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孤注一擲
盡管收獲球藻已經不再是他的首要任務了，午夜時分，雷安還是照常醒來。然後，他驚訝地發現艾麗已經醒了。
她盤腿坐在床上，盯着他，一臉嚴肅。
“怎麽了？”雷安也坐起來。
艾麗抿了抿嘴唇，握緊拳頭。她的拳頭在輕輕顫抖。
幾秒鐘後她看着雷安的眼睛，“那……好吧，我們去別的地方看看。”她很勉強地對他微笑了一下，又突然臉色一變，沮喪地皺起眉。
艾麗終于改變主意了，這讓雷安由衷高興。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表示什麽就看到她腦袋也耷拉下來了，“那個……”
“什麽？”
“我沒有身份識別……”她把閱讀板打開，給他看她從海盜船的電腦裏收集的最新信息，“你告訴我争奪羅伊星系的戰争已經結束很久了，可不管是帝國還是聯邦，都沒有解除戰時狀态，而他們的戰時狀态下法律都規定，自然人出生時就要配備身份識別碼……如果是攜帶智能人，主人要出示身份識別和智能人在其名下的注冊書……可疑的人物不需任何手續即可逮捕……我……我什麽都沒有。”
她抱歉的抿了下嘴唇，“我們兩個不管到了哪裏，只要一着陸就會被抓起來的。”
雷安輕舒口氣，對她笑了，“原來你在擔心這個。笨蛋，你覺得那些被通緝的海盜們會在飛船着陸後主動使用身份識別告訴憲兵和警察他們是誰麽？你剛才檢查了他們的屍體，發現他們手腕上有什麽？身份識別碼？”
艾麗回憶一下，“沒有藏在皮下的身份識別碼，但是他們的手腕上都有舊傷。”
“那就對了，為了不被大城市的自動探測系統發現，他們還專門把放置在手腕皮下的身份識別給去除了。那他們都去哪裏買東西呢？該不會需要一支香煙也去打劫吧？”
“呃……”
雷安微笑着輕聲說，“這附近有個‘自由市’，那裏的人只關心他們的生意，不關心客人的身份。”
“自由市？”艾麗忽然覺得雷安的笑容有點奇怪。
就在蘇蘭托屬下最大也最貧窮的一顆行星邊上，有一個人造衛星，大家都叫它德梅爾，它的居民號稱這是維元帝國勢力範圍內最後一個自由市。
所謂的自由市，就是在那裏進行交易時，沒人會問你的貨物和錢是從哪裏來的，也沒人關心你買這些貨物是為了做什麽的地方。
“進出那裏不需要任何證明身份的文件或是識別碼，所以那裏是銷贓的首選地點，不過——太驚世駭俗的商品還是不要輕易出現在那裏的好，比如‘你的’這些金條和寶石。你有問題麽艾麗？”
“有！按你的說法，這個地方應該充滿了不法之徒，也在蘇蘭托制下，那為什麽帝國執政官或者蘇蘭托的官員們不幹脆派人來把它一鍋端了？有人罩着它麽？”
雷安大笑，“哈哈！你沒白看那些低俗小說啊艾麗！沒錯，就是有人罩着它，自由商盟你聽說過嗎？大宇宙淘寶也是自由商盟屬下的公司。這個商業協會可不止想着賺錢而已，他們有由最兇悍的雇傭兵組成的私人軍隊，勢力滲透在宇宙各個角落，甚至有這樣的說法，聯邦的議會和帝國的元老院中有一半的成員都是商盟的人。不過——政客們就和雇傭兵一樣，沒有長久的忠誠，誰給的錢更多，誰就擁有他們的忠誠。”
這些話艾麗要花點時間才能明白個大概，但雷安笑容中的寒意和言語中的諷刺她卻能輕易感受到。
“我們可不能直接開這艘船去德梅爾，那些蠢貨搶劫帝國運金船的時候難保沒有存活下來的目擊證人……”雷安拍拍艾麗的肩膀，“要去的話就要開始認真工作了！我們得把這船改頭換面才行！”
“哦。”
“好了，為了适應接下來的旅行，我要繼續睡覺了。不許再吵我了。”雷安倒在床上，對她呵呵輕笑一聲閉上眼睛。
“……”艾麗發了會兒呆，打開閱讀板，在上面畫起來。
要讓艘船改頭換面可不是随便找幾塊破舊艙板換上那麽簡單。她要考慮到這艘船的引擎能力，飛船能夠承受的推力和沖擊力，才能決定什麽樣的艙板能被使用。
還有，船裏這些“贓物”肯定得留在這兒，但是，要把它們放在哪兒呢？
艾麗畫了半天，靠在床頭上伸個懶腰，看着舷窗外此刻晴朗寧靜的星空。
不久之後，太陽将會升起，氣溫升高，然後，紅色的沙塵再次翻騰，伴随着鬼哭般的烈風不停敲打、埋葬沉睡在這星球上的戰艦殘骸。
這樣的情景她看過多少次了？
要換換別的風景麽？
她忽然感到一陣疲勞，靠着枕頭慢慢滑下來，把臉埋在棉被間。
在被褥的縫隙間她能看到雷安的側臉。
艾麗怔了怔，忽然想起，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睡覺的樣子。
在龜殼住着的時候，即使是在那段他并排躺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照顧她的日子，她也沒看到過雷安睡着時是什麽樣子。
龜殼只有一個天窗，只有在白天才有充足光線。
他看起來和第一次我隔着維生盒子見到他的時候不太一樣了。
雷安一定去過很多很多我沒去過的地方。
這想法讓艾麗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有點像她跟他講過的那一次，她費了好大力氣得到一塊合成板，最後卻因為風速加快而不得不在回家的路上抛棄。
她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趕快睡着。還有好多工作要做呢。
雷安在幾個小時後醒來。
他靜靜盯着艙房的天花板一會兒，轉過頭看看依偎在他身側的艾麗。
也難怪昨天她會面對初潮驚慌失措，她看起來根本就還是個小孩。
不不，有時候他會覺得艾麗好像還是什麽幼年動物，還沒長成人。
呃……這形容！雷安暗自皺眉。
不過，艾麗說她沒有身份識別碼。這樣的話，可以肯定了，她既不是聯邦人也不是帝國人。自從大戰開始，這兩個國家的嬰兒一出生就會在右手腕皮下射入用于識別身份的識別碼，不同權限的人能通過掃描這個電子編碼看到它的主人許多的資料，年齡，婚姻狀況，血型，基因，財産，犯罪記錄，一生中去過的所有地方甚至更多。
也許，艾麗是商盟治下的某個自由行星的人。或者，她是帝國或者聯邦某個殖民地屬下的人……或者，她的家人是羅伊星系的原住民，現在不知流落在哪裏。
有哪些星球是極其寒冷的呢？
唉，艾麗，你的家人在哪裏？你想回家麽？
可如果她已經沒有任何家人了呢？
那我……
算了，現在先不想這些。先完成更重要的事情。
雷安輕輕起床，去廚房準備早餐。
很快，艾麗被煎香腸的香味叫醒了。
即使是裝在罐頭裏的香腸，味道也比球藻模拟的動物蛋白質好的太多了。
兩人商量之後，最終決定保留飛船的廚房部分，把儲藏室改造成住的地方，引擎和控制部分移過來，其他的部分全部拆除。
改造工作花了差不多兩周才完成。完成改裝後的飛船看起來像個橄榄球。
進行改裝工作的時候他們把飛船直接開到一處堆積着許多運輸艦殘骸的地點，就地拆卸了運輸艦的外殼，焊接拼裝。
海盜們搶來的黃金和珠寶，也被分別轉移，妥善隐藏。
艾麗傷愈之後采納了雷安的建議，做了很多坐标标記放在他們平時常去的幾個地區。
藏寶的時候他們也放下了标記物，艾麗一邊把坐标記錄在她随身攜帶的平板電腦上，一邊用海盜船長的口氣說話。
至于那些代表着大筆賞金的人頭，盡管艾麗不太情願，最終還是被雷安勸服，把它們都丢掉了。
海盜們曾經來到過這個星球的痕跡幾乎全被消除了，除了那堆武器。
艾麗對它們産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使雷安很欣慰。
他細心教她怎麽使用這些武器。
幾個月之前，在他剛到這個星球的時候，曾一度為艾麗堅韌的生存意志和近乎神奇的改裝能力感到由衷的敬意，但自從艾麗獨自外出被困受傷之後，漸漸的，也許是在他無微不至照顧她的那段時間裏，也許是在那群海盜突然從天而降的那一刻之後，雷安不再覺得她是無所不能的了。
他開始為她擔心。甚至認為艾麗獨自一人在這樣一個星球生存了兩年多是一個充滿幸運的奇跡。
她會不會像上次那樣在收集資源的時候受傷？這星球其實處處布滿死亡陷阱，任何一艘廢棄的飛船、戰艦都是張開口等待獵物的怪獸。
如果她受傷了怎麽辦？沒人照顧她。
再買一個智能人？缺乏藥品怎麽辦？這次帶她去自由市之後，她會學會怎麽去購買藥品和其他必需品的。
可她能行麽？她根本就沒有和人打交道的經驗，如果是在一個文明有秩序的大城市，可能沒問題，可離這裏最近的自由市……她自己去那裏的話就差沒在頭上舉個“我是肥羊速來宰”的牌子了。
那麽，網購讓人送貨來這裏？
一樣的道理。在這片被神明、道義抛棄的地方誰能保證來送貨的人是誠實可靠的？說實話上次來送貨的大宇宙淘寶客還真是算挺厚道呢。不過更可能是人家覺得這地方屁都沒有，不值得費勁去搶。
還有，那些從天而降的海盜呢？誰能保證這種事不會再次發生？
幸運不可能一再發生。
所以，他要教她使用武器，他要帶着她去自由市教她如何進行交易，如何與人交際。這就像猛獸訓練自己的幼崽一樣。
當然，幼獸不必知道成年獸這麽訓練它是因為終有一天它們将會分離。
飛船準備好之後，接下來就要準備去自由市梅德爾的東西了。
作為去自由市交易的貨物，艾麗細心挑選了五十個自己覺得最能拿得出手的方方正正的能源塊，又參考雷安的意見挑了幾臺可能比較受歡迎的改裝小機器，除此之外，她還裝了幾盒各種球藻的菌種。這些東西被艾麗反複篩選，她非常擔心自己的貨賣相不佳。
除了用來交易的貨物，艾麗和雷安還要準備他們在路上吃的食物和飲用水。
一切就緒之後，艾麗和雷安計劃在這一天的黎明時分起飛。
陽光還沒出現，卷着紅色沙塵的風就已經再次刮起。
風沙打在改裝好的飛船舷窗上，發出細微的碰撞聲，就像有一群飛蟲不停撞在窗子上。
艾麗盯着窗口，微微皺着眉，神情憂郁而緊張。
“怎麽了？”他問她，“手心疼？”
她搖搖頭，又猶豫了幾秒鐘才緩緩開口，“雷安，我們……不去了，好不好？”
“嗯？”
她不再敢和他對視，垂下眼皮，眼睫毛遮住眸子。
“怎麽了？昨天晚上不是說好今天早上出發麽？”
她忽然委屈地皺着小臉，“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去了。”她說着伸出手攬住他的脖子，緊緊抱住他，“我害怕。我不想去了！我們不去了！”
雷安為艾麗突如其來的擁抱和近乎蠻橫的态度微微吃驚，他僵硬一下，慢慢試着掙脫她，“你在怕什麽？”
她低着頭，無聲但堅決地把他抱得更緊。
他握住她的肩頭想和她拉開一點距離觀察她的表情，可她立即把臉貼在他胸前。
他抓住她的雙肩，還想再用力，可心中突然一陣酸軟，這讓他暫時放棄他為他們兩人制定的那個距離。
雷安嘆口氣，看到艾麗頭頂的細軟發絲随着自己的嘆息微微顫動。
她早就不再是金發小卷毛了，她的頭發現在已經齊耳長了，非常柔順服帖，只有發梢稍微卷曲，在此時的星光下幾乎是銀色的。他悄悄用指尖卷一縷她的發絲夾在手指間輕輕撫摸。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雷安再次問她，“你在怕什麽？”
艾麗又沉默了幾秒鐘才慢吞吞回答，“我……我怕要是那裏有人欺負我們怎麽辦？要是沒人要買我們的儲能塊怎麽辦？我們回來的路費怎麽辦？”
“沒人敢欺負我們——帶着我們的新朋友鐳光鎗的話，你不是已經學會怎麽用它了嗎？至于儲能塊，昨天好像有人說要當這地區最大的能源供應商啊？”
艾麗似乎是有點不好意思地悶笑一聲。
“還有，回來的路費……哦，你不是從海盜房間裏搜出來了不少通用貨幣麽？就算真的賣不出去，大不了再拿回來呗，我們就當是專程去買冰淇淋的好了。”
“冰淇淋有無菌包裝的麽？你好像說牛奶有無菌包裝的可以存放很久，對吧？自由市真的沒有賣牛的麽？”
“我說……”
“嗯？”
“比起東西賣不出去，自由市有沒有牛賣，我們是不是更需要擔心待會兒這飛船真的不會在升空之後變成一團火球麽小卷毛？”
她擡起頭嗔怒，瞪他一眼，“你要對我有信心啊！而且我也不是卷毛。”
他笑着抓抓她的頭發，“嗯，你是蓬松松的小棉花球！”
艾麗仰頭看着雷安，嘴角雖然還有笑意，可濡濕的睫毛卻告訴他，她剛才哭了。
雷安其實知道艾麗真正在害怕的是什麽。
飛船騰空之前雷安問她，“喂，金發小卷毛，要去宇宙冒險了啊，怕麽？”
“不怕。”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哦。”
她靜了幾秒鐘，“不後悔。”
我必需不能後悔。因為我知道，你懂得怎麽獨自駕駛這樣的飛船。
飛船伴随着引擎的轟鳴發出一陣陣震顫，騰空而起，穿過紅色沙塵。幾秒鐘之內，那些平時讓艾麗和雷安仰望的堆成小山的戰艦殘骸已經成為他們腳下的小丘，并且以更快的速度混入紅棕色的沙塵之中，最終，他們穿透了這星球稀薄的大氣層，進入一片廣闊而靜谧的黑暗，來到了外太空。
這時要後悔也來不及了吧？
艾麗默默看着駕駛艙外那顆越來越小的紅棕色星球。
要到很久之後艾麗才明白自己那天的行為，叫做孤注一擲。即是，一種輸面頗大的賭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