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站在小區樓下,盯着垃圾堆思考了二十分鐘,還是舍不得把巧克力和糖扔掉。表情太過痛惜,旁邊回收廢品的大爺默默地把他揀出來的泡沫板都留給我,讓我拿去賣個好價錢。
果然仗義每多屠狗輩。
薄荷糖我帶回去孝敬我媽,她拿去放在了牌室裏,跟牌友打通宵麻将的時候可以提神。巧克力原本也給了她,我媽拆開吃的時候才發現是酒心,她對酒精過敏,結果又全都給了我。
拆過封不好再送人,只能留着自己吃了。
我這人大概有點犯神經病,但凡是情書,都不好意思扔掉,總覺得辜負了別人的一片誠心。但信封上孟先生的名字又太過礙眼,我就把信封扔掉了,信紙照原樣折好,和先前送給我的那兩封匿名情書一道放在書包裏。放家裏不安全,家裏任何一個角落都逃不過我媽的搜查,她連我卧室書架上的書都要挨着一本一本地抖開。
跟送給孟先生的這兩封情書相比,我那兩封來自不同筆跡的情書,敷衍得像在填學校的表格,我一度懷疑是校隊裏哪個小王八蛋專門來逗我的。
一直到第二個禮拜結束,我們學校做場地的比賽結束,準備租車去其他學校打比賽,都沒有東西再送來。大概因為孟先生那裏毫無反應,這女生就識趣地知難而退了。
這女生一定來看過比賽,趁機把東西放到孟先生包裏,只不過錯認了我的包。但整個場地內外全程人山人海亂作一團,我沒長那麽多只眼睛來眼觀六路。起先我以為是拉拉隊裏哪個女生,因為拉拉隊裏還是有幾個高一的我不大認識,後來我偷偷摸摸管關庭挨個問了名字,發現都對不上號。
我們念書那會兒的小孩兒,到底沒有現在的小孩兒會來事兒。當時像這樣敢連着寫兩封情書,還是女孩子寫,如果多被兩個人知道,早就傳得全校皆知了。寫情書的風險是很大的,畢竟白紙黑字的證據在,一着不慎,少不得驚動政教處,到時四五個戴着紅袖套的老師氣勢洶洶地到教室抓人,請家長,記處分,全校貼公告通報批評,只差沒有把始作俑者綁來游街示衆——那可就太熱鬧了。
這天晚上,我在卧室裏磨磨蹭蹭地寫完作業——立體幾何看得我頭痛,我寧願多寫兩道函數——忽然聽見我媽在客廳裏大吼大叫。我拉開房門,探出腦袋,發現她在打電話,剛聽了個開頭,不消說,電話那頭一定是我爸。
“你怎麽不死在外面,啊?車禍碾死那麽多狗,怎麽就碾不死你這個東西?你他媽這個……”
後面一長串內容大抵雷同,只不過把狗換成了其餘的動物。前些年聽着這花樣百出的新奇罵法還足以叫我跌破眼鏡,如今我的抗力和我爸的耐心一樣,越發見長了,我爸的電話打了五分鐘,在我媽的辱罵聲裏講完了正事才挂掉。
我媽一挂掉電話,嗖得轉過臉:“你聽什麽聽?作業寫完沒有?還不去複習,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下學期你就高三了,要是考不上好大學,你怎麽對得起我?跟你爸一樣,我天天掏心掏肺地伺候你們,都是沒有良心的東西……”
我不吭聲,走到飯廳,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喝水的功夫,我看見她又拿起電話,打給了四姨,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瑣碎的家長裏短。後來我媽又說起了我爸,起先破口大罵,後來痛哭不止,仍不忘唾沫橫飛數落我爸的斑斑劣跡。
我都能想象到四姨在電話裏愉悅的應和聲。不止四姨和小姨,包括幾個舅媽,都對我家的事津津樂道,一面大概是為了看我媽爬得越高摔得越慘的戲碼,另一面則是為了聽到更多關于我媽的不幸遭遇,因此少不得要違心地和她站在同一戰線。
有句話怎麽說來着,女人之間的友誼很多時候并不是因為有共同的興趣和朋友,而是有共同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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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們都痛斥我爸為“殺千刀的王八蛋”。“王八蛋”是個好詞,因為王八都是千年不老不死的。畢竟如果我爸哪天真被她們咒得兩腿一蹬,要再找一個任打任罵還嘩嘩往外吐錢的二傻子恐怕稍微有點困難。因此每當我媽哭嚎着“過不下去”的時候,她們又會不約而同地站出來,搬出諸如“男人都是這麽賤”、“哪有不想着打野食的男人”、“和他好好溝通,會回來的”之類閃爍着婚姻真理光輝的經典箴言來告誡我媽,并适時地拉出離婚的大姨作反面教材。
親生姐妹到底不一樣,知道适時地将臺階遞到腳下。
我媽聽完,總是會點點頭,表示自己識大體懂分寸,絕不會像大姨那樣一時昏頭,走到離婚這種人財兩空的不歸路上去。
“我知道,我跟他這麽多年,他對不起我,一輩子都欠我。”
回到卧室,我抽了本小說窩在小沙發裏看,順便剝了兩顆巧克力。等到小說看完大半,伸手摸了個空,我才發覺竟然吃光了一盒。我起初怕吃多了巧克力晚上睡不着,洗完澡出來居然覺得有點飄飄然了,像踩在波濤起伏的船上,有些頭重腳輕,悶頭倒在床上。
失去意識前我反應過來,大概是酒精上頭,有點醉了。
一夜沒睡好,似乎夢到孟先生跟別的女孩子跑了,第二天起來還頭疼,這一天簡直開了個壞頭。去五中比賽坐的車還沒來,我站在校門口打呵欠,關庭走過來,也是一副頭發亂飛睡眠不足的衰樣。
“你昨天也沒睡好啊?”
我揉着一抽一抽疼的後腦勺,胡亂點頭:“昨天喝了點酒。”
關庭大有英雄惜英雄的意思:“這麽巧?我昨天也是!”
我們倆青臉對白臉,異口同聲道:“頭疼。”
一上車,我就霸占了裏側的座位,孟先生問:“你不坐外邊了?”
我說我要睡覺,孟先生說:“昨晚上怎麽沒睡好?”
過道那邊的關庭插嘴:“我們倆昨天都喝多了。”
曾陽扒着座椅靠背,居高臨下地打量我們:“兩位大老板又出去腐敗啦?”
“滾蛋。”
我罵人都罵得力不從心。一靠上椅背,上下眼皮就死死黏在了一起,稍微一放松肌肉,腦袋順着晃動的汽車栽到了孟先生肩膀上。這時我也沒心思計較挨着孟先生高不高興了,即使靠在老大哥懷裏我都能幸福得醉了。
關庭比了個開槍的手勢,曾陽配合地仰天慘叫了一聲,縮了回去,最前面的老大哥轉過來罵他發神經。孟先生問:“你昨天跟關庭出去吃飯了?”
我都快睡着了,又被他這一聲叫醒,朦胧裏不耐煩地嘀咕了一句:“問那麽多。”
隔了很久,我覺得很久,其實應該也就幾分鐘吧,我正半夢半醒,忽然被人推了一把,勉強睜開眼,孟先生把我腦袋扶正,推回到我自己的位置上。這輛車的椅背筆直,硬邦邦得跟棺材板似的,坐着都不大舒服,更遑論睡覺。我起床氣重,口氣也就差得很。
“你幹嘛!”
孟先生不鹹不淡地說:“坐好。”
“你就不能讓我打個盹兒嗎?這個位子坐着不舒服。”
“不然你去關庭那邊坐。”
“你發什麽神經?”跟關庭坐一塊兒打瞌睡,不知道要怎麽傳閑話了。
孟先生反問道:“誰發神經?”
不知道他吃錯了什麽藥,偏偏要跟我擡杠。後腦的血管一跳一跳得發脹,我從他腿前和前排中間擠了出去,徑直走到最後一排。唐宇才和趙天璐兩人手裏各舉一把紙牌,正在抽烏龜,戴航和另外倆眼巴巴地望着。我讓戴航跟我換個座位,他二話沒說就挪開了,我剛一坐下,趙天璐就說:“你等下一把。”
“不玩,我睡覺。”
“好說好說。”趙天璐把我的頭按到他肩膀上靠着,眼睛全程黏在牌上,“孟潛聲怎麽你了?”
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鬼知道,吃錯藥了他。”
“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大姨爹來了吧。”
趙天璐和唐宇才的笑聲淫蕩得像在門口攬客,前面坐着的拉拉隊女生們紛紛投來嫌棄的目光。
孟潛聲今天是真的吃錯了藥。
我叫他就裝聾,除了我誰的話都能聽見,比狗耳朵還尖;給他遞水他不要,說“謝謝,不渴”,轉頭就跟徐苗你一口我一口牛犢子似的地灌;我把他的書包放到一邊,領着校報記者進場再回來一看,發現包不見了,吓出一頭汗,最後才聽拉拉隊的女孩子說他自己拿走了。
這小混蛋明顯是在生氣。
我太了解孟潛聲了,他一皺眉頭,我就知道他心裏在罵爹還是罵娘。大人們都說“這小孩兒脾氣好”,女孩子提起他就把“溫柔好相處”挂嘴邊,實際上這小混蛋是個綿裏藏針的,他心裏不痛快,就能讓你跟着渾身針紮似的難受,問題在于他連刺人都彬彬有禮,好比平地起高牆,讓人一腔滔滔怒意無處洩。
他上一回這樣跟我生悶氣,還是初中暑假我倆因為出去玩的事。那回我有錯在先,放了他鴿子,又不肯道歉,把他氣得夠嗆,後頭幾天沒少給我臉色看,我倆都憋得一肚子火,最後放學在過道裏打了一架。
然後我們就頂着滿頭包勾肩搭背地回家去了。
但這回我實在鬧不明白他生的哪門子閑氣。
這回聯賽我們學校一路過關斬将,順風順水,老大哥高興得煙都不抽了,淡定地在場邊一邊刨盒飯一邊指點。拉拉隊的姑娘們更激動,硬生生把別人的喝彩聲都壓了下去,連馮豔玲都捐棄前嫌,大叫徐苗的名字給他加油。
比賽完了,大家的興奮勁還沒過,起哄讓老大哥請客。老大哥一點不含糊,當即摸了兩張百元大鈔讓我給大家買零食飲料。展心蕾帶了紙筆,幫忙把每個人要什麽記下來,問到馮豔玲時,她嗓子全啞了,好半天我才聽清楚她要的是什麽。
關庭也好不到哪裏去,一直咳嗽,我沒聽清,問:“你說什麽?”
她又說了一遍,我還是沒聽見,湊到跟前,這才聽見她說:“二鍋頭。”
“淨瞎貧。”
關庭笑得像個二傻子。
“你們回來啦?快來,有什麽想喝想吃的,我們幫你們買回來。”展心蕾說。
一回頭,孟先生跟戴航去完洗手間回來了。戴航吵着要兩瓶可樂,孟先生不愛喝汽水,我說:“給你買橙汁?”
他看都不看我,跟展心蕾說:“可樂吧。”
“好好好,剛好可以買一打,這樣就能送一瓶。”
展心蕾相當滿意,沖孟先生笑出兩個酒窩。
他跟着笑了笑。
“你出好多汗,是不是太熱了?”展心蕾遞過來一包紙巾,“給你。”
我不是熱的,是被氣的。
我狠狠擦掉從額角流下的汗水,強忍當場把孟潛聲拖過來暴打一頓的沖動,緊咬牙關表情猙獰地和展心蕾走了。
小賣部的老板對我們兩個大客戶眉開眼笑,展心蕾要什麽拿什麽,這個要甜味的,那個要冰過的,零食滿當當當裝了兩大口袋。我把汽水抱到懷裏,展心蕾放下零食伸手過來一摸,說:
“老板,這個可樂麻煩幫我換一瓶沒有凍過的。”
老板連聲答應,立刻幫她換了。走到外面,我問:“為什麽要專門換一瓶常溫的?”
展心蕾清點着袋子裏的零食:“孟潛聲不是不喝冰水嗎?”
話音剛落,她自覺不對,飛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裏打了個突:“你怎麽知道?”
展心蕾打了個哈哈:“這個,這個嘛,我聽說的。”
“你還挺了解他。喜歡他啊?”
說完我就有點後悔,怎麽能對這麽可愛的女孩子陰陽怪氣。
展心蕾立刻否認:“沒有沒有!你可別亂說。其實,就是……我一個朋友,嗯,喜歡他。”
我複述了一遍:“哦,你的朋友。”
她有點急了:“真的是我朋友!她有個本子記着孟潛聲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天天跟我唠叨。”
還能這樣?
我有點稀奇:“是嗎?”
展心蕾以為我在反問,于是壓低嗓門悄悄地說:“算了,都是為了證明我自己的清白,偷偷告訴你吧,你不要告訴別人啊。千萬不要告訴孟潛聲!我朋友高婷喜歡他,高婷跟我一個班的,沒有參加過什麽活動,你大概不認識。”
高婷?這個名字,不就是——
我心裏當即柳暗花明,面上還要裝成看盡千帆的世外高人,波瀾不驚地說:“哦,是沒聽過。”
展心蕾被翻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倒給我聽:“高婷偷偷喜歡孟潛聲好久了,每次他打球高婷都要拉我去看,但是又不敢跟別人說。”
我問:“那孟潛聲不喝冰水是誰跟她說的?”
“她自己看出來的啊。孟潛聲去小賣部喜歡買什麽,平時喜歡穿什麽衣服,學號是多少,她都記在本子上。哦對了,還有你們班每學期的課表,她都有。”
我簡直嘆為觀止,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女孩子的細膩心思。
關庭當然不算,她跟男生只有性別不同。
“然後我不是進了拉拉隊嗎,她每次都來看我,其實都是來看孟潛聲的!”展心蕾哼了一聲,仿佛對高婷這點昭然若揭的小心思洞若觀火,突然話題一轉,“對了,你跟孟潛聲關系那麽好,他是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啊?”
他有女朋友?
在我眼皮子底下,他能有哪門子的女朋友?
我不動聲色:“為什麽這麽說?”
“就是之前,我一直鼓勵她,好不容易才讓她下決心寫情書,然後上上個星期,我們不是天天都晚訓嗎,我讓她找個機會把情書交給孟潛聲,結果她不好意思,只把情書和禮物放到孟潛聲包裏。
“我問她寫名字了沒有,她說沒有明寫,這樣孟潛聲怎麽可能知道是誰寫的!急死我了都。她說她怕被老師發現,然後我就讓她再寫一封,你不知道我勸了她多久……本來我說好和她一起等孟潛聲打完球,把情書當面交出去,結果剛好孟潛聲和徐苗過來找拉拉隊的人,她居然吓得直接跑掉了。沒辦法,只能我幫忙又把東西塞到孟潛聲包裏。”
原來搞烏龍的那個傻妞是你啊。
展心蕾也不等我應聲,自顧自開始分析情況:“我仔細觀察過,後面那幾天孟潛聲好像一直沒什麽反應,跟沒事人似的。我跟他沒那麽熟,總不能直接問。我問關庭,關庭說他根本沒怎麽跟她說話,更沒打聽過什麽女生。所以我就想問問你,他是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要是沒有,他禮物都收下了,說明他應該也不反感吧?那高婷是不是還有機會?”
我本來準備說沒有,聽到最後兩句,牙齒上下一磕,嘴巴不聽使喚地冒出一句:“怎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