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為了那姓宣的女人——醫院裏見過的那個,事後我知道她果然是我爸在外面養着的人——個把月的功夫,我媽統共瘦了二十來斤,原本将翡翠手镯戴成緊箍咒的豐腴手腕如今也細得顯出了丁點兒棱角。人好歹是瘦得能看出腰是腰、背是背了,卻憑空老了一截,沒有肉撐起來,周身的皮只能松垮垮地披在骨架上,被風一吹,晃晃悠悠地添了幾道褶皺。這一切變化不是我明察秋毫,而要歸功于她日夜在我跟前哭鬧。她拉着我一哭就是兩個鐘頭,不許我做旁的事,連多動一動也不能,那樣顯得我心不在焉。我覺得她将我看作了我爸的泥像,但這泥像卻比正主來得好,單憑這份逆來順受就別無二家。她哭得到位,我也只得盡職盡責地将自己裝點成蓮臺座上的端莊模樣,受着這一點虔誠的眼淚。
捅破窗戶紙後,我爸索性明目張膽地不回來住了。我媽使盡渾身解數,發動舅舅姨媽們齊上陣,大夥兒拖家帶口喜氣洋洋地來到家裏,提來小山那麽高的葵花子、南瓜子、西瓜子還有桃酥,勸得我媽戰火重燃,闖到我爸公司裏轟轟烈烈大鬧一場。
那時候已經到了四月份,我爸一個電話打到班主任那裏,說申請讓我住校。五月的最後幾天,學校完全放假,讓我們休整備考。我白天和孟先生到圖書館去,晚上坐在卧室裏對着牆壁發呆,客廳裏的争吵聲蠻橫地從門縫裏塞進來。從争吵中,我聽見一點兒風聲,由我媽這麽一鬧,姓宣的女人帶着我那個五歲的妹妹搬到了省北的直轄市,大概打算徹底不再回來了。
我媽出師大捷,趕走了眼中釘的狐貍精,然而還是不見我爸回家。借着吵架耽誤我學習的由頭,他獨自住在那套緊鄰公司的商區公寓裏。我媽疑心他又搞金屋藏嬌的把戲,暗中尾随,一次将幫忙煮飯打掃衛生的小保姆錯認成他新養的女人,不由分說把那小姑娘打得頭破血流,我爸連夜将小保姆送到醫院去——頭上縫了三針。
小保姆剛剛二十歲,從農村出來,不慣城裏油滑尖刻的那一套,不知道該把這猙獰的傷口當做敲竹杠的厚實本錢,連報警都沒想到,只拿了我爸多給的兩個月工資,哭哭啼啼地走了。
這回我爸終于勃然大怒,揚言要“跟這個潑婦離婚”。這話在先前我媽大鬧公司的時候就說過不止一回,吓壞了舅舅姨媽們一大家子,先後到我家裏來勸,一連磨了幾個晚上,才讓我爸将“離婚”兩個字勉強咽了回去。我媽一會兒嚎啕大哭,一會兒到廚房拿了菜刀出來,跳着腳要自殺,要我爸跟她一起死,可把舅舅姨媽們忙得滿頭大汗。
這事我是不知道的,當時住在學校裏,全然不聞一點風聲。之後小姨說給我聽的時候,臉上挂着一派餍足的笑意,“唾”地吐掉瓜子皮,卻沒發現仍有一點白渣固執地黏在唇角上,随着嘴唇翻動時隐時現。
“跟你說,小姨可是頭號大功臣,全虧我幫着把你媽勸下來的,幸好有我在,要不然啊……”
然而這回誰都勸不動了,我爸惡其餘胥,光是看到我媽的娘家人都雙眼通紅,牙關咬得咯吱作響。
于是我媽親自領着我上我爸公司去。
我很少去我爸的公司,準确來說,這麽多年不超過五次。一個原因是我爸經常出差,辦公室裏不見人;另一個則是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麽事情是不能在電話裏說,而非要去公司見他不可的。
那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公司裏人不多,除了個別加班的辦公室裏燈還亮着。我跟我媽經過一樓大廳,前臺姑娘一瞧清她,旋即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她是個脊背瘦長,妝容細致的姑娘,即使擺出這樣的表情依舊賞心悅目。瞥見我的目光,她疑惑地皺了皺鼻子,立刻掉過頭去,佯裝翻看手裏的文件夾。
我爸的辦公室裏燈光明亮,我媽推門進去,走到那張锃亮的實木辦公桌邊,期間他都毫無反應。她壓抑着怒火叫他,喉嚨裏發出動物攻擊之前示威恐吓的嘶嘶聲,但他充耳不聞。她只好拿出看家本領,我搶先一步關緊了辦公室的門。聽見聲響,我爸擡起頭來,似乎才注意到我也來了,臉色板得更難看,五官像被膠水糊住了,将厚厚的文件一摔,厲聲質問我媽為什麽把我帶到這兒來,又叫我回家看書複習。
我媽讓我坐在會客的沙發上,要我“親眼看看你爸多不要臉,你媽我這麽多年是怎麽過的”。
我立在原地,手還按在金屬的門把手上,不知道聽誰的才好。不過他們已經顧不上我到底是回家還是坐下了,隔着辦公桌痛快地對罵起來。整整一個鐘頭,挾裹着雷霆怒火的指責與詛咒擠壓得偌大的辦公室幾乎變形,他們罵過的話總是在十分鐘後又開始重複,如同一條劇毒的沒有盡頭的銜尾蛇。
我打開門走了出去,不忘替他們重新掩上門。裏間的謾罵沒有因我的中途離席而有哪怕一秒的中止。我也為此舒了一口氣,慶幸自己不必背上類似無故曠課的負罪感。
Advertisement
高考就在越來越長的白天裏那樣平淡無奇地過去了,比被太陽曬得發溫的白水還要缺鹽少味,我只記得天氣熱得像一潭死水。
考試前大家雄心勃勃地說好了要撕書,要一起吃飯,要痛快地喝酒喝到天亮,瞞着家裏人一起出去旅游,要給沒有談戀愛的介紹男女朋友,沒有喝酒卻說了醉話,考完試之後酒醒了,醉話也就變成了昨夜的舊夢,沒有人會想去重拾。
我坐車到孟先生考試的學校去找他,不知道為什麽,這天格外得堵車,我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夕光斜噴,灌了滿街朱紅的漿汁。學校前門大開,空無一人,橘紅的光傾在地上,沒有一只腳去踩,竟無端地寂寥起來,像個攬鏡自照為自己年華消逝的憂郁女人。一點橘紅的晚風從門內卷過來,在我臉上打了個旋兒,踉踉跄跄地沖向不遠處小河邊的柳樹,媚嫩的柳枝為這莽撞慌了神,驚叫着四散開去,露出一個人坐在橋邊的背影。
那一幕的景象到現在我還很清楚。我記得自己蹑手蹑腳地走了整整三十四步,剛好停在了孟先生背後。他垂着脖子,似乎一直在望着白沫漂浮的河水發呆。血紅的光線下,黑T恤透着沉郁的绛紫色,金白的脖頸往上,在我的視線裏只探出半個頭的左耳飽吸了夕陽純豔的光,我禁不住這沉默的蠱惑,低頭親了一口那近乎剔透的耳尖。
他被這突然的性騷擾吓得不輕,轉頭就要揍人,發現是我,氣得推了一把,顴骨下一片薄紅,不知道是難為情還是落日濺上的飛光。
我們背着空蕩蕩的書包沿路一直走,也不問要往什麽地方去,只覺得今天是個該走一走的日子。
經過兩棟樓房之間的一條小巷子,我忽然心裏一動,伸手将他推了進去。那時候暮光只剩西方遠遠的一抹,新鮮的夜色肆意亂湧,樓房裏家家戶戶投出的方形燈光滿是酒足飯飽之後安閑的油膩氣味。孟先生被我抵在牆壁上,起先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後來逐漸看不見了,就把一條手臂搭在我肩上,捏起了我的後頸肉。
“幹什麽?”
我扶着他的腮,琢磨了一陣:“我早就想試試把你堵在巷子裏親是什麽感覺了。”
他的臉皮也是日漸瘋長,聽了也不害臊,拉近我貼着他站穩,鼻尖在我臉上懶洋洋地一通亂蹭,笑道:“你從哪兒學的?”
那氣息吹在臉上,燙得我有點睜不開眼。正要張嘴說話,略微有點涼的東西就貼了上來,緊跟着另一個同樣柔軟卻熱得多的東西碰到了牙齒上。
是夏天早夜的味道。
高考之前為填志願的事我還發了一陣愁,但因為我媽正忙着和我爸鬥智鬥勇打消他的離婚念頭,疏忽了對我的鉗制,我偷偷填了政大,沒有報本地的學校,只在事後通知了我爸一聲。我爸照舊“行行好好”地答應,就算定下來了。我媽後知後覺,抓着我聲嘶力竭地大罵了一通,但到底為時已晚,也只好作罷。之後高考放榜,我和前幾次摸底相比考得平平,念政法之類的王牌專業眼看無望,但好在能有驚無險地跨過政大的校門。
孟先生确實卯足了一口氣存心要跟他爹叫板,末了果真被貿大的金融錄取,高居紅榜,羨煞全校一片人,也斷了孟叔叔最後一線“等他考不上落榜好去當兵”的念想。關庭高三一整年起早貪黑,也算天道酬勤,擠進了貿大的大門,雖然是被一腳踢進了最冷門的哲學。她抽抽噎噎地跟她爹訴苦,正為掌上明珠終于光宗耀祖考上名校而揚眉吐氣的關叔叔眉頭一皺,表示他自有門道,只管放心去讀。關庭對她爸的神通廣大毫不懷疑,立刻雲收雨霁,歡天喜地地四處約飯開酒了。
最後我被錄到了政大的漢語言文學。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爸難得沒有出去,端坐在沙發上舉着那張封皮上金字燦燦地印着政大校名和校徽的通知書沉思。
我們那時候念書不大講究興趣,實用主義穩占上風,我爸想來想去,還去公司翻了翻人事檔案,最後發現似乎只有他的秘書助理和前臺是這個專業畢業的,于是眉間那剛剛展開一頭的“川”字就又縮了回去,虎視眈眈地打量着我。我媽則在一旁哭天搶地,忿忿不平地感嘆孟潛聲以後的出路好,聽得我忍不住笑。
我爸想了兩天,發現自己沒有關庭她爸那樣通天的手段,既然木已成舟,只好先下水再說,于是兩手一拍,不再愁了,只讓我去辦了張銀行卡,方便他給我寄學費和生活費。
為了這張通知書,我媽鋪費了不少錢,暑假過去,眼見得舅舅姨媽們都寬了一圈,個個紅光滿面,見了我就要誇出人頭地,好像我是要去做俠客,解萬民倒懸之苦似的。
因在同一個地方念大學,關庭跟我和孟先生的關系變得更加肝膽相照,只差沒有在肉體上坦衣相見了。我倆因為入學早,比她要小一歲,她幹脆以大姐大自居,放言要為我倆撐起半邊天,我被這力拔山兮的氣派鎮住,不敢置喙,更不敢指責她耽誤我和孟先生風花雪月,只能天天明裏暗裏地敲打,盼着這祖宗早點新談一個男朋友。
九月開學,我終于大包小包浩浩蕩蕩地坐火車上路了。
快開學前我專門去姑姑家探了一眼,她早年也在外地念過書,囑咐了我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聽說我跟同學搭伴,倒也放心,又掏出一千塊的紅包。那時候一千塊不比現在輕賤,我知道她獨身生活也不寬裕,原本不想收,她卻硬要拿給我。我媽整天念叨去外地不放心,原先說一定要送我到學校,看看環境,臨走之前不知道又跟我爸吵嘴說了什麽,怄氣不再提這事,氣沖沖地和舅舅一起把我送到火車站就算完。
車站永遠熱鬧得沒有消停,許多大學又都趕在這時間開學,給車站添了一大筆沖動喧嚣的活氣。我媽和舅舅買了兩張站臺票,把我送到卧鋪車廂,我彎腰一望,正看見窗戶底下站着孟先生和他爺爺,旁邊跟着丁阿姨,在月臺上說話。孟老爺子握着孟先生的手,笑得皺紋縱橫,孟先生連連點頭,似乎也在笑;丁阿姨站在兩步開外,皺着眉頭拿報紙不住地扇風,不久又被來回吆喝的小販吸引了目光,走過去,漫無目的地翻翻揀揀。
父子倆誰都不低頭,孟叔叔竟然連送都不肯來送。
放好行李,車廂裏人來人往,幾乎沒個落腳的地兒,舅舅熱得汗流浃背,同我客套了兩句,先下了車;我媽還在我的鋪位前收拾,一會兒看看枕套和床單是不是幹淨,一會兒又擔心帶漏了水杯,我會在車上喝不了水。空調還沒有開,車廂比蒸籠更熱,汗珠從她的發鬓裏沁出來,不上不下地挂在腮邊。
忽然來了一家三口,說說笑笑地把東西扔到對面的上鋪,也是來送孩子上學。兒子是個戴眼鏡的斯文男生,兩條細胳膊沒法把裝得鼓鼓囊囊的大書包舉過頭頂放到自己的床上,重心不穩,差點落下來砸到他母親的頭;那母親吓得叫了一聲,父親趕緊搶上前伸手一托,把書包推進了床裏。那母親注意到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開玩笑地數落她兒子手上沒二兩勁兒,那父親也笑,沖兒子說你媽已經這麽矮了,再砸一下就要到地裏去了,三個人便同時大笑起來。
我歸置好自己的東西,發現我媽一直在偷瞟那對夫婦,嘴唇繃得緊緊的,兩頰松弛的肉幾乎要垂挂下來。
她怎麽老得這樣快?
我媽不肯坐下休息,我說送她下去,外面涼快些;她也不肯,怕我一走被人偷了行李。恰好孟先生拖着行李來了,我請他幫忙照看,這才送我媽下火車。月臺的地面曬得滾燙,舅舅蹲在陰涼處用免費發的旅游地圖扇風,我媽随便揩了兩把汗,嘴上一直嘟囔熱得她胸悶,腳卻不動,叫我到學校一定記得給家裏打電話,不要和同學起矛盾,在食堂吃飯不要省錢,要準時,小心餓出胃病,她不在身邊,我上課只能靠自覺,不要只惦記着玩兒,争取拿獎學金給她長臉,放假有空就回家,平時多跟她聯系……
她的聲音幾乎要淹沒在四面八方的鼎沸人聲裏,更可況還時不時有火車停靠和啓動,這些大個子的怪物發出金屬光澤的咆哮,帶着鐵腥和汗酸味的熱風憑空在我心裏吹出了一點兒離愁別緒。
無數的人在這裏抛灑真摯的眼淚,淚水滾進灰塵裏,商販們在這片灰塵上大聲招徕着他們精打細算的生意,誰都想讓對方聽清自己的情意,因此不得不皺緊眉頭,脖子上青筋暴起,尖聲厲嗓地擠出破碎的字句。這種熱烈的氣氛讓商販們精神大振,仿佛在預示他們生意的紅火,于是更加賣力地高喊起來,車站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籠子,裏面關着無數困獸,互相嘶吼着無法理解的語言,震得籠身砰砰作響。來回的人不斷摩擦我的肩膀,一不留神,靈魂好像就被洶湧的人潮擠到了很遠的地方去。
“我都記住了,你回去休息吧。天這麽熱。”
我媽不住地點頭。
我忍了又忍,還是不防那些話從嘴裏鑽出來:“你和爸都少吵一點架吧,這樣吵下去——”
原想說“什麽時候是個頭”,又覺得這樣太過刻薄,到底沒有說出口。她會錯了意,說:“你小孩子不要操心這些,我跟你爸不會離婚的,你在學校裏好好讀書就行,錢你爸會準時給你打的。”
我不再啰嗦什麽,只說:“那我上車了,你和舅舅回去吧。路上慢點。”
她不住地沖我擺手:“你上車,我看着你上車就走。”
火車上下的人烏壓壓一片,簡直像一大群準備扛起蟋蟀屍體的螞蟻。我撥開人群,艱難地擠上車門,倉促間一望,只見一片白花花的影子,依稀是她揮舞的手臂。
作者有話說:
高考考前志願變考後志願的具體時間,好像零幾年才開始陸續推行的,所以這裏寫的考前,如有錯誤請告知。倆主角年齡我沒準确設定過,大概出生在80-85年這個區間,所以有很多老古董出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