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節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讓大姐鎖在了屋子裏,這已是第五個日子,水英英在裏面破口大罵,意思是大梅兩口子沒良心,竟然見死不救。大梅在外面勸:“英英,你就聽姐一句,甭急,啊,爹那面不用你操心。”
“水大梅,你這是人話麽?我的爹我不操心你操心啊,你個爛眼珠子家的,放我出去!”
爛眼珠子是溝裏人罵何家的話,何大鹍的爹老何東家曾經讓土匪打爛了一只眼,從此便落下這麽個爛外號。
“英英,你罵誰就罵誰,這話也是你罵得的麽?”
“我偏罵!爛眼珠子爛眼珠子爛眼珠子。你再不放我出去,你家眼睛全爛掉。”“放你出去能頂啥用,你姐夫他們都沒辦法,你有啥能耐?”水大梅說着,眼裏的淚就下來了。其實,她又何嘗不心急。爹的生死未知,青石嶺讓當兵的把得嚴嚴的,蒼蠅都飛不進去,她怎能不急?
可公公再三安頓,在他打聽到信兒回來以前,絕不許英英回去。“娃,這陣勢,不小啊,比當年鬧土匪,厲害多了。”男人何樹槐也是出去幾天沒音信,也不知消息咋個打聽下了,老二到底找到沒?她一個女人家,能咋?只能狠着心兒把妹妹關起來,等。
又是一天過去了,天黑時分,院外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大梅一陣喜,跑出門一看,男人樹槐回來了。“你個死鬼,可把我等死了。”大梅心裏罵着,接過馬缰,到槽前拴好,喂了草,拍打着身上的草進屋。男人陰個臉不說話,像是在外受了氣,大梅不敢緊着問,站了站,道:“吃了沒,我給你做飯去?”
何樹槐像個死人,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站着。大梅見男人今兒個不對勁,像是沒了魂,心裏一怕,就問了出來:“他爹,打聽的事,可有信兒?”
何樹槐恨毒毒說:“有,有,信兒滿天飛哩!”
“他爹,你咋的了,沖我發個啥火?”大梅忍着心裏的急,試着走上前,想把男人看得真切一點。沒想,何樹槐瘋狗似的,沖她就咬:“這下你心口子平了,這下話掉到你嘴邊了,寵,寵啊,跟你說過多少遍,他是大人,甭一天到晚拿娃子們哄!”
“他爹,你說啥哩!”大梅終于忍不住,厲起聲兒問。
“我家出叛徒了,叛徒,你知道麽,整個峽谷都傳遍了,你還裝?!”
“啥子,叛徒?”
“就是何樹楊,你不是很寵他的麽,寵呀——”
何樹楊,叛徒?大梅一時反應不過,嘴裏喃喃的,臉色,卻一點點陰下來。就在這時,下人跑進來說:“不好了,大奶奶,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她……”“英英咋了?!”
“她跑了,撬開窗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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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
水英英一離開何家大院,就沒命地跑起來。她不敢騎馬,一是怕被姐姐發現,另則,她也不敢騎馬回大草灘。好在她有使不完的勁,這點兒路,難不住她。深秋的大草灘,已有了涼意,腳步踩在枯草上,有一種飛的感覺。夜色不是太濃,天上泛着淡淡的月光。水英英剛跑過姊妹河,鵬就從崖上飛了過來,這陣,鵬給她帶路哩。鵬,鵬,我家到底咋個下了,我爹哩?水英英邊跑,心裏邊問。鵬無聲,只是撲扇着翅膀,忽高忽低地往前飛。半夜時分,水英英的腳步停下來,借着朦朦月色,她已能看到自個的家了,那院兒,黑魆魆的,彎彎曲曲的院牆,像蛇一樣盤伏在青石嶺下。整個青石嶺寂靜無聲,帶給人一種死怕死怕的感覺。水英英心裏祈禱着,慢慢往前摸。她現在已不是四月裏那個黃毛丫頭,心裏,早就能裝下事了。尤其經過種藥和給寶兒娶陰親這些事,她感覺自已長大了,知道該怎麽看這個世界了。仇家遠沒到何家找她,青石嶺也沒打發一個人上何家,證明,這院裏的事,大着哩。又是一個時辰後,她摸到了後牆下。後牆那兒有個墩子,是防止後牆讓水泡塌,以前,水英英玩高興時,會從這墩子上爬上去,跳進後院,後來為了防賊,爹把墩子撤矮了點,水英英會點兒武,別人進不去的地兒,她能。
趴在牆頭上聽了好長一會兒,院裏不見異常,靜靜的,跟平時沒啥兩樣。水英英的心穩下來。嘗試着要往院裏跳,剛要躍身,院裏突然閃出一個黑影,好像是打草棚裏出來,往廚房去。水英英趕忙貓下身,黑影走到院中間,停下了,擡眼往後牆這邊掃了掃,水英英緊住呼吸,生怕黑影突然發出一聲叫。還好,黑影看了看,又低頭往廚房走。憑走路的姿勢,水英英斷定黑影是拴五子。既然拴五子都在院裏走動,證明,院裏的事沒自個瞎想的那麽大。她屏住呼吸,暗一用力,身子穩穩地落在了院牆下的亂草上。
一進了院,就是她的世界,再往前摸,水英英就如魚得水了。她伏在廚房通往草棚那條小道邊上的工具棚邊,拴五子的身影剛一出現,她一個老鷹撲雞,死死地捂住了拴五子的嘴。“別喊,是我。”
拴五子被這一襲吓得魂都出了竅,聽清是三小姐的聲兒,心,騰地落下來。水英英将他提到工具棚下,松開手,剛要問話,拴五子突然狼抓一般扯出聲:“三小姐回來了,三小姐回來了!”
拴五子是兩天前的夜裏突然改變主意的。
看着小伍子跟拾糧在院裏宰羊,還有羊肉湯喝,他不服氣。想想水家這些個年,他更不服氣,尤其是讓小伍子當護藥隊長這件事,他一輩子都不服氣。當然,不服氣的,還有更大一件事,那就是水英英。
拴五子知道,水二爺為啥那般看重拾糧,但他不說,把這事兒藏心裏。藏得久了,就生出另一種東西。一看水二爺對拾糧好,他心裏就酸,後來水英英對拾糧好,他心裏更酸。水英英對他來說是天鵝,他做夢都在想。可這些年,水英英壓根就沒拿正眼瞅過他一次,好像,他是院裏的空氣。
現在,這空氣決定跳出來,跳給水家看。
半夜裏,他突然喊肚子痛,痛死了。兩個兵娃撲過來,美美擂了他兩槍把子。罵:“再喊,再喊捶死你。”他還喊,喊聲一下比一下高,好像,不喊他真的就要痛死。
兩個兵娃不敢捶他了,把他擡出去,丢院裏。拴五子瞅準機會,說:“我要見司令。”
“口氣不小,司令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我要見司令!”
于是就見。這一見,就見出一大片歡喜來。
馮傳五一直要搜的,并不是什麽共産黨。仇家遠跑了,這院裏上下除了一個水英英,一個也沒溜掉,就算有共産黨,能飛掉?他要找的,是銀子!是水家那白花花的銀子!
可他找不到。
他眼看要把水二爺打死了,各種法兒都用了,這老家夥就是不說,骨頭硬啊,沒見過這麽硬的。馮傳五有點灰心,撬不開水老二的嘴,這銀子,就他媽是個空氣!抓再多的共黨頂屁用,到了曾副專員那裏,照樣交不掉差!
馮傳五急得羊肉都吃不下。忽然地,來了個拴五子,對着他耳朵說:“你一定是在找銀子,嘿嘿,你早一點把我放出來,用得着這麽費事?”
馮傳五一把撕住拴五子:“你狗日的,知道?”
拴五子一慌,還以為說錯了話,要吃槍子。一聽,又嘿嘿笑了。“司令,你跟我來。”
兩天前的後半夜,最被水二爺器重的長工拴五子帶着涼州城保安司令馮傳五賊頭賊腳地摸進雜物房,剛摸進去,馮傳五便吓得跳了出來:“你,你,你……來人,給我捆了。”驚魂未定的馮傳五猛地拔出槍,差點将拴五子一槍崩了。雜物房裏竟擺着口棺材,頭在裏,尾在外,這東西哪是人黑夜裏見的!
拴五子事先也沒想到,一看馮傳五沒了魂似的,趕忙跟出來說:“司令不用怕,這是我們東家的壽房,蓋了好幾年了。”說着,又拽住馮傳五往裏進。馮傳五惱羞成怒地罵:“你個渾球,咋不說清楚?”
兩人摸進雜物房,拴五子點亮油燈,屋子裏的東西映出來。其實,這棺材原本不在雜物房,就在水二爺的上房。那次水英英幫仇家二公子偷了銀兩,水二爺一心想另修個通道,但因種藥的事,一直騰不出時間,這才想到把棺材擡進來。當時,拴五子心裏就疑惑,一般說,人一上歲數,就把壽房看得比命還重,恨不得天天夜裏鑽裏面睡,哪有把壽房扔雜物房的?後來他多了個心,天天留意着,終于,他發現了水家這個大秘密,有好幾次,他甚至動起了歪心,幹脆學水英英,偷上一大包跑掉算了,但又怕水二爺告到官衙,這才把賊心藏了起來。沒想,今兒個,水家的秘密終于要讓他揭穿了。
“司令,你看。”就在馮傳五東張西望間,拴五子猛一用勁,棺材尾突地擡了起來。水二爺真是聰明,他在支撐棺材的兩個凳子間做了機關,只要用力一擡材尾,兩條凳子間就有一根松木棒緩緩豎起,然後咯吱一聲,頂在了棺材底上。這樣,人就可彎着腰鑽進棺材下。撥拉開地上的幹草,通往地窖的洞口便真實地現在眼前。馮傳五媽呀一聲,怪不得找不到呢,原來這老賊将銀子藏棺材下。水二爺辛苦一世掙得的銀兩就這樣橫陳在馮傳五眼前,媽呀,咋這麽多,咋這麽多麽?天老爺,這得蓋多大的宅子,娶多少房姨太太才能花掉!
水英英幾乎沒做什麽反抗,就讓驚醒的哨兵們給拿下了。吃了羊肉就是瞌睡多,哨兵們也不例外。抱着槍打盹兒的哨兵們一聽拴五子的聲音,第一個動作就是嘩啦拉開了槍栓,這下,水英英再想反抗,就很難了。再說,她也被拴五子的舉動震住了,徹底震住了。直等到繩索捆她身上,哨兵野蠻地打頭發上提起她時,她才如夢初醒般說:“拴五子,你個混帳,我爹對你不薄呀。”
“有人對我薄。”拴五子說。
水英英被單獨關進一間屋裏,就是寶兒跟拾草做洞房的那間,這也是拴五子的主意,這間屋自打當了洞房,就一直沒有人敢進來。拴五子本來想自告奮勇,擔當看護的角色,馮傳五笑眯眯說:“你是本司令的大功臣,哪能讓你受這份罪,去,打盆熱水來,老子要好好燙個腳。”
馮傳五坐在洞房門口的凳子上燙腳的時候,心裏,撲閃撲閃地跳着水英英那張粉撲撲的嫩臉兒。
按說,銀子找到了,也拿走了,曾副專員對他的表現很是滿意,這水英英,大可不必再關裏面。但,馮傳五想的是,都說這丫頭是個草上飛,比花木蘭還野三分,要是不狠狠關她幾天,怕是以後……農歷十月頭上的一天,涼州府剛剛挪上正位的專員曾子航在一幹人的簇擁下,興致勃勃來到青石嶺。過去的一個多月,曾子航出色指揮了剿滅青風團及涼州地下共黨組織的戰鬥,使涼州地下共黨組織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西安方面深為滿意,三天前他突然榮升為公署專員。馮傳五老早就恭候在大草灘上,曾子航一上任就能親臨青石嶺,他倍感榮幸,同時也證明,青石嶺在曾子航心裏甚為重要。一陣誇張的寒暄聲中,曾子航的腳步邁進水家大院。對這座大宅院,曾子航并不陌生,初到涼州時就不辭辛苦專程來過。曾子航有個嗜好,無論是從戎還是從政,腳步總愛往一些深宅大院邁。他的五姨太和六姨太,都來自深宅大院裏。這次圍剿共黨,曾子航最大的收獲,不是抓了近三十號人,也不是頭上這頂專員的帽子,而是以私通共黨之罪,将包括廟兒溝洪財主家在內的五座大宅院洗劫一空。嘿嘿,收獲不小哩。
水家大院已不是幾天前那個亂哄哄的樣子,按曾子航的指示,馮傳五已将院裏的下人和幫工全放了。“眼下是啥時候,秋末,你把人全抓起來,地裏的活幹不幹了,山上的藥收不收了?抓共黨是要緊,可最要緊的不是共黨,是藥!”
馮傳五當然清楚,曾子航給他看過的密令上清清楚楚寫着,不惜一切代價,要把青石嶺從姓陸變為姓榮。這榮,便是西安城國民革命軍十四軍軍長,號稱西北一只虎的榮懷山。可馮傳五也有一個嗜好,他喜歡捆人,只要有機會,他就想把所有的人捆起來,去年他在涼州城最大的煙花院賽江南把所有的妓女和嫖客都捆起來,原由是有人睡了他的小桃紅。這個嗜好,怕是這一生都改不了。
“山上的藥,還有多少?”曾子航環顧了一下院子,問。
“報告專員,藥再有十天左右,就能全部采畢。”
“那,下一步呢?”曾子航笑眯眯地盯住馮傳五,問。
馮傳五一陣結舌,曾子航的話令他難以回答。在他看來,洗劫了水家大院,為曾子航撈了那麽多銀子,下一步他就該回到涼州城,好好享受一番。青石嶺這鬼地方,玩玩新鮮可以,他可不想呆下去。這話當然不能說,到底能說啥,他一時想不出,或者壓根就沒想過。
“馮司令,革命不是抓幾個共黨就能了事的,我一再提醒你,要放寬胸懷,要把整個西北變成黨國的大後方。”
“是,專員!”
曾子航也不想在這話題上糾纏下去,這趟來,他雅興高着哩,他倒要看看,這青石嶺,真就如榮軍長說的,有那麽神奇?
事實上,這一次突然行動,是榮軍長和曾子航合着演了一場戲。西安城榮陸不合,這是黨國內部共知的秘密。陸軍長派仇家遠到涼州,起初瞞過了榮懷山的眼睛,不就一個涼州,有啥可争的。榮懷山當時想。可有一天,他突然聽說姓仇的在涼州發現了一塊神地,極宜種植藥材,接着,就有馬隊将藥材悄悄運進西安城。這下,陸某人在西安的地位嘩地顯赫,連奉系皖系方面的高級将領都跟他暗中有了來往。榮懷山坐不住了,這時候他才知道,姓陸的比他棋高一着,涼州乃至往西,看似荒蠻實則是一塊聚寶盆啊。榮懷山一直想找機會下手,可惜,姓陸的做事太沉着,簡直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後來他也插手涼州中藥材,讓曾子航跟白會長替他收購,誰知頭一趟出貨,就遭了暗算。榮懷山堅信這是仇家遠所為,但又找不出證據,就在這關頭,他得到重要情報,說有人借給前線将士運藥的機會,暗暗往延安方面運藥,而且運到延安的藥,數額遠大于西安。
難道?
榮懷山當機立斷,借青風團在古浪興事的茬,直搗陸某人在涼州的老窩青石嶺。當然,他事先做下布置,一定不能跟仇家遠明着來,最好能把他逼回西安。這一招,高啊!
現在,榮懷山給曾子航一道死命令,嚴防死守,要把青石嶺牢牢控制在手中。曾子航打量了馮傳五一眼,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一行人在水家大院小坐,然後起身去嶺上。
陪同曾子航來的,有商會白會長,涼州城新上任的警察局林局長,教育局新上任的查局長。這查局長,說起來還是曾子航的姻親,曾子航的六姨太莫小小就是他表妹。查局長也從西安城來,原先是西安教育廳下面一個副處長,這次涼州鬧共亂,挑頭起事的多出自涼州師範,包括仇家遠,姓陸的一度時期把他秘密安插在涼州師範當老師,其實是以督查員的身分暗中為姓陸的培養眼線。西安方面大為光火,當下撤換了教育局長還有師範學校校長,并責令新上任的查建設在教育系統建立剿共情報機構,建立健全三青團,絕不允許再有共産黨的星星之火亮起來。查建設不負衆望,上任一周,便在涼州包括古浪教育系統來了一次大肅清,将原先那些站着茅坑不拉屎的鼠膽之輩統統趕出了自己的視野,清一色用了自己的人,人手實在拉不過來,他讓自己的老婆還有表妹臨時充填了兩個位子。他身邊站着的,就是表妹司徒雪兒,一個漂亮得讓人望一眼都要氣短的長發女子。司徒雪兒望着這滿嶺的秋色,橫溢着青春的臉上泛起淡淡的女兒紅。她是個飽讀詩書的奇女子,跟仇家遠之間,還有一段離奇故事。幾年前,表哥查建設突然安排她走上了另一條道,這條道只要一踩進去,就由不得她了,不過到現在,司徒雪兒并沒有後悔的意思,她對表哥的安排很滿意。只是,對已經失蹤的仇家遠仇副官,司徒雪兒心裏,還有一層隐隐的不舍。當然,她必須把這份思念壓下去,表哥把話說得明白,她現在是黨國的要員,一切當以黨國利益為重。
司徒雪兒盯住遠山近嶺出神的時候,曾子航的目光,色眯眯地盯在她身上,真是太漂亮了,曾子航暗暗咽了口唾沫。轉過目光,皮笑肉不笑地跟跟查建設道:“查兄就是查兄,身邊總也缺不了美人。”
“哪裏,我表妹才出來做事,還望專員多多照顧。”查建設做出一副謙虛狀,盡管他跟曾子航沾着親,但莫小小只是曾子航的六姨太,這種親是當不得真的,口頭上開開玩笑還行。加上查建設是一個辦事穩重的人,跟曾子航說話,他還是很講究分寸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查老兄的表妹就是我曾某人的表妹,以後雪兒的事,我包了。”曾子航很容易地就把對司徒雪兒的稱呼偷換成了雪兒,說着話,貪婪的目光原又回到司徒雪兒豐滿的胸脯子上。
晚上,吃過羊肉後,在水二爺的上房裏,曾子航一本正經開起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