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第一節
仇家遠策馬而行,腦子裏是關于自己到青石嶺的神聖使命,以及由這使命引起的種種兇險。他再次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任何時候,都不能犯冒險的錯誤。
禍亂是在峽口一帶先起的。先是古浪縣保安團五個帶槍的弟兄被人做掉了,地點就在峽口。做得幹幹淨淨,不留痕跡。接着,涼州城馮傳五的一幹人馬又在古浪河畔莫名其妙地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鬼,風聲一下緊起來。
事實上,同樣的事兒早在九月中旬就有了,青石嶺上忙着收藥的當兒,來自西安城的副官仇家遠先後接到過兩次密信,一次是說有人在黑風谷沖老五的人下手,但沒下成。一次情況就更糟,國民政府安插在涼州師範的三個秘密眼線被人裝麻袋裏丢進了護城河,麻袋漂上來時,整個河面發出一股子惡臭。副官仇家遠因為丢不開青石嶺的事,沒能即時趕往涼州城,但,這消息在他內心引起的震動,卻大得很。
副官仇家遠被緊急召到涼州城時,一件更大的事兒發生了。涼州商會暗中運往西安那邊的藥材被搶了!這事出得相當蹊跷,而且手法極其高明。
關于涼州商會弄藥的事,副官仇家遠多少知道一點,但具體情況人家不說,他也不好明問。這事據說由副專員曾子航一手負責,商會只是替曾副專員辦事。曾副專員以前也在陸軍長手下幹過,算來還是仇家遠前輩,仇家遠曾經叫他老師,這些年因為各自肩上擔着一大攤事兒,見面交流的機會就少了。
據曾子航說,馬隊是在兩天前秘密出發的,一共二十一匹,是從涼州城幾家馬隊中挑選出來的精良馬。為掩人耳目,馬幫提前放出風聲,說是馱羊毛羊絨還有駝毛去換鹽。夜裏十二點,馬隊剛進了青風峽口,突然冒出來一幹人,臉上蒙着黑紗,沒怎麽費力就将他辛辛苦苦弄來的藥材搶光了。
“怎麽,負責押送的呢,他們吃幹飯啊?”仇家遠惡惡地說。
“不吃幹飯咋,他們手裏有家夥!”曾子航氣還未消,可見這事對他打擊有多重。
“家夥?”仇家遠露出一臉的不信。家夥就是槍,這事可有點大出意料。“會不會是土匪幹的?”仇家遠又問。
“土匪?”曾子航自嘲地笑笑,“土匪會丢下二十一匹馬?會丢下白花花的銀子?他們是沖藥來的!”
“那——”副官仇家遠噤聲,做出一副沉思狀。
“我斷定,他們就是共匪!你蹲在深山老溝裏,外面發生的事不聞不問,這段日子,共匪活動猖獗,我打算向西安方面請示,讓你全權負責這檔子事,務必在三兩個月內将涼州境內的共匪一網打盡。”
“這——”副官仇家遠顯出一副忐忑狀。曾子航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道:“家遠老弟,你我雖然分開多年,但你的能耐我曉得,這件事,非你莫屬。再者,你我現在身負黨國重任,共匪一日不除,你我一日不得安寧,你就不要推托了吧。”“可——”副官仇家遠猶豫片刻,道:“老師,你想過沒有,你在這兒為官,本應該太太平平,如果突然說你的地盤上共匪猖獗,上面會怎麽想?”
“這——?”曾子航顯然沒想到這層,他的智慧已讓一大批藥材痛失這檔子事給攪沒了,那批藥,不但花去他大把白生生的銀子,而且他是向西安方面擔保過的啊。“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在事情沒查清之前,絕不能承認有共匪。眼下兩黨之争越來越烈,上面為此事焦頭爛額,這個時候我們自亂家門,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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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家遠不往下說了。
曾子航沮喪地倒在椅子上,半天,問仇家遠:“那你說應該咋辦?”
“以不變應萬變。”
“這不是嚴重失職麽?”曾子航突然彈了起來,半天,又緩緩坐下。看來,他現在也是沒什麽錦囊妙計。
兩個人密談半天,決計先觀察一陣,如果真的有共匪活動,再下決心也不遲。從涼州府出來,仇家遠心情複雜。原計劃要去海藏寺燒柱香,順便拜見一下弘遠法師,讓曾子航一通說,一點心情也沒了。當下返身往古浪走。誰知剛進了古浪縣城,就聽說一個更加可怕的消息。
古浪縣保安團候團副讓人活活吊在了城門樓子上,等縣長孔傑玺趕來,打城門樓子上放下人時,候團副已經死了。
死得很慘。
副官仇家遠和縣長孔傑玺面面相觑,久長地不說話,兩個人似乎都被某種不祥的預感罩住了,半天,縣長孔傑玺道:“我們得慎重啊。”副官仇家遠重重地點頭。
回到青石嶺,副官仇家遠幾天不說話,水英英幾次跟他搭話,他都沒理。九月已經過去,十月的天悶悶的,空氣裏像是堵了什麽,讓人的心無法晴朗。接二連三的消息往青石嶺這邊來,先是說峽裏鬧起了土匪,領頭的就是疙瘩五,有人還親眼見過,他搶了廟兒溝洪財主家五條口袋,至于口袋裏裝的啥,沒人知曉。接着,又說峽裏暗暗出現一個起事的組織,這組織有個怪名,叫青風團,還說他們都收到了青風團發的帖子,要他們跟着起事,解放自己。
“解放是個啥?”收藥的幫工們覺得這詞新鮮,互相打聽。
“不知道!”水二爺惡恨恨地道。
這一天,縣長孔傑玺帶着一幹人,忽然地來到青石嶺。水二爺忙疊疊地迎上來,一副難得的親熱勁兒。峽裏四起的傳言還有青風團那些個帖子,令財大氣粗的水二爺忽然間有點坐不住,巴不得縣長孔傑玺來給他壓壓驚。
“是不是真像上面說的,窮鬼們要起事啊?”還未等孔傑玺坐定,水二爺就急不可待問。
縣長孔傑玺望了副官仇家遠一眼,沒說話,水二爺還想再問,仇家遠道:“二爺,你就把心放寬,甭聽那些,啥事兒也沒有。”水二爺當然信不過仇家遠的話,他期待着,縣長孔傑玺能給他透點實情。
“是這樣的,親家,我這次來,是為衛峽會的事,眼下兵荒馬亂,稀兒怪兒的事都有,為了青風峽的平安,我建議成立衛峽會,由峽內德高望重者任會長,挑些能善之士,共同維護青風峽的平安。”
“你的意思是?”
“不瞞你說,這次來,就是想請水親家你出任這個會長,事先我已跟何親家商量過了,你任會長,他沒意見。”
“哼!”一聽孔傑玺事先跟何大鹍碰了頭,水二爺立刻露出不屑,這種事兒,向來是吃力不讨好,還要掏銀子,什麽商量過了,定是何大鹍那個老賊出的謀劃的策,想讓我水老二攪到是非裏。這麽一想,水二爺當下回絕到:“孔親家的心意我領了,眼下雖說兵荒馬亂,可我青石嶺向來不怕事兒,也不招惹事兒,這衛峽會的事,你還是跟何親家拿主意吧。”說完,屁股往椅子上一放,裝得跟佛爺一般,再也不接孔傑玺的茬。
縣長孔傑玺直後悔自己多了嘴,原本就不該提什麽何親家。事實上,這衛峽會的事,并不是他的主意,接連出了幾檔子事,涼州府那邊有點坐不住,要求各縣各鄉迅速成立自衛會,動用各方力量,跟土匪或暗中猖獗的共匪作鬥争。這叫作以鄉保鄉,以溝保溝,意思再也明白不過,先把人心攏着,不要讓姓共的那邊給攪散了。當然,借機也可以讓這些大戶們出些銀兩,放點血,你要是不主動,那窮鬼們真要鬧起來,就甭怪政府無能。
主意倒是好,可執行起來難度太大。這些年,這個會那個會的,弄得大戶們成了露天的椽子,到處挨敲。加上還要按月供養民團,縣團,給前方将士捐銀捐藥,大戶們早已怨聲載道。這一次再弄個自衛會,明顯是讓大戶們自己保自己的安全,這便證明保啊鄉啊縣的,全成了遮不住雨的廢草棚,那還按月交錢做啥?縣長孔傑玺一開始是把心思動在何大鹍頭上的,不料話沒說一半,何大鹍竟罵起娘來:“老子土圪垃裏刨下幾個食,你也搶他也搶,眼下倉子都騰空了,你們還不饒。”縣長孔傑玺剛要跟他解釋,他又罵:“我家老二哩,不是說這個月就能放出來麽,啊,人呢?!”
縣長孔傑玺趕忙拿好話勸,誰知何大鹍這次是真躁掉了,指着他鼻子道:“姓孔的,我可一直把你當個人哩,我家老二的事,你要沒個交待,我跟你沒完!”見說不通老子,縣長孔傑玺又在老大何樹槐身上動腦子,哪知不提還好,一提,這個平日裏只知犁地喂牛的木頭疙瘩忽然梗起脖子,比他老子還惡毒地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們除了瞅上我何家的糧食,還瞅上我家的天,我家的地。是不是把我何家逼到西溝去住窯洞,你們才肯甘心?!”
在何家着了一肚子氣,縣長孔傑玺才把腳步送到青石嶺,沒想水家比何家好不到哪去。
夜裏,孔傑玺将一路的經過還有涼州府那邊的不安跟仇家遠詳細說了。仇家遠道:“既然這樣,自衛會的事就先放放,我倒有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講。”
副官仇家遠便将這幾天想好的辦法講了出來,沒想孔傑玺一聽,連聲道:“妙,妙,不虧是西安城來的,點子就是比我多。”
第二天,縣長孔傑玺跟副官仇家遠聯手在青石嶺組建護藥隊,聲明:“眼下局勢混亂,藥材吃緊,青石嶺忙了大半年,這點兒藥材千萬要護好,不能出任何差錯。”沒想,一提藥材,水二爺果然很響應,當下就說:“這事兒好,這事兒能幹。”
按仇家遠的計劃,護藥隊的人選就在幫工和下人中挑,護藥隊的任務有兩個,一是幫着往外運藥,二是守護青石嶺的平安。當然,凡是挑進護藥隊的,仇家遠都要再開一份工錢。一聽工錢,争着要來的人一下多起來,一連幾天,仇家遠的門前都被圍個水洩不通,鬧得曬藥的活都沒人幹了。
第一個搶着要來的是拴五子,還争着要當隊長。沒想,仇家遠幾句話打發了他。“我可不敢要你,院裏院外,哪件事兒能少了你,你就甭湊這熱鬧了,好好替二爺把院裏的事辦好。”
拴五子碰了一鼻子灰,當下罵:“啥雞巴護藥隊,分明是拿人當猴耍哩。”連着挑了幾個人後,仇家遠的心思動在了拾糧上,反反複複想過後,他去找劉喜財探口風。沒想劉喜財聽完說:“他瘦得跟猴一樣,病又剛好,你要真心為他好,就饒過他吧。”
仇家遠無語。
接下來,他的目光愁起來。其實這護藥隊,真正的目的只有他知曉,包括縣長孔傑玺,他也只說了一半,另一半,怕是這輩子,他都不會跟外人講。既然另有目的,這人選,就得更為慎重。仇家遠愁的是,這麽多人,真要細挑起來,卻沒幾個順心的。
運藥的事進行得相當隐秘,而且,院裏上下誰也插不上手。
十月剛打頭,仇家遠便秘密叫來那三個人,就是上次送他回來的三個人。年輕的馬車伕像是個外地人,操着一口誰也聽不懂的外地話。另兩個的話倒是能聽懂,但又不說,見了人只是笑,陰森森的,叫人發怵。仇家遠給三人分了工,兩個三十出頭的漢子負責打包,裝車,年輕的馬車伕負責驗秤。水二爺一開始不高興,原因是馬車伕把秤盯得太緊,他一兩也混不上。“這狗日,長的是鐵眼珠子。”水二爺憤憤的。秤一盯緊,水二爺打仇家遠手裏得的銀子就少,他當然不樂意。不過,幾天後,水二爺不在乎了,甚至不到秤前來,秤多秤少像是不管他的事。後來人們才知道,仇家遠提前安撫了水二爺,他在原來說好的基礎上又額外給了水二爺一張銀票,據說數字大得驚人,怕是這些地全換種成罂粟,也換不來這麽一張銀票。仇家遠并不是白送,他的條件相當簡單,水二爺幾乎閉着眼就能做到。這條件便是,藥一曬幹後,就不關青石嶺的事,水二爺得保證,院裏上下,不能有一個人幹預送藥的事。
“這好辦,這好辦,我水老二不發話,哪個敢?”水二爺捧着銀票,樂得合不攏嘴。
第一趟藥是在十月五號悄悄送出去的,人們就見,後晌還在裝車,說好二天一大早上路,早上睡醒,那挂馬車早不見了,啥時走的居然沒一人知曉。
連着送了三趟,拴五子不安分了,跑來跟水二爺說:“二爺,不能由着他們,這黑更半夜的,他們到底玩什麽鬼?”
“夾住你的嘴,閑(鹹)吃蘿蔔淡操心,你把你的褲帶繩系好。”
拴五子一低頭,果真見自個的褲帶繩開着,定是剛才在牆角撒尿,猛地望見了狗狗,沒來得及系。
水二爺轟走拴五子,躺炕上樂滋滋地抽煙,心裏盤算着,要是這麽種上五年,哼!
三趟藥送完,人們忙着開始挖那些長在地裏的根了,副官仇家遠照例在各地裏轉了一圈,仔細地盯住每一個人看。藥是安全送走了,路上也沒出啥事,但現在不出不能說以後也不出,他心裏,還是急着護藥隊的事。這麽想着,腳步在狼老鴉臺停下,拾糧領着吳嫂和狗狗幾個,正在地裏挖藥。不知為啥,這些日子,一看見拾糧的影子,副官仇家遠就激動,莫名地激動。有時候,甚至想拉住拾糧,好好喧上一陣。可惜藥師劉喜財将拾糧看得緊,近乎寸步不離地護在他身邊,兩個人神神秘秘的,不知一天到晚說些啥。藥師劉喜財有個怪脾氣,甭看他是跟着副官仇家遠來青石嶺種藥的,但仇家遠的話,有理的他聽,對路子的他聽,要是說得不投他的機,想聽,沒門!這點上他跟曹藥師是那麽的不同,院裏上下,誰也沒見過曹藥師敢跟副官仇家遠頂嘴,讨好都來不及哩,可這個劉喜財,不一樣。副官仇家遠望着,心裏,一脈兒一脈兒生出些怪誕的想法,這些想法其實在他心裏藏好久了,只是沒機會說出來。當然,現在他也不能說,還不到時候,他這麽提醒自己。
突然,他的目光盯在小伍子身上,對呀,咋把他給忘了?仇家遠一陣喜,多天困惑他的問題似乎一下解決了,他高興地沖小伍子喊:“小伍子,小伍子,你過來。”
小伍子聞聲朝地埂上走來,這是一個年紀稍稍比拾糧大一點的山裏孩子,不過個頭長得高,人也橫實,皮膚細白,不像拾糧那麽苦大仇深,一看,就讨人喜歡。仇家遠記得,他曾經跟小伍子喧過一次,其實這孩子苦着哩,打小沒了娘,爹帶着他在水家大院當長工,所以他算是在水家大院長大的。有一年峽裏鬧瘟疫,死了不少人,他爹也沒逃掉,最後讓一把火燒掉了。此後,他便像水家的孩子一樣在這院裏長大,小時給水英英當玩伴,挨了不少欺負,長大後,主動跟小姐拉開了距離,規規矩矩做起下人來。應該說,水二爺對他的感情,要比拴五子好,只是他沒拴五子那般機靈,嘴也沒拴五子會說,慢慢地,拴五子成了院裏的紅人,他呢,還是老樣子,受院裏人不受的苦,穿院裏人不穿的衣裳,偶爾地,也讓水英英拉去,陪她練馬術,不過每次都是鼻青臉腫,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直到來了拾糧,他的地位才稍稍高了點。
“仇……副官,你……叫我?”這孩子,一見仇家遠就口吃。
副官仇家遠笑笑,小伍子往地邊來的這個工夫,他心裏,已打定了主意。青石嶺護藥隊是快到十月末的時候成立的,副官仇家遠精挑細選,從四十多個幫工和下人中選中八個,都是跟小伍子差不多一般大的。誰也沒想到,仇家遠讓小伍子當了隊長。這一天,他帶着護藥隊,在草灘上練走步。走步有啥練的?
包括八個護藥隊員在內的所有人都覺仇家遠是在耍兒戲,可一等到了草灘上,真讓他們按指令走,才發現,這八個人,真是不會走步的。
就在護藥隊員們在草灘上洋相百出引得草灘上一片笑聲的時候,草灘對面的嶺上,狼老鴉臺往東幾百步處,兩個影兒站在一株奇草前。
這草真的有點奇,不高,剛伸至人的膝處,莖很細,比芨芨略粗點,葉子卻碩大,一株上只生五片葉,一片葉就有手掌大,傘狀。頂部結花蕾。這花越發奇,你要是不留心,是很難看到它開花的,它似乎在瞬間綻放,等你跑過去,花蕾又成了原樣。藥師劉喜財也是極偶然的情況下看到它開花的,就那麽一閃,紅豔豔的,極紮眼,等撲過去,紅沒了,花蕾一羞一羞的,像少女染紅的臉。
這草極稀奇,這麽大草灘上,他們只找到六株,藏在衆草中,一點也不顯眼。如果不是那偶爾的一紅,你是很難發現青石嶺有這種草的。
藥師劉喜財是在回家為母親守孝的日子裏,踏訪了周圍不少高人,又翻遍了家裏的藥典,才知道,這草叫尿毒草,是一種罕見的草藥。據父親傳給他的手抄本記載,尿毒草,多年生草本,藏于衆草中,生長期三至十一月,花期不定,花極豔。秋季采挖,葉有微毒,莖劇毒。其莖葉曬幹,可做中藥,對止血有特效。根部曬幹後用硫磺水煮沸,去毒性,可再生血。
憑父親的手抄本分析,父親生前是見過這種草的,可惜他的經驗和能力沒能幫助他完成這種草的研究。劉喜財感到遺憾。
但現在,他終于見到這種草了,而且,找到了六株。
“叔,是采還是不采?”拾糧問。
“娃,先不采,我們再找。”
說完,兩人戀戀不舍地離開那兒,又往前走。
藥師劉喜財慶幸這生能遇到拾糧,這娃,是個人精!甭看他外表老實木讷,心,透靈着呢。對藥,簡直有天分。藥師劉喜財一想這個,就激動得不成,十六歲的拾糧簡直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個寶,一個專門為藥來的精靈。嘿嘿,精靈。能在這滿山滿嶺的野草叢中,覓到尿毒草的,不是精靈是啥?敢豁出自個性命,嘗尿毒草的,不是精靈又是啥?天老爺,藥師劉喜財不敢想下去。那一天,就是拾糧打死線線上掙紮着活過來的那一天,藥師劉喜財一把抱住拾糧:“娃,你不是人,你能掙彈着活過來,一定是藥神轉生下的,娃,你是叔的寶啊。”拾糧哽咽着,道:“叔,是你救了我。”
“叔沒救你,叔也救不了你,叔這點本事,哪能救得了人。知道不,是老天爺不收你,讓你幹好多好多的事哩。”
叔侄倆就這樣激動着,慶幸着,熱淚流了好幾串子。末了,拾糧掙彈起身子,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叔,奶奶呢,你這趟去,救下沒?”藥師劉喜財忽然不激動了,僵住身子,半天,道:“娃,甭問了,人的陽壽是有數的,到了該去的時候,就得去。”
拾糧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這些日子,藥師劉喜財和拾糧除了收藥,剩下的時間,都在找藥。兩個人幾乎都認定,這青石嶺,不只是個生長牛羊的地兒,滿山滿嶺的草,指不定哪一種就是神草。老天不負苦心人,除了六株尿毒草,他們還找到七種毒草。老天爺就是怪,把個草生得怪怪的,越是毒性大,偏就越能治病,藥典上也有不少這樣的記載,草無毒而無性,無性便只能是草,因毒而凝聚靈氣,因靈氣而成精華。世間之理,誰能說得透,以毒攻毒,怕是最沒道理的理,偏是人之百病,順着這理兒尋,都能尋到醫治的方法。
藥師劉喜財一邊說着理,一邊,往嶺的高處奇處尋。但凡貴重的草,十有八、九生在這奇處險處。怕,這又是一個理。
一個怪驚驚的消息猛乍傳到東溝何家裏,驚得在院裏捶菜子的何大鹍一個坐古墩,半天,撐起身子道:“啥?”
何家種的菜子不多,何家一向對菜子啊豆類啊不感興趣,認為種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是在浪費地,每年只在地埂上象征性地點一些,秋季收了,拿回院裏捶,也不到場上打碾。這一點正好跟水老二相反,水老二能舍得大塊的地,種出滿山遍嶺的油菜花,站在山巅上,望着滿世界的油菜花在風中婀娜,水老二就覺這輩子沒白活。當初他種罂粟,也是抱着這心理,他太愛罂粟的那種花了,那花要是鋪天蓋地開起來,這世上,還有別的花嗎?嘿嘿,沒成想,讓他歪打正着,美美發了一筆罂粟財。何家卻顯得本分,守舊,這東溝的地,不是小麥,就是青稞,低窪處開些荒,種了山藥,都是能直接養命的。
莊稼人麽,種那些花裏胡哨的玩藝,給誰看?
今兒個的何大鹍沒工夫嘲弄水老二,緊盯住來人問:“你說啥,再說一遍!”“何東家,我,我……”
來人是東溝的鍋匠,一年四季,走東串西,背着些破家什,給人家補鍋。鍋匠說他看見了樹楊。鍋匠說他看見了老二何樹楊!
“你再說一遍,鍋匠,你大聲點,再說一遍啊。”何大鹍猛地翻起身,一把拽住了鍋匠。
東溝何家的老二沒死,他活得好好的,而且,就在這峽裏!“不過,看那樣兒,他像是沒錢了,穿得很破。”鍋匠花六垂下頭,嗫嚅道。
“你咋不把他喊來?你個花六,你個破鍋匠,你咋不把他抓來麽?”何大鹍一邊撕住鍋匠罵,一邊,喝斥着老大何樹槐:“快拿錢來!”
他錯把鍋匠花六的話理解成跟他要錢了。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的确沒死,就在峽裏,這一點,斬穴人來路能證明。兩天前,斬穴人來路在野魂溝斬穴,東溝又死了人,一個老寡婦,十六上沒了男人,一輩子守着她的獨苗過,獨苗是個澇池子,意思是生的晚,沒趕上見他爹。不過,這娃孝順着哩,娘剛緩下,就親自跑到西溝,磕頭請來路。
野魂溝是個亂葬灘,除了東溝何家不在這溝裏埋人,東溝死了人,都往這兒擠。那墳密密麻麻的,除了來路,沒人說得清它的主兒,溝裏還有人連着幾年把紙錢燒錯的呢。
來路是在太陽影兒落時來到野魂溝的,按斬穴的規矩,寡婦的墳須得太陽落定後才破土,破早了,有男人的那些個鬼魂不答應,破遲了,他男人又急。來路點上煙,等太陽完全落下。這時候,他腦子裏冒出些事兒,大都跟這野魂溝的墳有關。細算起來,這野魂溝的墳,多半是他斬的,除過天荒年間,來不及斬,死了人一古腦兒就往裏撈。平常,還是很講究的。來路清清楚楚記得,東溝皮匠五麻子的穴,他少斬了二尺,這二尺是五麻子欠他的。當年五麻子給他縫皮襖,硬是把一張羔子皮換成了老羊皮,來路跟他理論,他竟然打了來路。那一巴掌,來路現在還痛。左邊崖底下張十二的墳,他往西斬了二寸,這穴,就有點歪。也是張十二欠他的。年輕時候,來路看上西溝的桃桃,想娶進門做個伴,話都說好了,沒想讓張十二插了一杠子,楞是把一樁好事兒給攪了,害得來路打了一輩子光棍,到現在還沒嘗過女人是個啥味。虧啊!不給你斬歪,由得了我?他恨恨地沖張十二躺着的方向瞪了一眼,還不解氣,又吐了一口。心想,你現在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甭看就往西歪了二寸,你家後人,沒一個好的!老大腿瘸了,老二眼瞎了,老三本來穩穩當當的,誰知讓何家的騾子踢了一蹄子,正巧踢到了裆裏,嘿嘿,廢了。來路又往東瞅,這東邊的墳,他做的手腳少,睡的大半是跟他一樣命苦的窮人。惟一他沒放過的,就是二嬸男人毛六。為這事,來路後悔了半輩子,有時真想偷着把毛六的墳挖開,重新斬一次。可那時,怪不着來路呀。一個坡上住着,他在坡頂,毛六在坡下,本來可以好好的,偏是毛六說,來路家的廊檐水淌下來,進了他家院,沖得他家不安寧,非要來路搬到坡下。喲嘿嘿,我家哪有個廊檐水啊,就那兩孔破窯,天上下雨全下到了窯裏,能淌外頭?為這事,毛六跟他鬧了半輩子,鬧得二嬸那麽好的關系,都僵了。後來拾羊犯了病,再也不敢找二嬸。毛六的話就更毒:“才好哩,這才報應了,全成了傻子才好。”你聽聽,這叫人話麽?話說完沒幾天,毛六挨了炸子!他去小窯裏背煤,一炮點啞,二番跑去點時,啞炮轟然響了,把自個炸飛了。斬穴的時候,來路左思右想,要不要動點兒手腳?想想毛六,這手腳得動。想想二嬸,又覺不該。矛盾來矛盾去,就那麽稍稍動了動,穴壁上留了個疙瘩,外人輕易看不出,但來路心裏清楚。這以後,他便過得提心吊膽,生怕二嬸家有個不安寧,還好,幾年下來,相安無事,來路放心了,心想一個疙瘩興許管不了用。正高興着,二嬸突然喚:“腰痛。”來路起先沒在意,一般說,穴裏動手腳,出事出不在老婆身上,大都出在兒女上,二嬸家沒兒女,這報應就談不上。誰知過了兩年後,二嬸的腰突然彎了,背上,奇奇怪怪冒出個鍋!
媽喲喲,這事兒,真不是随便做的!
來路悔得腸子都青了。
太陽終于完全地沒了,西天把一派血似的黃昏洩來,染得整個山嶺血淋淋的紅,來路想,是時候了,這天色叫老來福,是對亡人的一種安慰,意思是這人老運好,亡運更好,把一生的福都背在了身上。來路甚至想,要是自個落氣後趕上這麽好的天色,該多好。啥福也不如老來福,啥運也不如亡時運。來路提起了鍁,沖西天喊:“破土了,孤魂野鬼走遠了,土主爺爺閉眼了——”
三道子黃香點起來,三張黃表紙燒起來,一塊大紅被面挂起來。
來路虔誠地沖自己挖下的那鍁濕土磕了個頭。
地是濕地,土是松土,十月裏斬穴一點不費事,來路邊挖土邊朝四下看。黃昏裏的野魂溝格外有景致,那些藏在亂草中七起八伏的墳古堆,簡直就像一個個跳出來跟他喧謊的人,這些人活着時不拿他來路當人看,現在睡下了,緩下了,才知道,他來路是個人物,這人惹不得,都想讨他的好。來路嘿嘿笑笑,有點惡作劇地說:“我把你些睡不着覺的,吃了虧才明白,遲了。”
晚霞漸漸退去,夜幕許許拉開,站在穴裏的來路早已專心致志。斬穴比不得幹閑雜,一旦斬破地皮,斬穴人就得凝住神兒,鍁随心動,一鍁也不能挖錯地方。老寡婦的墳是老墳,她男人就在邊上緩着,這陣兒,怕是蹲墳頭上睜眼望哩。來路更不敢分神。都說,她男人活着的時候,厲害着哩,這東西二溝,沒誰不怕他。不是怕他有多兇,是怕他那雙眼,那雙眼據說能把人心裏的小九九小算盤都給望見。可惜了,年紀輕輕,就讓一場病給害沒了,都說他是聰明死的,來路不信,人能聰明死?
來路斬了一陣,穴到半人深時,停下,身子往穴中線上一站,眼,盯住前面的照山。夜幕雖然牢牢封住了他的視線,但,照山那個方向,卻印在心裏,就是閉上眼也不會看錯。這穴,還有一個講究,得順着照山和靠山的方向斬,俗語說得好,前有照山,後有靠山,中間再有個南牆彎彎,這穴,就是好風水了。但,穴又不能斬得太正,斬太正,于事主家好,于斬穴人,不好。來路這陣兒,就是想避開正向,讓穴盡量跟中軸線差開一點兒,但又不能差得太離譜。這是老寡婦的穴,換上別人,來路才不這麽細心呢,只要你事主家看不出來,差多少他也不在乎。可老寡婦不行,老寡婦是個好人啊,十六上留下,硬是把一個還在肚子裏的娃給拉扯成個人,容易麽?憑這,他就要給老寡婦斬口好穴!
剛定好向,正要下鍁,墳地裏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來路起先沒在意,以為是風,過了一會兒,聲音越來越真,越來越近,眼看着就要到穴裏了,他才慌了神。天呀,莫不是她男人嫌我斬偏了,沒在正向上,跳出來吓唬我?來路忙說:“當家的,你也不要逼我,我要是斬到正向上,我娃,啥運也就沒了,你還是給我娃留條後路吧。”說完,打懷裏掏出張黃表紙,點燃,一陣風襲來,撲地将他手裏的黃表紙卷走。夜越發的黑,黑得人看不見天在哪,山在哪,來路側耳細聽,那聲音沒了,真沒了。看來還真是那死鬼,嘿嘿,一張表紙就打發了,也沒多聰明麽。正這麽想着,猛一擡頭,一個高高的黑影兒立在墳上,清清楚楚,吓得他媽呀一聲,扔了鍁就想往外跳,可哪能跳得出去,腳底下都是松土,使不上勁。來路再次把目光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