認定,縣長孔傑玺沒跟他說實話,至少,沒把肚子裏的話講完。包括張營長,包括仇家遠,他們都沒對他講實話,他們拿他當傻子。他們稀圖的,只是這滿嶺的藥,對他水老二,只當是這犁地的牛,用得着了,鞭子一甩,你就得聽他使喚。用不着了,草都懶得給一把。眼下日本人剛走,戰事不那麽緊了,這青石嶺,就顯得多餘。可戰事真能松下來?水二爺不敢做這夢。憑他的感覺,一場惡仗正在醞釀着哩。以前是自家人打外人,這藥,明着給國,暗着給共,反正都是給了自家人,撕破臉打破頭的事誰也不想發生,青石嶺才有了這難得的安穩。這次不同了,俗話說一山不能藏二虎,這國共,也是到了撕破臉幹一仗的時候了,不弄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一個把一個吃了,這世道,就無法太平。難就難在這裏,到時候,你這藥給誰?給誰都是錯,稍稍不慎,你就是頭一個挨槍子的!水二爺越想越怕,越想越覺這藥不能留,必須得毀掉,毀個幹淨。毀幹淨了我不就是一個水老二,你能咋?這麽想着,猛地一甩鞭子,一對小犏牛拉着犁,撒起歡兒來。
遠處,拾糧跟吳嫂兩個,一邊拾藥一邊抹淚兒,見攔擋不住他,兩個人又想出個馊主意,往院裏拾藥,不管這藥能不能用,先背回院裏再說。水二爺很是灰暗地笑了笑,他笑這些人的愚腐,長着腦子,卻不會想事兒。拾吧,你們拾吧,拾回去我也一把火燒了。
不用他燒,狗狗領着月月,正在院裏點火哩。
“我叫你眼裏只有藥,我叫你死心塌地給水家做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