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拾草
第一節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麽可愛,笑得那麽開心。英英也還以微笑,并嘗試着,要抱一抱拾草。就在她把雙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時候,突然,炕上那雙眼睛滅了。
拾糧是在三天流水席拉過後來到院裏的,來了,也不跟水二爺問聲好,悄沒聲息地趷蹴在馬廄旁的草棚裏,筒着個袖筒,癡癡地望着南院。
他像是丢了魂般,既可憐又無助。
夜黑時分,藥師劉喜財正好轉到馬廄這邊,聽見聲息,輕輕走過來,就看到一張枯瘦蒼白的臉。
“糧,來了?”
拾糧趕忙站起,用目光回答了劉藥師。
“還沒吃吧?”劉藥師說着,就要牽拾糧的手,拉他去廚房。拾糧兩條腿兒長地上般,屁股死勁地往後墜着,不肯挪動身子。劉藥師嘆了一聲,知道他不會去廚房,遂松了手,在他身邊蹲下。
兩個人先是無話,無聲地,就那麽蹲着。一向不善言辭的劉藥師這幾天也是心事重重,除了偶爾地跟曹藥師說上幾句水家財大勢大之類的話外,好像,對院裏發生的事,提不起興趣。加上副官仇家遠突然不知去向,水家娶親以前就沒了身影,到現在也沒個信兒,把他們丢在這荒山野嶺上,心裏,難免有幾分惆悵。夜色悄無聲息地裹住了大院,也裹住了這一老一少。兩個人悶聲蹲了一會,劉藥師突然問:“糧,教你的那些,可都記住了?”
拾糧猛地來了精神:“記住了,叔。”
“記住還不行,這種藥,不跟種莊稼,種莊稼是死理,能吃苦操心便成。這種藥,還講個悟性,講個人藥合一。這話你興許聽不明白,不過不打緊,趕明兒,你跟我到地裏,看看我種的藥,再看看曹藥師種的,你就明白了。”
拾糧聽得懵懵懂懂,心裏,還是使勁地點頭。劉藥師見拾糧一副虔誠,心勁就上來了。人就是這樣,啥都講個投緣,水二爺對藥的心思比拾糧重,但心機也重,這就讓劉藥師小看他了。拾糧不一樣,這娃,劉藥師雖說帶了才幾天,可他跟藥,仿佛天生一對兒,尤其他對藥材的那個喜歡勁,是打心眼裏淌出來的。這一點劉藥師不會看走眼,若不然,劉藥師也不會喜歡藥材一樣喜歡他。
兩個人順着種藥這話題,又扯了會,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後院裏寂靜一片,夜把一層兒一層兒的恐怖襲來,令人忍不住發怵。畢竟,這院裏剛剛辦完一場陰婚,草兒秀和寶兒的魂靈,還在院裏盤伏着。劉藥師起身道:“太遲了,不喧了,你也早些睡。”
拾糧嗯了一聲,卻舍不得劉藥師走。劉藥師沒再留戀,拍拍身上的土,回屋了。
拾糧哪有睡意?望着墨黑一片的天,還有黑魆魆的後院,心,狼抓一般難受。忍不住起身,鬼似的往南院去。走幾步,停下,耳畔裏響起來時爹安頓過的話:“娃,這回去,記住了,千萬甭打聽草草……”
“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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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糧自然明白爹的意思,爹這話,是有道理的。草草既然給了人家,就成了人家一個物件,怎麽處置,就成了人家的事。你再扯心,非但起不上作用,反而讓人家覺得你死拉活扯的,不是對親戚的料。水二爺是啥人?他是青風峽的一只虎,青石嶺的一只鷹,他要是牙巴骨稍微使點勁,就能把你一家子嚼碎。
正是因為這個,來路才擔心拾糧。打小,拾糧就跟拾草要好,比哥哥拾羊要好得多。拾草得病,最難受的,不是他來路,是拾糧。拾草得病的那天起,拾糧的一半天就陰了,現在,拾糧等于是沒了天,他的日子,全陷在了黑夜裏。拾草嫁到水家,不論是死是活,是做鬼還是做人,最最揪心的,還是拾糧。
來路怕啊。
丫頭是沒救了,可兒子,說啥也得好好活下去。
半夜時風,天起了風。風從二道岘子那邊刮過來,一吼兒一吼兒,扯着天,扯着地,扯着這深宅大院。風中,已經過了十五歲生日的拾糧像根瘦弱的芨芨草,瑟瑟的,發着抖兒,發着狠兒。那狠兒,是這樣的墨夜看不出的。
怕是沒人想到,草草嫁到水家大院那天,五月十六,恰好是拾糧的生日。來路啥也沒記住,就把這個日子記住了。但是記住了又能咋,那樣一個日子,他還能有心思給兒子過生日?
就在拾糧跟天爺較勁的時候,另一個影子,也立在風中,立在南院院牆外。不過,他立得像棵樹,老樹,只是那目光,比拾糧的還駭人。
青石嶺旋即讓另一片歡騰包圍。五月過後,天連着降了兩場透雨,一場比一場喜人。遂後,便是雲開霧散,太陽像剛娶了親一般,精神抖摟得很,照得一嶺光燦燦的,哪兒望一眼,都能讓人的心發出歡叫。
借着地氣和陽光,四月底才下種的中藥,齊唰唰地冒了出來。這中藥果然不比莊稼,莊稼既或是長,也是背着人的,當着人的面,它老是慢悠悠的,除非你幾天不見,才能看見它一點長勢。這中藥,竟在人的眼皮底下往高裏竄,前腳走過去,它還在地裏伏着,一轉身,忽兒一下,它高了,挺直了脖子。嘿嘿,這景兒,真是讓人沒經過。
放眼望去,六月的青石嶺,山變了,草變了,就連風,也變得柔柔軟軟。風吹風落處,一眼的藥,從山上冒出來,從草中冒出來,硬往人眼裏鑽,攆都攆不掉。可誰舍得攆呀?這前所未有的景兒,看都看不夠呢。那些往年搶眼的花兒,金打碗、蘭花、野百合、狗串串、紫秧子,此刻全成了縮頭烏龜,再也不敢嚣張,再也不敢把自個當成個風景。這一山的藥,頓時令它們氣短。空氣裏,橫溢出一股怪怪的味兒,起初聞不慣,接連聞幾天,就舍不下了。這彌漫着苦澀味兒的,初聞有點兒鬧心,再聞有點兒潤肺,吸進肚裏打幾個來回,吐出來竟是一腔子的舒暢味。中藥,百草之王的中藥!天老爺,青石嶺上能聞到中藥味兒了!
原來冷中醫屋裏藏的包的那些個古兒怪兒的神草,就是這麽種出來的!
人們揣着千奇百怪的心思,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勁兒,往青石嶺去。
水二爺拄着拐杖,身披一件紫紅色藏袍,站在嶺頂,像個佛爺一樣笑看着這綠瑩瑩的風水寶地。
流水席過後,水二爺有意地打發走一半幫工。都是因看不慣吃相攆走的。三天的流水席,水二爺備足了牛羊肉,甚至每桌上都上了一大盤純粹的白牦牛肉。這道菜稀奇吧,夠面子吧,比何家仇家過事兒強多了吧?可一吃起來,水二爺心頭的那層美感頓然就沒了。桌子上圍的,無論親戚還是鄉鄰,包括在水家吃喝了一月的幫工,全都一個相,貪!你瞅瞅,你再瞅瞅,像是八輩子沒見過五谷,像是打娘肚子掉下來就沒見過個席。争的,搶的,打翻碗的,把菜碟子抱懷裏狼吞虎咽的,還有一上來就往自個早就備好的碗盆裏倒的,把水家這麽體面的一場子喜事全給攪了!水二爺平生最見不過人在吃上貪,尤其吃席!吃上貪,是窮貪!這號人,貪一輩子,還是個窮鬼!對親戚他沒法子,對鄉鄰他也不好說什麽,不怕撐死你只管吃,三天的席哩,你吃!對幫工,他就沒那麽客氣了,第一天忍着,第二天還忍着,第三天,他不忍了,忍不住了,瞅見一個罵一個,就一個字:滾!罵來罵去,竟罵走了一大半幫工。
罵走好,罵走好啊。水二爺望一眼水家大地,再望一眼二道岘子,心裏,就一點兒氣都沒了。若不是罵走,留下那麽多人,還真不知咋安頓哩。藥一冒出地,急人的事就沒了,人多反而眼雜、嘴也雜,還不如像現在這樣,忙碌中透出一片子消閑。
他的視線裏,四十歲的吳嫂提着個鏟子,跟在曹藥師屁股後,走一步,停一步,彎下腰,往掉哩除草哩。
這吳嫂也是個妖精,起先哭哩喊哩,非要吵嚷着回老家,真答應了讓她去,她又舍不得走了,你看看現在,她的腿比誰都勤快。
另一塊地裏,狗狗跟在拴五子後頭,有一下沒一下的,像是對下地幹活鬧情緒。
這丫頭!水二爺笑了一下,這笑有幾分甜。
等視線掃到狼老鴉臺那邊,水二爺的笑就僵了,蔫了,笑不出了。
一生中讓水二爺最引以為豪的這塊地,當年曾傾注了他無數心血,起五更睡半夜,套着一對老犏牛,靠着半袋子窩窩頭,加上二升炒面,硬是在荒山上墾出這麽一塊一眼望不到邊的地。可憐的那對老犏牛,活活給掙死了,水二爺舍不得這對老夥伴,伏在牛身上哭了半夜,最後在地中心挖個坑,将它們掩埋了。此刻,這塊在青石嶺最為耀眼也最為肥沃的地,綠像毯子一般成為最生動的顏色。上埂子種着當歸,下埂子種着大黃,中間,分成半畝大的五塊,種着五種水二爺也叫不上名字的名貴藥材。雨水前,這塊地跟別的地顯不出兩樣,兩場透雨澆過,整塊地像瘋了般,忽啦啦就給茂盛了起來。
尤其是中間那五塊小地,長勢簡直能把人的眼睛掏空。
可惜,整塊地裏,就孤單單的兩個影子,藥師劉喜財和拾糧!
劉喜財真是個倔疙瘩,任憑水二爺咋個說,他就是犯牛脾氣,除了拾糧,誰也不要,誰也不領。水二爺前前後後打發去不少人,都讓他轟出了狼老鴉臺。仿佛,這塊地賣給他了似的。甭看他對別人兇,對拾糧,卻好得不得了,好過頭了。水二爺站在嶺頂上,真真實實望見,藥師劉喜財手把着手,教拾糧認藥,教拾糧一株兒一株兒地務弄藥。拾糧這少錢鬼家的,也真是服了,昨黑裏水二夜望見,他端着個臉盆,摸黑洗東西。水二爺走過去,問:“洗啥哩?”拾糧頭也沒擡道:“褲子。”水二爺不相信,打洗盆裏撈出一看,媽媽呀,他竟給劉藥師洗褲頭子!這個拾糧!
水二爺的張望裏,來自西溝的拾糧正屏聲靜氣聽藥師劉喜財說藥:“這麻黃,又分三種,我手上這株,叫草麻黃。仔細看了,它細長,圓柱形,分枝少。表面淡綠有時也呈黃綠色,細細的縱棱線,觸之微有粗糙感。節明顯,質脆,易折斷,折斷時有粉塵飛出,斷面略呈纖維性,周邊綠黃色,髓部紅棕色,近圓形。氣微香,味微苦澀……”
劉藥師一說起這些來,完全不像平日看慣了的那個莊稼人,倒像個教書先生。間或的,還要夾雜些拾糧聽不懂的之乎者也,說話的神态和嚴肅勁,倒跟東溝冷中醫有點像,卻比冷中醫更令人生畏。拾糧弓着腰,瞪大眼,心随耳動,劉藥師說一句,他往心裏記兩句,生怕漏掉一個字。劉藥師說困了,頓下來,問:“記住沒?”拾糧點頭。劉藥師突然一句:“那我問你,木賊麻黃咋講?”
拾糧立時直起腰,私塾裏的學生一般,背給劉藥師聽。
“木賊麻黃,小枝多分枝,節間稍長,上部約四分之一分離,呈短三角形,先端多不反曲,基部棕紅至棕黑色。”
“中麻黃呢?”
“中麻黃,小枝多分枝,節間更長,上部約三分之一分離,先端銳尖,斷面髓部呈三角狀圓形。”
“它的藥性?”
“發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腫。用于風寒感冒,胸悶喘咳,風水浮腫,支氣管哮喘。蜜炙麻黃潤肺止咳,多用于表症已解,氣喘咳嗽。”
劉藥師微微點頭。等拾糧背完,道:“光會背還不行,你還要學會它随節氣,地氣,陽光,雨水的不同而引出的不同長勢。記住了,不同的地氣,不同的陽光,長出的藥是不同的,藥性也就不同。”
拾糧默默點頭。
藍天下,這一對老少,恰若一對父子,更像一對師徒。他們的專注,令水二爺開心,又令水二爺不安。
這天夜黑發生了件事。
是在人睡定後。六月一進,地裏的活是少了,但人也少了,雖是将院裏的老老少少全攆到了地裏,但這些人畢竟在院裏呆久了,對地裏的活,就有些生疏,加之人在地裏,心卻留在院裏,院裏大小的事兒,還要他們經手,所以地裏的活并不見幹得快。為了兩頭不耽誤,水二爺想出個法子,地裏幹到太陽落,回來,吃頓腰食,接着再幹院裏的。等一應事兒忙完,就過了半夜。再看院裏,全都像吃了瞌睡蟲一般,頭還沒擱枕頭上,呼嚕聲便此起彼伏。
全院裏惟一精氣神不倒的,怕就一個水二爺。白日裏他下地,有時跟在曹藥師屁股後頭,有時,遠遠地跟衆人拉開距離,看。看衆人幹活的景致也看這一嶺的綠。回到院,裏裏外外查看一番,牲口的草料給了沒,馬廄的糞土起了沒,羊圈的門關好沒,這些,都是小事,一忽兒的工夫也就忙完了。重要的,是他天天得到兩個地方去。一個,是三女英英的房間。這丫頭有時讓他進,有時不讓。不讓進的時候,定是她心堵的時候。水二爺知道她為啥堵,卻不說,讓她堵去,堵過這陣子,看她還堵?另一個,就是寶兒的新房。
寶兒的新房雖說也在南院,卻跟英英的房間隔着半堵牆。這是确定要給寶兒完婚後新添的,怕的還是英英。這丫頭,你若不拿這半堵牆擋着,指不定給你鬧出啥事兒,一把火燒了寶兒的新房也說不定。隔着這半堵牆,水二爺心裏多少踏實些。當然,起關鍵作用的,還是叫眼官的蠻婆子從酸茨溝帶來的一個老婆婆,甭看老婆婆眼瞎,心卻不瞎,耳朵更是好使。牆裏牆外稍有個動靜,立馬給你喊出一聲:“天官在此,哪個敢胡來?!”手裏,真就如天官般,拿三尺長的一柄劍,劍上,還塗了狗血。
有她護着寶兒,水二爺放心。
水二爺每天最後一道工序,就是到寶兒屋門口站站。拾草擡進來,圓完房後,新房門上便吊了一把銅鎖,鑰匙水二爺掌握着,沒他的話,誰也甭想進,也沒人敢進。最先幾天,拾草一天三頓,還由老婆婆喂點糊糊,糊糊喝不下,就喝冷中醫留下的中藥。沒想,這丫頭一擡進水家大院,一跟寶兒的魂靈圓了房,臉上竟奇奇怪怪有了活色。三天後,真就能喝下老婆婆喂的糊糊。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叫眼官的蠻婆子說過,活人擡進來,能撐過頭七是中喜,撐過二七是大喜,到了三七,也不打緊,算是她貪戀大院,但……叫眼官的蠻婆子沒再往下說,水二爺心裏卻清清楚楚,撐過三七,就絕不能往下撐了,再撐,喜的怕就不是他水家。所以,他幾次跟老婆婆交待,掌握着些,能撐過二七就行。誰知眼下出了三七,這都擡進院二十五天了,拾草的氣還不斷,胸口摸上去,還熱熱的,臉上,竟還泛着紅。水二爺又急又氣,懷疑是老婆婆暗中做了手腳,罵過幾回後,又覺不像,老婆婆還是很聽話的,也不像暗中給他使手腳的人。那麽?
這天水二爺多了個心眼,他實在不相信一個半年多咽不下五谷的丫頭能活過這麽長時間,更不相信一頂花轎能把她的病擡掉。一應事兒做完後,他佯裝入睡,躺了兩袋煙的工夫,估摸着南院該有動靜了,就輕手輕腳下炕,踮起腳跟往南院去。這時的院裏要多靜有多靜,除了各屋裏響出的鼾聲,再就是一脈兒一脈兒的風。水二爺貓似地來到南院牆跟下,南院靜靜的,老婆婆也睡了,就睡在寶兒新房邊上那間廂屋裏。隐隐約約的,也打出一片斷斷續續的鼾。貼着牆跟聽了片刻,确實不見有啥反常。水二爺耐上性子等,他是個很有耐性的人,過去的多少歲月,他就是靠耐性贏得了人生,他能五天五夜不合眼,他能跟一頭騾子比腳上的功夫,騾子走多久他走多久。跟何家仇家暗中比勁兒的這些年,他的耐性更是成全了他,讓他從一個頭無片瓦腳無寸土的小長工變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財主,大牧場主,變成了一個敢跟何家仇家叫板的大戶。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黑得拉不開幕,院裏還是沒一點異樣。水二爺心想,定是自己多慮了,興許,丫頭拾草的陽壽還沒盡,興許,是寶兒貪戀這大院的榮華富貴,來了不想走,想多戀些時日。這麽想着,就起身往回走。就在這一刻,一個黑影兒倏地閃進他的眼,黑影兒不偏不倚,就立在他的正前方,那堵矮牆下。水二爺當下一個激靈,猛從懷中掏出黑笤帚,沖黑影兒喊:“你是人還是鬼,有本事沖我來!”說着,就沖黑影兒撲去。黑影兒似乎早料到他這一手,只在眨眼工夫,一閃身不見了。水二爺情急中甩出黑笤帚,等撲過去時,卻見黑笤帚打着的,是一雙繡花鞋。
一雙樣子有點老做工卻很考究的繡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