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節
丫頭拾草選擇這個時候落氣,等于是狠狠報複了一下水二爺。按鄉俗,活妻娶進門,陰親只算是結了一半,另一半,得等活妻落氣之後。叫眼官的蠻婆子走前曾就拾草落氣後的一應事兒做了詳盡安排,包括落氣前一個時辰,水家必須關閉大小窗戶,外出的牛羊定要悉數歸圈,一個也不能留在外,院裏大小不得走出院門半步。南院通往上院的青石路面上,隔七步點一堆草火,還要紮七個小草人,糊七個小面人,外備七柱黃香,一等新人落氣,七柱香同時點燃。草火前須有老人把守,火前各放一水盆,等草火燃盡,同時将面人請進水盆,然後同小草人一起,請到大草灘指定的地兒。水家老小須朝南跪磕山神,然後在道士的指引下将亡靈徐徐請到墳茔。
安排歸安排,能否做得周全,就全在天意。看來,老天成心不讓水家如願。水二爺騎馬返回院子時,院裏看不見個人,這陣人都在地上。這是水二爺六月頭上立下的規矩,院裏大小,他起多早就得起多早,他出門大夥就得出門,包括兩位藥師,也得按這規矩。這下好,輪到用人時,一個也喊不響了。
拴五子扔下馬,跑山上去叫人。管家老橛頭喝神斷鬼,可喝來喝去,就喝着吳嫂一個人。奇怪的是,副官仇家遠跟那三個人這陣全沒了影,水二爺氣得嗷嗷直叫,大罵老橛頭是個飯桶,他才走了屁大個工夫,院裏咋就出了事?
水二爺顧不上換衣裳,穿着上好的袍子就往南院去,人還沒進院,就沖老婆婆吼:“瞎子,瞎子啊,我跟你咋安頓的?”
到了跟前,才發現年邁的老婆婆也背過氣去,伸手一摸,人已經涼了。
天呀,兩條命,就他離開院這麽一袋煙的工夫,水家大院就沒了兩條命!
這一天的水家,比遭土匪還亂。等拴五子從山上各地喚回人來,水二爺已抱着寶兒的紅木匣子,跪在了南院,他老淚縱橫,一臉恓惶。管家老橛頭沖忙亂的人喊:“快放草火,快舀水,吳嫂,面人!”
水二爺擡起頭,半晌,恨了一聲:“管家,我白養你二十年!”
由于事先沒有一點兒準備,加之水二爺心裏,又被仇家遠那番不陰不陽的話困擾着,叫眼官的蠻婆子安頓的事,一樣也沒做。晌午時分,亂了半天的院子終于安靜下來,人們全都聚在後院,聽管家老橛頭吩咐。管家老橛頭此時也像是少了主意,剛剛安當完東,又忘了西,等把西想起來,東又給忘了。折騰了大半天,等于是一件事兒也沒安當下去。
水二爺完全地喪失了主意,這個一輩子都靠主意生活的人,這一天突然喪失了主意。整個上午他就像個傻子,癡癡地抱着寶兒,眼睛裏啥也看不見,耳朵也像是聾實了。
事情最終還是副官仇家遠幫着打理的,誰也想不到,年紀輕輕在西安城吃糧的仇家遠,居然對這種事兒在行。他先是讓人将水二爺擡到上屋,換了袍子,讓吳嫂打了盆淨水,幫水二爺洗幹淨了臉。接着,又讓院裏上了年歲的幾個幫工将南院清掃幹淨,把拾草的屍首請到炕下,給她淨身,換壽衣。雖說拾草才十五,畢竟,她已做了水家的少奶奶,禮數,不能亂。全院上下扯起白幛,院門口,草灘上,燃起草火,以向山神河神還有全嶺的人報喪。南院搭起靈堂後,仇家遠又差人去東溝請道士。因為亡人從落氣到入葬,只有一天時間,請溝外的孫老道顯然來不及,也不管水二爺願不願意,副官仇家遠就替他做了主。院裏的一應事兒安當妥後,就輪到墳上的事了,到了這時候,所有的人才發現一個重要的問題,一個最最要命的問題。
縱是水二爺平日有多細心,這麽大一檔子事,他還是疏忽了。
徹底疏忽了。
讓誰去斬穴?
一院的人面面相觑,是啊,讓誰去斬穴?
在青風峽,斬穴一向是來路的事。不管誰家死了人,只要差個孝子,去給來路磕個頭,告訴他時間,穴到時自然就好了。東溝的穴是來路斬的,西溝的穴也是來路斬的。青石嶺二道岘子上,草兒秀和寶兒的穴,也都是來路斬的。這事情太容易了,從沒誰把它當成個事兒,只要來路還活着,這峽裏死了人,就有地方埋。可,今兒個要埋的,是來路的丫頭!總不能讓親爹拿着鐵鍁把黃土往丫頭頭上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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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頭子埋黑頭子,這事,誰能幹得?
一院的人啞巴了,誰也沒想到,水家會遇上這麽個難題,大難題。
副官仇家遠也是久長的無話,沒想到,事情到了最後一步,卻難住了他。他的目光在一院的人臉上掃來掃去,可掃到誰上,誰便低了頭,替人斬穴,不是件好事啊。這活兒,不是誰都能做得的!
咋個辦?
僵來僵去,就有人跑去問水二爺。此時的水二爺剛剛緩過一口氣,雖說事情沒按眼官安當的辦,但總算,在亂中理出了頭序,他正在心裏感激仇家遠呢,就突然地跳出這麽一個難題。
“快去,快去請來路,快請呀——”他沖外面的人吼。
就有人走過來說:“使不得,二爺,來路是拾草的爹,斬不得。”
“斬不得?對,對,是斬不得,可除了來路,這溝裏,還有誰?”
“沒了,真沒了。”
水二爺急得要在屋裏跳蹦子,眼看着太陽一點點往西去,再拖,怕就過了時辰。人要是即時請不到穴裏,這後續的事兒,可就麻纏哩。豈止是麻纏,他水家,怕就沒好日子過了。
就在一院的人焦急地瞪着眼,在地上轉磨磨時,後院裏突然走出一個人,不高,黑瘦,他悶聲悶氣地打工具房裏拿了鐵鍁,鎬,在一院人的張望中,不聲不響朝二道岘子走去。
拾糧!
水英英這一天是瘋夠了,哭夠了。
丫頭拾草落氣,是水英英第一個知道的,或者說,丫頭拾草最後一口氣,是呼在她手心裏的。
自打丫頭拾草擡進院裏,水英英心裏,就多了樣東西。
這東西一開始是恨,是嫉妒。一向在院裏嬌寵慣了的英英,忽然發現,爹的心思轉移到了寶兒身上,緊跟着又轉移到了丫頭拾草身上,這令她不快。擡進拾草的那個夜晚,英英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惆悵,爹抱着娘的衣裳,癡癡地蹲在黑夜裏的情景,加重了她的這層惆悵。那幾天,她是恨爹的,也恨丫頭拾草。有些東西自己擁有慣了,貪婪慣了,忽然多出一雙手搶,心裏不難受才怪。
慢慢,那感覺就變了,變得跟原來不一樣了。英英心裏,忽然有了拾草,那是一個比她還要小幾歲的妹妹,一個打小就沒了娘的孩子。沒娘的孩子有多苦,英英比別人清楚,她想起小時候,想起遠遠地掉在兩個姐姐身後去地裏拔草的情景,淚就忍不住下來了。英英并不是個鐵心腸的人,甭看她整天詐詐唬唬,跋扈得很,心底裏,軟着哩。她先是可憐拾草,慢慢,這可憐就變成了另一樣東西,很新鮮、很折磨人。夜深人靜的時候,英英真想溜進那間屋裏,看看拾草,看看爹給寶兒娶的新娘子。她痛恨爹這樣做,可爹已經做了,她沒辦法改變,就想着怎麽能對拾草好一點。
但爹不讓她進那屋,為防她,爹還在南院泥了道牆,把她跟拾草隔開。爹的心真狠真硬啊,他哪裏知道,這樣做,等于是把她們兩個的心都傷了,傷透了。英英就在這郁悶而又傷感的心情中打發日子,偶爾聽到院裏人談論拾草,她會不由地停下步子,多聽上那麽幾句。拾草在她心裏,就越來越重,越來越有份量了。包括她不喜歡的長工拾糧,也因了拾草,身上多出一樣東西來。那東西是情,是愛,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的疼。是的,她能感覺出,那個整日裏陰悶着臉給她家喂馬的拾糧,那個整天跟在藥師劉喜財身後學種藥的老實人拾糧,心裏是有愛的,眼裏也是有愛的,跟耀武揚威指號發令的仇家二公子有很大不同。也是沖了這點,她再也不喝喊拾糧了,她甚至為當初打他的那一鞭子偷偷抹過眼淚,我怎麽就能下得了手呢,沖一個老實本分的下人耍威風算什麽英雄?!
英英心裏很亂,這亂是以前從沒有過的,這亂讓她忽然間明白了人生好多道理。她變得能忍,變得再也不那麽飛揚跋扈了,可惜外人沒查覺。
這天早晨,英英起得早,她現在已習慣早起。再也不能賴在炕上等日頭了,爹老了,這是英英新近最大的一個發現,以前從不覺得爹老,那天她正巧看到爹佝偻着腰在馬廄裏咳嗽的情景,腦子裏驀然就閃出一個念頭,爹老了。這個念頭一出,就再也收不回去,長久地折磨着她,傷心着她。爹一老,這個家的擔子就毫不含糊地要壓在她肩上。水英英吓了一大跳,天啊,壓我肩上,我能擔得起?水英英知道,自己該學着做一些事了,院裏的,地裏的,還有外面的,不能等擔子壓到肩上,還說什麽也不會做,那可不是她的性格。水英英原打算要去馬廄,這些日子她格外關心馬,她發現因為院裏來了拾糧,她家的馬跟以前不一樣了,包括她的座騎山風。她想探個究竟,也想順便問幾句拾糧,為啥對種藥那麽癡迷?往後院走了幾步,突然停下,又往南院去。到南院,她又猶豫了,不能讓爹發現,她的心在丫頭拾草身上。就這麽着,她矛盾了一個早上。後來見仇家遠進了爹的上屋,她估計一會兩會爹肯定出不來,這才大着膽子,往南院拾草屋裏去。
這個早上,英英是流過淚的,當她站在拾草屋裏時,淚就忍不住模糊了雙眼。後來她握住了拾草的手,她真的握住了,一點恐懼都沒。那是怎樣一雙手啊,比她小的拾草,手居然枯萎成一根幹柴!她哭了一會兒,松開拾草的手,又把手移到拾草臉上,大着膽子,就摸起拾草的臉來。摸着摸着,心就翻過了。人跟人原來有這麽大的不同,命跟命原來也有這麽大的不同。後來她感覺到了熱氣,那是拾草哈到她手上的。說來奇怪,院裏人都說,拾草不行了,氣兒早沒了,可她感覺到了熱氣,熱撲撲的,往她手心裏哈。她俯下身,輕輕喚了聲“草草”,拾草眼皮動了動,真的動了動,像是要看她。她把臉湊過去,湊得盡量跟拾草近一些,她相信拾草看清了。她說:“草草,我是英英,過去你該叫我姐,現在你還該叫我姐。”
拾草就笑了。
真的笑了。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麽可愛,笑得那麽開心。英英也還以微笑,并嘗試着,要抱一抱拾草。就在她把雙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時候,突然,炕上那雙眼睛滅了。真的滅了!
英英駭了一大跳,緊跟着,她的手又回到拾草臉上,回到拾草鼻孔上。冰的,死冰,剛才還能哈出熱氣的鼻孔,瞬間工夫,就啥也哈不出了。
她死了!
天,她死了!
當死亡兩個字真真實實出現在她眼前時,英英就再也不是人們眼裏那個英英了。她瘋狂地從南院跑出來,先是跑進自己的屋子,撲在炕上就哭。淚水在這個早上決了堤,幾乎要淌幹一般,洶湧不息。後來她聽到南院發出的聲音,好像是長工拴五子,再後來,她就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腦子裏、耳朵裏,就全是草草。英英終于哭夠,但內心的難受仍然無法排洩。她知道,接下來,水家大院就會陷入新的混亂,爹會哭,吳嫂會哭,院裏上下,都會因為這個過早夭折的生命流出眼淚。她得逃開,她必須逃開,她承受不了這些,她也不想承受,她必須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地方,好好讓自己受傷的心養一養傷。
于是她奔進馬廄,牽出自己的山風,她不知道要去哪,她但必須逃離開這個院子,逃離開馬上而至的悲傷。
沖出院門的一瞬,她碰上了爹,但這個時候,她是不會讓馬停下的,她也不想讓爹還有一院的人看到她的悲傷。
這一天,英英策馬去了兩個地方。一是東溝,英英多想見見大姐啊,多想伏在大姐懷裏,痛痛快快哭一場。她打馬直奔西溝,心裏呼喚着大姐的名字,可是到了東溝,她又膽怯了。大姐現在是何家的人,何家跟爹,矛盾那麽深,尤其她公公,他們能容忍她不管不顧地把一肚子眼淚哭出來?還有,何家也有傷心事,大姐的小叔子到現在還沒消息呢。英英只好掉轉馬頭,又往平陽川去。
一路上,她就想起二姐的好,想起二姐帶她領她的那些日子,想起二姐出嫁的前一個晚上,她怎麽把自己一眼的淚給哭幹?想起二姐回門的那一天,她怎麽賴在她懷裏,像女兒一般撒嬌。後來又想起,為她那份懵懵懂懂的心思,或者叫情,二姐怎樣把一句話掰爛,反複說給她,為得就是她能聽進去。
可是真到了平陽川,她的腳步原又困惑了,比東溝時還困惑。她真的能跑進二姐家,一抱子抱住二姐,跟她說,草草死了?
不能啊!
英英再次掉轉馬頭,這一次,她沒了方向,徹底沒了。她在姊妹河畔奔跑,跑上去,又跑下來。洶湧澎湃的姊妹河,流了幾個世紀的姊妹河,你能聽到英英的哭聲麽,你能感受到英英的無助麽?
英英沖河發吼,吼出的不是聲音,是血,真的是血。英英沖河狂笑,那不是笑,那是一個十幾歲女子對世事對人生的茫然和不解!
後來英英累了,倒在了姊妹河邊,她想,姊妹河啊,你把我沖走吧,沖到哪兒都行,就是不要讓我看見,他們送拾草上路的情景!
那是一條命,活生生的一條命啊。
可是為了我家寶兒,她不得不走!
騎馬回到大草灘,已是半夜時分,大草灘靜靜的,一向兇猛的夜風也奇奇怪怪沒了,草灘靜得出奇,靜得駭人。揣着一肚子傷心和迷茫的水英英不想回院裏,情願跟草灘守在一起,守到天亮,不,守一生也行。
水英英下馬,茫然地走在草灘上。草灘像是熟悉她的步子,夜更熟悉她的身影,見她孤零零地發着傷感,草灘一下子溫柔了,像是伸出手,輕輕想把她攬懷裏。水英英被莫名的傷痛擊中,對着草灘就又恸哭起來。
這時候,草灘很遠處,夜色下,先是閃出一個影子,影子很單薄,瘦弱,肩膀似乎還抽搐着。他是拾糧。水家借着夜色葬了妹妹拾草後,他就這麽站着,站了幾個時辰。吹吹打打的唢吶聲寂了,鬼火似燃燒的麥草火熄了,一路的紙錢讓風卷沒了,湧來看熱鬧的人也沒了,他還站着,誰叫他也不回。
沒有人發現,這一天,這個十六歲的孩子長大了。
長得沉重了。
也沒有人發現,草灘深處,另一個孩子也突然長大了。
長得懂事了,或者,對人對事有心了。
這個孩子就是走在草灘中的三小姐水英英。
水英英站了許久,又往前走,走得很慢,幾乎看不出腳步在動。如果不是山風,很難看出草灘上動的是個人,倒像一株草,一縷風。
草灘另一頭,跟二道岘子對着的方向,還有一個黑影兒也兀自立着,立得比拾糧苦,立得比拾糧絕望。
他是誰呢?
快到院門時,水英英眼裏,終于撞進一個黑影,黑影倒在地上,倒在草叢中,是水英英一腳踩醒了他。水英英吓了一跳,等看清腳底下是個人時,就本能地朝他撲過去。
黑影掙彈了幾下,有氣無力地喊:“草草,草草,我的草草啊——”
原來是斬穴人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