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你談朋友了?”
一陣幹冽的寒風冷不丁鑽進眼底,差點逼出眼淚。我別過頭,揉了揉眼皮:“沒有啊。”溫熱的液體揉化在指頭,放下手,對上我媽的眼睛,我下意識追補了一句,“怎麽可能?”
她目視前方,今天大霧,幾十米外的人像水灰色的幢幢鬼影。我笑了笑,又覺得這笑聲太突兀,立刻收住:“為什麽這麽問?”
“我看你屁股上有釘子似的,坐不住,天天往外跑。你都跟誰出去?”
“不是跟你說過嗎,孟潛聲,關庭,有幾次是徐苗和其他幾個高中的同學。”
“你跟關庭真的沒談朋友?”
這回我真憋不住笑了:“怎麽可能!”
“她爸不是生意做垮了嗎,你還跟她一起玩兒?”
“媽,你這是什麽話,我跟關庭玩兒得好跟她爸有什麽關系。”
“不是這個意思,你跟她玩兒是沒關系,但是聽我跟你說,你千萬不準借錢給她。聽見沒有?”
“我能給她什麽錢?我爸有幾張卡我都不知道。”
“你看你,我就跟你說兩句,又拉着個臉。也不知道你這脾氣是遺傳誰,跟林黛玉似的,心眼兒比針尖還小!”
我閉緊了嘴。
霧裏的水氣重得幾乎能覺出顆粒感,像無數顆水銀在空氣裏來回滾動,簡直讓人煩透了。
大舅兒子的婚禮在萬華酒店辦。萬華酒店是老牌的四星,看得出來一向節衣縮食的大舅是下了血本了。酒店門口照例停着各色名牌汽車,沒有裝飾,我正奇怪,下一秒餘光就瞥見接近拐角的地方停着幾輛紮着鮮花彩帶的桑塔納。酒店門口豎着一塊牌子,寫着“李陽晖先生與孫嫒女士新婚之喜 請上三樓大廳”。
沒一會兒,姨媽舅舅們到齊了,之後客人陸續來了,大舅、舅媽和兩位親家忙得不可開交。我媽站在門口招呼,盡心盡力地像是我要結婚。盤子裏的喜糖全都裝進了紅色的小口袋裏,我立在鋪着暗紅天鵝絨桌布的迎賓臺邊上,無聊地把這堆印着大紅雙喜的小紙包碼得齊齊整整,壘在香煙的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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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兒悶着幹嘛,去跟你媽招呼客人啊。”
四姨走過來,細長的眉毛吊得老高。她笑得時候總是只有一邊嘴角揚起,仿佛随時都在譏諷別人,雖然這并不是她的本意。我喊了聲四姨,還是沒動,說:“我都不認識,招呼不來。”
“你還真是越讀書越悶了,跟人打交道都不會了,小心讀成個書呆子!你現在不學着點兒,以後畢業出來到社會上,看你怎麽辦。”四姨一努嘴,“跟你哥道喜沒有?快去。”
“四姨。”
表哥牽着新娘過來,喜氣洋洋地招呼道。四姨笑得兩邊嘴角揚得一般高了,說真帥,新娘子今天漂亮得很,沒來得及多說,就被大舅媽叫走了。我叫了聲表哥,新娘子一臉好奇地盯着我,表哥介紹說“這是我二姨的兒子,我表弟何遇君”,我叫了聲“嫂子”,新娘子笑得圓臉上的兩只眼彎成兩線,連連說你好。
兩人挽着手去外面接客人,我聽見她問:“為什麽你家二姨過了是四姨?不該是三姨嗎?”
表哥說:“二姨底下原來有一個三舅,小時候被河淹了。”
新娘子說:“你家親戚真多。”
表哥說:“人多可鬧騰了。”
無聊極了。
席上互不認識的人們拘謹坐着,直到開席,廳內的氣氛才熱絡起來。我坐在桌邊剝瓜子,表嫂孫媛的父母甫一落座,舅舅姨媽們紛紛站起來道喜敬酒,我也跟着起身端着酒杯敷衍湊數。
這頓飯吃得格外久,等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各家的事也聊了個底朝天。新人敬完酒回來,在我們桌添了兩個位置,大夥兒又是好一番恭喜。孫媛的父親是個小學老師,跟大舅說:“你們家人多,熱鬧哇!我家原來想都不敢想有這麽一大家人坐在一起。”
大舅笑呵呵擺手:“沒有用!小孩兒都大了,難得回來。”
她父親看到我:“嗳,這個是——”
我媽笑道:“我兒子,悶不吭聲的。”
我笑了笑:“孫伯伯好。”
孫伯伯問:“現在讀書還是上學啊?”
大舅紅光滿面道:“人家有出息,讀研究生!”
“噢,研究生,好好好!”孫伯伯跟大舅又碰了一杯,“下一次就輪到你啦。”
我媽搶道:“還早得很,不知道等到什麽時候去了。”
“你看你兒子長得又好,文憑又高,在學校裏慢慢兒挑嘛,對不對?”
“說的真是,你以為是在菜市場挑白菜啊?”孫媛母親笑吟吟地白他一眼,桌上頓時一片喜氣洋洋的大笑。
趁中間的空當,我寫了條短信。
“你爸媽跟你提過談朋友的事兒嗎?”
還沒等打出問號,桌上又要敬酒,客套喝完放下杯子,我覺得不好,把這條內容清空,重新打上:“你想過怎麽家裏人說我們的事——”
删除。
“你想過以後我們——”
删除。
“我媽問我——”
删除。
“你別老玩手機,像什麽話?”我媽瞪我一眼,低聲訓斥,“點兒規矩都不懂。”
我匆忙打上最後兩個字,按了發送。
“婚禮特無聊。你幹嘛呢?”
一個軟綿綿的枕頭丢到我頭上。
“你發什麽呆?”
我抱住懷裏的枕頭,回過神:“啊?哦,沒有。”
“沒有什麽?”孟先生失笑,“你明天到底是去見導師還是跟我去吃飯?”
我這才徹底清醒,低頭看手機,顯示有一條瞿男的未讀短信。
“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明天跟瞿男去找導師,就不跟你一起吃飯了。”
這個回答似乎有點出乎孟先生的意料,他看了我握在手裏的手機一眼,“你們說好了嗎?”
“嗯。我陪她去,我那篇稿子還早,但是也可以讓查老板幫忙看看。”我往後一倒,躺在床上,T恤翻起來半邊,風扇的涼風不時送來一陣,吹得肚子上涼飕飕的。
孟先生從椅子挪到床沿坐下,一只手放到我肚皮上來回撫摸,又拍西瓜似的輕輕拍了拍:“瞿男叫你的?”
我胳膊底下夾着枕頭,鼻子裏哼哼了一聲。
“她還挺喜歡跟你一塊兒,忙畢業論文都要叫上你。”
“我去年幫她介紹了那個兼職嘛。她着急用錢,我這也算雪中送炭不是。”
“我不是說這個。你剛上研一的時候她确實幫了你挺多的,關系好正常,但是她這會兒馬上畢業,你下學期也研三了,她不多跟你們導師溝通溝通,哄高興了讓導師送個好工作,三天兩頭找你。”
我暫停了滿屏幕亂竄的貪吃蛇,斜他一眼,開玩笑說:“我發現你這人怎麽越來越現實了?你們學經管的也太精了,我沒有利用價值就不能來找我了?”
孟先生把我的T恤下擺掀回去蓋住肚子,跟着躺到床上:“你倒是會紮人。我随便說兩句。”
我翻了個身,趴在床上:“我還能喜歡她不成?懶得理你。”
“我什麽時候說你喜歡她了?我看她像是對你有點兒意思。”
“瞎扯。”
“七夕那天你兼職加班兒,她是不是來給你送飯了?”
我心裏咯噔一聲,聲音都飄了:“你怎麽知道的?”
孟先生臉上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我撞見了。”
我想起那天他來接我,恍然大悟:“你那麽早就來了?你當時不是說你還在路上?”
“我那麽說而已,免得你心慌。”孟先生湊近,直視我的眼睛,“她真喜歡你?”
雖然沒做虧心事,我還是被看得心虛,撇頭邁進枕頭裏:“我拒絕她了。”
“她跟你明說了?什麽時候的事兒?”
“……就七夕那天。”
“那你剛才為什麽說我瞎扯?”
孟先生的手放在了我後腦上,我背對着,看不見他的臉,總覺得他下一秒要掐我脖子。
“我怕你問我細節。”
“為什麽?”
“那天太尴尬了。”我悶在枕頭裏,“……她當時說着說着就哭了,搞得我跟個大惡人似的,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本來嘛,瞿男雖然性格挺好,但是你也見過,她跟關庭那種又不一樣。”
“她們倆怎麽能比?”孟先生的手按着我的發旋,“關庭那樣膽大氣足的,一看就知道家裏不是有錢就是有勢;瞿男不一樣,小地方小家庭的姑娘,好拿捏。換你做導師,你想帶關庭那種學生還是她這種?”
“那肯定選她,多乖。關庭指不定怎麽找茬添刺兒呢。”我笑了笑,“不過她太聽話了,查老板說什麽就是什麽。說得不好聽,有點兒逆來順受。”
“家庭原因吧。你不是說她家條件不好,還有個弟弟?”
“嗯。她沒說過,但是聽她講家裏的事兒,她爸媽可能有些重男輕女,我覺得。哪兒有女兒考上好大學研究生了,爸媽不樂意她去讀的?”我轉回去,面對孟先生,“有時候我還真不知道怎麽跟她打交道好。投稿發表文章之類的,她幫了我挺多忙,我不想欠她,盡量幫回去,但是有些我真是……”
“早跟你說過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不聽。”孟先生笑了笑,“別怪我說你風涼話,人都有缺點,忍得了才能打交道,忍不了還是保持距離得好。她上次讓你再幫忙找個兼職,你替她找了嗎?”
“還沒有。就因為她現在那邊兒三天兩頭請假曠工,人是我介紹去的,王姐又不好說她,弄得現在我倒覺得王姐對我有點兒不是意思了。真不知道她接了幾份工作。”
“雖然這個機會不太好,但總是個機會,你往後跟她拉開點兒距離。”
我亂點了一陣頭,翻過去壓在他身上,伸手擰他的臉:“孟潛聲,你說你怎麽這麽人精?”
孟先生躺平,在我大腿上摩挲了片刻:“起來。你沉得很。”
“胡說八道。我比你輕三斤。”
孟先生的手機震了一下,他舉到眼前一看:“關庭跟她男朋友明天來。”
我立刻湊上去看,驚訝道:“關庭來了?”
“她過來辦個事兒,說讓我們明天一塊兒吃晚飯,順便讓見見她男朋友。”
我笑出聲:“就她那個發傳單的男朋友?”
孟先生也繃不住笑了:“關庭不是說了,那是業務需要。”又說,“你明天不是去見你們導師?”
“不去了,反正我本來也是陪瞿男。稿子我再改改,省得又被查老板教訓。”
我摸過手機給瞿男發短信,說臨時有事兒不能陪她去了,請她見諒。
不一會兒瞿男就回複了:“為什麽說好又突然不去了?你明天不可以跟我嗎?”
我心裏突然一陣厭煩。
孟先生還攬着我,躺在床上翻短信:“你說好了嗎?關庭問想吃什麽,她男朋友不吃辣。”
“不好意思師姐,我真的去不了,下次吧。”
我扔開手機,在孟先生臉上蹭了一回:“不然吃烤鴨吧,魏喬上回說的那家。”
孟先生按住我的頭,輕輕咬了一口耳朵尖,給關庭回複。我不得已悶在他頸窩裏,說:“換幾年前,要是告訴我關庭談了這麽個男朋友,打死我也不信。”
孟先生喉嚨裏含着笑,半天才回了一句:“人都是會變的。”
我的手機孤零零躺在床腳,靜得了無生氣。
作者有話說:
後面這段是一年後了,之前是剛上研一,這裏是研二馬上升研三。
按年代本來會有港澳回歸、非典、汶川地震等時事,但因為設定裏這些時間點沒有發生什麽推進情節的重要事件,所以直接抽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