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落日的最後一點紅光也沒了下去,天色泛着近似于清晨日出時的幽藍。這麽熱的天氣,目之所及的顏色卻冷得反常。沉默裏,孟先生好像意識到這并非一個無聊的玩笑,臉上被早夜的陰影蒙得暗沉,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随時準備挖出我的眼珠子。
上一刻的萬丈豪情瞬間魂飛魄散,晚風吹得頭皮涼沁沁的,像要随時坍下去的一張皮。我不自覺地咽了口腥燥的唾沫,最後還是什麽別的話都沒說出來,只幹巴巴地重複了一句:“我沒騙你。”
孟先生用手背揩了一把前額。那上面沒有多少汗水,也許他只是想随便做點什麽打破這個難堪的僵局。沉默割出來的裂口讓人實在沒辦法裝傻充愣糊弄過去,他把校服換到另一只手,有點焦躁地原地轉了兩步。
這個動作跟他父親很像,我禁不住縮了縮脖子。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的目光四下逡巡一圈,末了又落回到我臉上,“這是——”
“我知道!”
我搶過話頭,打斷了後面的內容。
說實話,我有點怕聽到那三個字。
我對同性戀這個詞有種莫名的恐懼,它總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媽說過的那些駭人聽聞的怪論。公廁裏緊貼在一起言行詭秘的女人,夜裏在公園角落的肮髒集會,男扮女裝的怪胎……這些道聽途說的傳聞和她津津樂道的家長裏短雜糅在一起,使得我從小對身邊美好平靜的一切充滿懷疑。
每當我爸不耐煩地喝止——這種情況多半發生在飯桌上——她就會把手裏的筷子一摔:“我說兩句話都不行啦?你還真當自己是大老板,回來都要橫着走了!我跟你說,你就是個不中用的玩意兒,要不是老娘當年幫你……”
不管我爸是扔碗就走,還是坐在原處充耳不聞,她只管罵自己的,罵盡興了,才把筷子撿起來,語重心長地跟我總結:“現在的人真是不要臉,你少跟外面不認識的人打交道,聽見沒有?”
孟先生的反應無疑把我從長期以來的雲端美夢裏打醒,重新召回了心頭那層幽深的恐懼。我仿佛已經看見自己走進黑夜籠罩的公園——哪裏是公園,分明是一道血淋淋的鬼門關。
孟先生又不說話了。
我的心早就跟着腦子一起掉進無底洞去了,此時除了傻子似的呆望着他,什麽也不知道做。左邊的街沿傳來一陣重物在水泥地上摩擦的聲音,随後“嘎吱”一聲,糖水店的老板娘拖着那張高背矮腳的竹椅坐到了外面來。
老板娘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除了胖。然而正因為那胖,使她的兩條手臂透出文藝複興式的豐腴美麗。她一定是出來看我們的熱鬧。不用說人,就連兩條髒毛爛爪的野狗在路上亂吠也能引得她興致勃勃地探頭張望。我想到她店裏的鎢絲燈永遠發射着徒有其表的亮光,最神奇的是店裏的家具,個個身歪腿斜,簡直像報廢的過家家玩具,譬如那張竹椅。但它們一跨出店門,就像阿拉伯飛毯一樣立刻變大了,你發現那都是正常個頭的家具,甚至因為樣式老舊,它們比別家的東西顯得更加笨重。對老板娘這種人來說,在幽暗的屋子裏栖居肯定是難以忍受的折磨。每當我看到她從黑暗裏伸出那個卷發蓬松的腦袋往街上張望,就會想她一定深愛自己的丈夫,才甘願年複一年地忍受。
我看到地上自己暗淡的影子。為什麽有人會說人的靈魂很輕?人的靈魂應當是很重的。不然為什麽我現在感到靈魂從身體裏分離出去,剩在原地的這副空殼是這樣的輕,軟,濕,像一攤稠膩的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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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先生突然看過來,我才發覺自己不知在什麽時候喊了他一聲。
“對不起。”我的腦子重新慢慢清楚起來,全身力氣都用來克制劇烈顫抖的聲帶,于是一股液體趁虛而入占領了鼻腔,聲音聽起來像悶在牛肚子裏的青蛙,“我的意思是說……我、我會改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
我說不下去了。只能死命繃着一張臉,不知道眼淚和鼻涕哪個會搶先一步。
“你別這樣,我又沒有說你。”孟先生嘆了口氣,習慣性地伸出手想拍我腦袋,結果像是突然發現我沒有比他矮多少了,轉而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我知道我是怪胎,我保證以後再也不說這些話了,我會改的。你別——”
我生怕糖水店的老板娘笑掉大牙,趕緊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掩耳盜鈴。
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孟先生把我扳正:“小獾,你聽我說。”見我沒反應,他輕輕晃了我一下:“何遇君!”
我吸了吸鼻子,把手拿開。我盡量使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淚水已經将視線膠成一團,我還能感覺到睫毛濕了個透,有氣無力地相互倚靠着,嗔怪地承擔那鹹味的水的重量。
“嗳,怎麽還哭了?”
孟先生像是覺得好笑,但又知道現在不是笑話人的好時候,那一點笑意還沒完全展開就收在了舒展的眉頭間。
“我沒有覺得你是怪胎,也沒覺得你做錯了事。現在同性戀不算犯罪也不是精神病了,就算別人會指指點點,但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這不是什麽‘不對’的事。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我的眼淚冒得更兇了。我連忙伸手到包裏摸紙巾,孟先生替我拿出來,半開玩笑地說:“你是被吓哭的還是感動哭的?是不是以為我要揍你?”
我專心擤鼻涕,不理他。
等我把一包紙巾都用完了,他又輕輕嘆了口氣,斟酌着說:“我不知道……可能因為我們從小都在一起,關系太好,所以讓你分不清了。我是說,在你心裏我跟關庭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了!”我才想起自己還沒有澄清,“我又不喜歡關庭。”
孟先生一愣。
我從口袋裏翻出高婷的情書塞給他:“這個才不是關庭寫給我的情書,是給你的。”
他的臉色精彩極了。
我立刻糾正:“不是,我是說,這是另一個女生給你的。”
孟先生的表情大為緩和,把那情書又展開看了看,像在仔細辨別我有沒有說謊:“真的是別人給我的?為什麽在你那裏?”
“放錯到我包裏了。”我扯了個小謊,“信封上有你的名字,我扔掉了。”
他忽然想到什麽:“不會就是那個高一的女生吧?”
“你怎麽知道?”
“我看見你給她送東西了。是不是打着我的旗號回掉了?你還挺無師自通。”他居然還有心情調侃。
我緊張道:“你喜歡她?”
他想都不想:“不喜歡。我都不認識她。”
我大喜過望:“那就好。”
他一眼瞟來,我立刻閉嘴。他一拍我黏糊糊的後頸:“不想哭了吧?請你喝果汁,別想那麽多。”
糖水店老板娘高深莫測地搖着扇子,從竹椅上站起身,領着我們走進店裏,搖頭擺腦地一番賣力招呼,忽悠我們買了兩杯酸得要命的酸梅湯。
哭過之後眼睛澀得厲害,一口酸梅湯下去,登時酸得我淚眼朦胧:“還嫌我不夠心酸。”
孟先生笑道:“我又沒跟你絕交,你心酸什麽?”
我仿佛聽出話裏有話:“那就是說我可以繼續喜歡你?”
他冷不防嗆了一口,咳嗽了好一陣,不說話。等走出好遠,才擰着眉毛突兀地說了一句:“随便你吧。”
孟先生的耳朵以前也這麽紅嗎?還是我看錯了?
我重新磕磕絆絆地鼓足了勇氣,小聲問道:“你、你這麽說,是不是說明其實你有點喜歡我的?”
他一下子定住腳步,我還沒反應過來,他手裏的酸梅湯就整個兒貼上了我的臉,頓時冰到肉酸牙軟。孟先生又好氣又好笑地罵道:“給你點顏色,你就開染坊了!”
我忙不疊偏頭躲開,抹掉臉上蹭到的冰水:“好嘛好嘛,我再也不說了,你就當沒聽到。”
孟先生看了看我,又放軟語氣:“我沒有怨你的意思,你別多想。”
“我沒有多想啊。”
他抿了抿唇,似乎還想說什麽,街角突然一陣炫目的亮光,我眯起眼睛才勉力看清,推了他一把:“快去,你的車來了!”
這趟車大約等了太久,站臺上一窩蜂的人湧向車門。混亂之中,孟先生飛快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放開,剛說完一句“那我走了”,就被心焦火燎的乘客擠到了車門邊上。
我喊了一聲“慢點兒”,他已經上了車,回頭沖我笑了一下。
光是看着都是一種享受。我真希望這趟車永遠上不完。
聯賽終于完全落下帷幕,在七中舉辦的頒獎典禮我沒去成,因為班主任威脅我學習委員和請假二選一,我屈服在了學習委員的官威之下。徐苗臨走之前,還不忘痛心疾首地指責我:“叛徒,光榮革命事業的叛徒!居然向黑暗腐朽的專制勢力妥協!”
“你就這時候會說!懂這麽多怎麽歷史才考二十分?”跟他重歸于好的馮豔玲踮起腳從後面拍了一把他的後腦勺。
孟先生跟着叽叽喳喳的關庭和唐宇才從教室出來,孟先生朝我一笑:“幫個忙。”
我夾着花名冊,公事公辦地問:“幹什麽?”
“我忘記帶政治作業了,別跟汪老師彙報。”
以色誘人,可恥!
唐宇才不屑:“剛好今天查作業剛好你沒帶,太假了。”
我冷淡地說:“怎麽不可能,情有可原。”說完翻開花名冊,先把孟潛聲的名字勾上。
關庭啧啧搖頭道:“以權謀私,官場黑暗。”
我手背向外,沖他們做了一個“快滾”的手勢。
關庭這張嘴了不得,從小就金句無數。很多年後她業餘在社交平臺上撰寫情感專欄,混得風生水起,甚至還有忠實粉絲整理彙總了若幹版本的“竹姐百句經典語錄”(她的筆名是“山竹”)。雖然大部分稿子都是我們倆深夜買醉時她大舌頭胡謅的,但其中有一句我始終很有印象。
“愛情有時候好比打仗,你追逐你愛的人就像士兵追逐将軍。只要将軍沒有讓鳴金收兵,你就永遠有得到一等功讓他親手為你授勳的機會。”
作者有話說:
我覺得小孩子是種情緒化的動物,不像成年人主導理性,所以就寫成又哭又笑的了。後面會甜個幾章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