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小鎮上的大富翁(二)
他們兩人明目張膽地談論着大富翁的生死, 全程男仆都沒什麽反應,恭敬密切地關注着大富翁的動靜, 是個合格的男仆, 也是個合格的NPC。
大約十多分鐘之後,大富翁醒了過來,努力地睜開雙眼, 男仆立刻上前俯身扶着大富翁坐直,一番仔細地詢問之後,男仆才将目光移向林子獄和花齋。
“開始吧。”
林子獄應了一聲,開始講起他即興發揮的故事來:“從前有一個大富翁……”
真·大富翁有點下意識反應:“咳、咳咳……”
男仆也面露異色,欲言又止, 唯獨花齋倒是笑得開懷。
林子獄不滿,“世界上大富翁多的是, 哪裏都有。”
男仆:“行吧, 您繼續。”
林子獄改口:“從前有個有錢人,腰纏萬貫的那種。很俗套的,他因為太有錢被小人盯上了。小人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成功将有錢人的一切據為己有, 非但如此,有錢人還被這位小人給一刀了結了性命。”
“有錢人死了個透徹,按照慣例,他的靈魂将去往另一個世界。有錢人一生沉浮起落, 他感覺非常疲倦,甚至都沒有心力去憎恨別人, 他大概只想找個地方安靜地死一死。”
話說到這裏,大富翁的呼吸道又一次被堵塞住了,差點沒把自己憋死,男仆有條不紊地替他清理。
主仆兩人忙着續命,林子獄收聲慢悠悠喝了口茶。
等對面處理好了,林子獄不慌不忙地繼續:“事與願違,有錢人就算死了也沒法安靜地長眠,他還面臨一個選擇——是要去天堂還是地獄。”
“有錢人的首選當然是天堂。天堂聽起來就很寧和,适合佛系死鬼混日子,于是有錢人到了天堂。然而他卻被攔在了門外,天堂的負責人說有錢人在凡間的恩怨未了,心裏還要怨念沒清楚幹淨,不符合進入天堂的條件。”
“沒有辦法,有錢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地獄,卻不想,地獄也嫌棄他。地獄裏住的都是十成十的惡人,沒有最惡,只有更惡,他們覺得有錢人連自己的血仇都不報,為人太過羸弱,會拉低地獄的平均水平,也不同意有錢人入內。”
“有錢人習慣性地想用點別的辦法解決,結果一想發現自己已經沒錢了,再一想,不管有錢沒錢的,自己死都死了,陽世間的潛規則在這邊也不通用。”
Advertisement
“這樣一來,有錢人左右為難,盲目地轉悠了許久,他突然靈光一閃,想明白了個問題——他眼下的困境的源頭就系在小人手上,小人既害得他家破人亡,還讓他死後不得安寧。于是他以厲鬼的身份回到陽世,報仇雪恨,将小人從他手中搶走的東西全部拿了回去,一點也不剩。”
林子獄講得痛快,男仆的嘴開合好幾次都沒找到切入點打斷他,好不容易等林子獄停了下來,男仆委婉道:“我家主人想要知道的是死後世界的故事。”
不是某人死後化作厲鬼歸來複仇的故事。
林子獄認真想了想:“我沒跑題,反正都是死了。”
男仆還想說點什麽,大富翁顫顫巍巍地半舉起手,打斷了他。收到大富翁的意思,男仆恭敬地閉嘴,不再與林子獄糾結是否離題。
大富翁可能想說點什麽,結果被林子獄搶先一步,他大刺刺地直接開口:“我還沒講完。”
不等對方許可,林子獄繼續說下去,“看着昔日的仇家倒下,有錢人難得感到一陣快意,他正打算趁興繼續肆意鬧騰一番,他眼前的一切突然化為青煙消失,眨眼之間他又回到了一無所有的狀态。這時候,有錢人才意識到原來所有的爽快都是假的,天堂和地獄更是不存在,唯一的真相只有他已經死了這一點。”
花齋不合時宜地輕笑了一聲,林子獄斜了他一眼,他立刻賣乖,收好嘴角,假模假樣地直了直脊背。
片刻之後,大富翁小聲且緩慢地說:“咳咳……謝謝你的故事,但我想問一問,如果你是這個有錢人,你會、你會……咳咳!”
大富翁的話說得斷斷續續,不過大概的意思還是傳遞到了,林子獄想都沒想就道:“生前做不到的事,死後也照樣做不到,我不會把希望寄托在死後。”
所以不管什麽仇怨,他一定會處理幹淨了再上路,更何況,林子獄不會讓別人來左右他的生死。
大富翁放棄說話,他向男仆擺了擺手,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男仆卻能精準地明白大富翁當下的意思。
“感謝你的故事,現在,請另一位旅人告訴我家主人你的故事。”
這句話就是個信號,男仆說完,不知何時消失的轉盤再度出現,停在了花齋面前。
花齋沒怎麽細看,随手一轉,都不去管結果。
轉盤飛了幾圈,最後指向的是一塊紫色的區域。
給出結果之後,轉盤又原地消失,花齋沒急着開口,饒有興致地看着男仆。
幾息之後,外面傳來一些悶悶的聲響。
按理來說,這房子的隔音應該不差,就這樣聲音還能傳過來,可想而知外面鬧騰的動靜有多大。
聽到這些聲音之後,男仆的臉色明顯僵硬起來,連帶着大富翁臉上的菜色也沉重了幾分。
男仆彎腰,詢問着大富翁的意思,大富翁胡亂點了個頭。
“抱歉,兩位需要再稍微等等,我家主人有點私事。”
男仆語氣還算客氣,不過态度上來說只是告知,并不在意別人的回複,說完,他就推着大富翁離開了房間。
空蕩的房間內只剩下林子獄和花齋。
上了轉盤,兩人就是實打實的競争關系,然而他們之間确實沒有太多的對立感,這次的轉盤确實簡單沒有緊張感,不過更多的還是因為花齋這人太散漫。
從預選開始,花齋一直站在林子獄的旁邊,憤怒、猜忌、防備……林子獄把種種情緒都走了一遍。到現在不說完全打消了顧慮,可林子獄也确實想象不出如果他跟花齋不惜一切相對相殺會是什麽樣的情況。
外面的聲音換了個方向,漸漸擴大,花齋起身走到了窗邊,“不來看看麽,這次我抽中設定。”
他們所住的位置在二樓,從透過窗口望下去,正好能夠看到一群人吵吵鬧鬧,非常不情不願地往外走。這些人有老有少,大概是大富翁的親戚之流,考慮到大富翁即将西去,這些親戚的出現就耐人尋味了。
男仆就跟在他們後面,看起來像是盡着禮儀相送,實際上是不容拒絕地趕人。
大富翁本人倒是沒出來,畢竟身體确實不方便。
好不容易送走了這群人,男仆轉身回房,他低着頭走了幾步,在進門之前朝上一瞥,掃了二樓的窗戶一眼。
看着男仆的身影消失,林子獄随口道:“這個男仆有點意思。”
“護食的狗當然要兇一點。”
·
等他們回到原位坐好之後不久,男仆推着大富翁再度回到他們的視線之內。
安頓好大富翁,男仆開口,讓花齋開始講他的故事。
“我這邊的主角也是一個大富翁,哦,不對,也是個有錢人,”花齋擺了擺手,聽起來似乎還沒把故事編好,“有錢人有花不完的錢,也有數不完的親朋好友,他生前受人愛戴,家裏随時都有客人拜訪,他從來都不會覺得寂寞。當然,人總是要死的,有錢人也不例外,有一天他就這麽死了,死的方式倒也普通,沒什麽特別的。”
“死後,有錢人空虛寂寞冷,他等着有人能燒點東西過來,可惜一直沒有。這倒也在有錢人的意料之中,畢竟人情易冷,他就只盼着清明過節的時候家裏親戚掃墓能帶他一份。這樣等了許久許久,外面世界都不知道過去了幾年,祭拜有錢人的依然是一個人都沒有。”
花齋說話會很特別,粗略一聽好像每個字詞都被他咬得清淡,連在一起就是十足的輕佻随性,可多聽一些就會在某個時刻突然後背發寒,不知不覺已經被一股沉重萬分的冷意包圍。
這人滿嘴荒唐,沒什麽心肝,看不出他有什麽□□,不像個人。明明只是聽他胡謅着不着調的故事,還是會覺得心底難以言說的恐懼。
“久而久之,有錢人漸漸心灰意冷,不知又過了多久,他偶然碰到了個兒子。有錢人生前不缺養孩子的錢,于是他養了很多孩子,眼下他遇到的就是其中之一。父子感情說不上親厚,不過死前有錢人還是給足了響應的遺産,憑着這一層,有錢人覺得他兒子也該記得給老父親上兩炷香才是。”
“不過這點不滿對有錢人而言也不重要了,升米恩鬥米仇的道理他可太懂了,牽扯到錢的事向來不好說,誰知道這位兒子對他爹有什麽不滿之處。有錢人對此不抱希望,他所在意的是另一個問題——既然他們能遇上,那顯然他兒子也該是死了。
兒子英年早逝,有錢人忍不住想去問問出了什麽橫禍,家裏其他人可還安好。這麽盤算着,有錢人便上前去問話,可不想兒子見到有錢人差點被吓到魂飛魄散。”
“有錢人氣得只恨不能再死一次,可攔住兒子盤問一番,有錢人意外地發現自己這不孝子竟然不記得自己了,不是單純因為時間流逝淡忘了,他是真的不記得有這麽個人曾經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
“有錢人意難平,在無盡的迷茫中他等到了一個接一個的親友,可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漫長的糾結耗費了他的心力,很久很久之後他突然意識到,既然大家都死了,為什麽只有他有記憶,別的人沒有?會不會從始至終,他其實根本沒有存在過,一切都只是鏡花水月……”
花齋起承轉合做得很好,語速不快不慢,将将好适合這樣一個故事,說到這裏,他刻意停頓了片刻,“在層層的猜疑之下,有錢人終于受不了崩潰,等他再度醒來的時候,明媚的陽光透過未拉緊的窗簾灑了進來,他躺在舒服的床上,混沌的意識慢慢清晰,他知道自己富可敵國,而今天又将是可以揮霍享樂的一天。”
大富翁的喉嚨還在作響,他的皮膚幹枯且滿是褶皺,睜開眼睛對他來說都是個困難,只能耷拉着眼皮。
他努力擡了擡頭,看着花齋。
旁邊的男仆解釋:“我家主人好像沒有理解你的故事。”
“不用在意,”花齋看着大富翁揶揄一笑,“簡單來說就是死都死了,就什麽都別惦記,痛快些。”
花齋說着,站了起來,活動着手腕。
男仆心中一跳,下意識就想跑,但已經晚了,他才剛剛有所動作,花齋已經跨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将他整個人都扔出去,砸到了牆壁之上。
不等人落地,花齋如鬼魅般地飄了過去,一把卡住男仆的脖子,讓他不上不下地釘在牆壁上。
花齋力氣太大,完全不容反抗,男仆呼吸不暢,只能痛苦地咳嗽着。
林子獄也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大富翁,“死後的事我們做不了主,不過如果你願意,我們倒是不介意幫你清清內鬼。”
大富翁嗚了幾聲,他想轉個頭去看看男仆的情況都很是艱難。
林子獄熱情地推着他的輪椅轉了個方向,看到血肉模糊的男仆,大富翁一聲急促,差點昏死過去。
于是林子獄又把輪椅轉了回來。
林子獄單手撐在輪椅邊上,俯身看着大富翁,讓個人的威壓死死克制着他,“怎麽樣,我們不收費。”
大富翁對上了林子獄的視線,這是一雙毫無溫度的眼,即便他下一步就伸手掐死自己都不足為奇。
幾秒之後,大富翁挪開了視線,茫然無措。
“你其實也清楚,你之所以會變成這個樣子就是男仆給你下的毒,可事到如今,沒有他你可能半天都撐不下去,你只能得過且過,”林子獄站直,“怎麽,現在連手刃仇人都不敢了?”
從大富翁的角度看上去,林子獄大半個人都處在陰影之中,只覺得是一團包裹着惡意的煞氣,哪怕看上去再平靜都讓人不敢靠近分毫。
林子獄厲聲:“死亡就是終點,不然你以為生死的界限是什麽,想清楚了,你還剩最後一口氣,等這口氣都沒了,你連不甘心的機會都沒了。”
“我……”
“還是不想,怕沒有他照顧自己死得痛苦?”林子獄語氣很平靜,剛才的咄咄逼人一下子就消失了,仿佛很好說話似的,“行啊。”
大富翁呆呆地望着林子獄。
另一邊的花齋已經放開了男仆,轉身走了過來,“完事,可以評判宣布結果了。”
林子獄“嗯”了一聲,表示附議。
他們這邊兩位玩家太主動了,自己給自己打了結束的标記,玩家這邊沒有異議,轉盤也就依此行事,場景裏的一切設定即可就被固定住了,包括半死不活的男仆,也包括呆愣的大富翁。
接着,有一道聲音響了起來,這次倒不是沒有感情的機械音,換了個正常低啞的人聲,“恭喜兩位玩家合作達成共贏成就,按照規則雙方約定的獎品作廢……”
林子獄靜靜地聽完,等這道聲音消失之後,他才稍稍揚起下巴,“轉盤游戲在分出勝負之前不會結束,”林子獄用手在兩人之間指了指,“這是1V1的局,而我們好像還沒分出勝負。”
花齋微微眯着眼睛,嘴角帶笑,好像是在癡迷地看着林子獄:“你還是這麽警惕,結束是哄你的,這只是熱身,我們的賭約會延續到下一個關卡……下個關卡我會是開啓人,來反殺我怎麽樣?”
花齋走近幾步,拉過林子獄的手,他的手腕上內側還有玫瑰刺青。花齋将林子獄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這朵刺青,“玫瑰區一號關卡,我等你。”
·
“你終于要跟影正面對上了?”
“嗯。”花齋應了一聲。
花齋所在的還是剛才的豪宅,男仆跟大富翁依然處于凍結的狀态,不過林子獄本人倒是已經離開了。
整個房間內,能夠活動的只有花齋一人。
“你可能會死。”
不知從哪裏傳來的聲音在跟花齋對話。
“那也不錯,我會死得又幹淨又徹底。”
“死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如果你還有割舍不掉的執念怎麽辦?你會心甘情願?”
這一次,花齋久久沒有回答,窗外射進來的夕陽将他的影子無限拉長,一部分還超出地面折到了牆上。
花齋不動,影子也不動,牆就成了個鎖住他影子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