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1)
當博士說到散兵早就已經擁有了一顆心的時候, 阿麗娅第一次在這場對話中被他氣得咬緊了牙關。
一顆心,博士這種家夥也配談心嗎?!
丹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送給散兵的是什麽東西?
是他的心髒, 是“你也是人啊,只不過是缺少了一顆心”, 是“長正大人也好, 我也好, 都将他視為我們的一份子”, 是“你不必做任何事來證明自己”。
然後博士又幹了什麽?
阿麗娅發現, 不管自己怎樣因為外表和聲音,對于一個一動不動的博士産生興趣,他總能在開口說話之後讓她滿心滿眼都只有一句話——“博士, 真畜牲啊”。
這大概也算是一種獨特的能力了。
但她将情緒壓下去了,接着問:“他有沒有心,和我有什麽關系?”
“自然和你無關,只不過,有了一顆心的人偶,卻不覺得自己能夠變成人類, 帶着強烈的愧疚情感, 覺得自己其實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你覺得, 倘若此時有當年的受害者向他發起禦前決鬥, 結果會是怎麽樣?”
博士回頭, 語氣裏面是藏不住的愉悅。
“說起來,利用禦前決鬥的機制, 還是你那位旅行者朋友給我的靈感。”
五天前。
散兵在抵達稻妻之後, 并未在離島停留多久。
但他也沒有第一時間去往神裏屋敷, 趕赴已經約定好的見面。
他仗着自己的身法和速度,在來到稻妻之後,先去了一趟踏鞴砂。
踏鞴砂和他從前住在這裏的時候已經很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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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陽光甚至都和如今這樣陰沉且帶着點紫色的光照截然不同。
但他沿着自己記憶中的道路,在踏鞴砂上下走了一遍。
他心情如何,除了散兵自己,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曉,而散兵大概也是不願意告訴任何一個人的。
但他隔着很遠,對着視野中甚至有些模糊的爐心,擡起了手。
仿佛是隔着數百年的光陰,同那個将手按在爐心上,燒毀了十指的少年,默默地掌心相貼一樣。
在這之後,他才回到了鳴神島上,敲開神裏屋敷的大門。
正如阿麗娅在将關于散兵以及雷電五傳,還有愚人衆的這一系列事情悉數告訴神裏绫人,希望他能幫忙找尋到當年雷電五傳的後人的時候,在聊天記錄裏面說的那樣。
在關于稻妻的問題上,你永遠可以相信神裏绫人。
哪怕雷電五傳已經沒落了很多年,哪怕其中一些人早就隐姓埋名,甚至和萬葉的祖父義慶一樣,因為被收養而更改舊姓,神裏绫人仍然精準地給每一個雷電五傳的後人發去了相關的通知。
甚至其中有一些人的名字,就連唯一算是沒有沒落的天目流當今的當家人,天目十五老爺子都沒有聽說過。
幾乎所有人都在約定的時間抵達了。
唯獨一名刀匠,雖然家族已然沒落,但仍然以鍛造為終身愛好與事業,在此之前也已經在踏鞴砂,為何海祇島開戰的天領奉行鍛造了十幾年刀劍——他沒有到來。
神裏绫人在信件上說明,這一次将雷電五傳後人召集過來見面,乃是為了昔日雷電五傳沒落之事——這也是為何許多人在此之前甚至不曾踏足過鳴神島,卻仍然在只看了這封信件之後動身趕來。
而這位刀匠,因為其祖上未曾改姓,而且也一直都居住在踏鞴砂,官方記載中可以比較清楚地查到他們這一家,故而是最早收到信件的那一批人。
他在收到信件之後,甚至還給神裏绫人回了信,說自己必然赴約。
在這些雷電五傳的後人中,也有一些是從踏鞴砂,甚至從八醞島以及海祇島動身趕來的。
有幾個也算是認識這位未曾前來的刀匠,說他們原本和這位刀匠約好,打算一起來神裏屋敷,然而前往對方的住所尋找的時候,對方已經不在家中了。
“我還以為是他忘記了和我們的約定提早出發了呢。”
一位來自八醞島的雷電五傳後人這麽說。
“我們那時候也沒怎麽當回事,畢竟,誰都知道踏鞴砂那邊,待得久了之後是會出一些毛病,他也年紀不算很小了,腦子偶爾糊塗一下,太正常了。”
但卻沒想到,到了神裏屋敷之後仍然沒有看到這位刀匠。
很難說對于這些一部分甚至連刀匠都不是了的,過着平淡而沒什麽波瀾的日常生活的雷電五傳後人來說,到底是祖輩的榮光是如何熄滅的比較重要,還是疑似有人失蹤比較重要。
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裏,原本正對着一把刀默默出神,心想這把刀大概是可以将他的身體刺個對穿的散兵得到了最新的消息。
——暫時不開會了,先要找人。
散兵:“……”
他撐着膝蓋站起來:“我去吧。”
失蹤不管在什麽時候都不算小事,尤其稻妻的野外——在去過璃月之後散兵才意識到——确實對于普通人而言相對太危險了一點。
不論是流浪武士還是野外被祟神影響的敵人、荒郊野嶺一定可以見到的流浪遺跡怪物,都是普通人無法招架的兇惡存在。
神裏绫人手上仍然拿着奶茶杯子:“一個人找,要找尋到什麽時候。”
通過在終末番在花見坂以及踏鞴砂有居民居住的地方的一通打聽,最終得知,此人在幾天之前已經離開了踏鞴砂。
“好像是朝着鳴神島那邊去吧?也沒見他回來,嗯,肯定沒回來,我們這邊住着的人都互相認識呢。”
直到今天早上。
這位失蹤的刀匠竟然出現在了天守閣之前。
背對着巍峨且莊嚴的樓閣殿堂,面對着前方随着地勢逐步往下降低的城市,一旁,千手百眼神像寂然,雙目微合,似乎平靜而慈悲地聆聽着此世所有人的聲音與訴求。
粉櫻不分四季地飄落,也有一片落在刀匠手中橫握着的刀上。
那是一把很典型的,在雷電五傳尚且沒有沒落的年代很常見的刀,刀尖不直,但也彎曲得不是很厲害。
若是只有這些特點,那麽,這把刀倒也不至于引起周圍人的注意。
但是,因為這把刀表面萦繞着很是明顯的一層紫紅色妖異光芒,于是哪怕是附近的奧诘衆,都将自己手頭的槍稍稍提起來了些許,目光中帶着明顯的警惕。
粉櫻花瓣飄飄落下,落在這把刀上的那一片,明明是落在它的刀背上,但卻在觸碰到表面那一層紫紅色的光的一瞬間化作齑粉。
這不是一把普通的刀,眼尖的人看到這一幕,心中都這樣想,于是,後推兩步,和這個孤身一人站在天守閣前,仿佛把這裏當成了一個舞臺的家夥遠離了些許。
得知消息迅速趕過來的神裏绫人看向那個刀匠。
刀匠的眼睛……
是紫色的。
他的目光原本望向遠處,像是正在觀察影向山那邊浮在半山腰上飄浮的白雲。
這會兒,随着那頂在人群中顯得非常明顯的鬥笠的出現,他的目光慢慢從高處降低下來。
他的目光對上了散兵的。
紫紅色的刀在他手中挽了一道刀花,發出割破風的聲音。
“一個已經被祟神影響很深的刀匠,執着于祖先曾經失去了榮光,對刀劍有着很深的感情,用這樣一個人來對斯卡拉姆齊發起挑戰,你不覺得再合适不過了嗎?”
博士的态度明顯是愉悅的。
“我将這把刀,唔,名字好像是籠釣瓶一心?但不用管那麽多,總之,我把這把刀交給了他。”
繼承了雷電五傳冶煉鍛造技術的刀匠,在叛逃到至冬之後,用自己的後半生凝聚起來的一把——以祟神為核心的刀。
“祟神的功能,對于普通人而言,除了會讓他們原本就短暫地壽命再度減少之外,好像也會讓他們變得偏執?”
關于祟神會起到什麽樣的作用,博士肯定不是不知道,于是他此處的疑問語氣就像是一種譏笑、一種嘲諷。
“我想你應該能夠很輕易的猜出來吧?這個人的執念是什麽,他再握住了這把刀之後,想要做些什麽。”
阿麗娅能夠猜出來。
所欠的業果,悉數償還;染黑的罪業,用刀劍去清洗。
籠釣瓶一心,在這位刀匠的手中,刀尖是對準散兵的。
“可是這把刀不是在你手上嗎?”
阿麗娅問道。
“以祟神之力的濃厚,我确信你手上這一把刀并非僞造,或是什麽的投影。”
祟神的力量對于普通人而言是多麽的危險,阿麗娅早在上輩子過游戲劇情的時候就已經了解的清清楚楚。
這也是為什麽,在當時意識到長門倉庫中那個被拿走的藏品是籠釣瓶一心的時候,她這麽個懶懶散散的人會跟着鹿野院平藏一起開始調查,而不是直接拜托天領奉行負責。
畢竟,這是一把妖刀。
與之接觸之後,可能會被其中刀劍本身的意識占據身體。
哪怕是納西妲都沒有想到,當他們追着籠釣瓶一心的氣息追過來的時候,另外還有一個人的手上,也拿着一把滿是祟神之力的妖刀。
博士又一次撫摸了這把刀。
動作比上一次還要輕柔一點。
“眼力不錯,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位你信仰的神明正在你的意識中,她對你可真好,時時刻刻都想要保護你。”
不知為什麽,阿麗娅甚至從散兵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的酸意。
“但是,又有誰說,這個世界上,同樣的東西只能存在一個?”
阿麗娅愣住了。
她沒有想到,博士會給她這樣一個回答。
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又是相當合理的一個回答。
要知道,在當初散兵離開稻妻,去往至冬國,并且還沒有成為愚人衆執行官的時候,他就已經遇到了博士,并以把自己作為實驗素材為代價,換取對方幫他解開身上雷電影設下的禁制。
在那段時間裏,博士通過對于散兵身體的研究,掌握了制造切片的能力。
他甚至能夠将在不同時期的自己做成一個個的切片,獨立存在于相同的時空中,那麽憑借他的能力,想要将刀切片出來一把一模一樣的,也不過是輕輕松松。
長門打算售賣他的藏品。
而博士通過愚人衆那邊的資料調查到籠釣瓶一心的存在,于是成為了它的買家。
他開始裝得很好,和長門一起去別的地方“細細觀察這把劍”,然後借着機會制作了一把切片,并把切片交給了被祟神影響的刀匠。
然後,他說自己還打算和長門回去看看,再挑上一兩件藏品,打包在一起之後購買。
長門被他在倉庫中打暈,長門幸子找了過來——由是,稻妻城的目光,或者說,阿麗娅,他最想要趁着這個機會見一面的人,就這樣被吸引了過去。
“啊,既然都已經說到這裏了,那我順便告訴你一個贈送的消息,怎麽樣?”
不等阿麗娅回答自己到底是要還是不要,博士已經繼續往下說了。
“我交給到那個刀匠手上的刀,是它剛剛被鑄造出來不算很久的時候的切片,刀中蘊含的力量……哈哈,希望斯卡拉姆齊會滿意這一份禮物。”
阿麗娅幾乎是在一瞬間明白了博士的險惡用心。
散兵何嘗不是一個沒有執念的存在呢。
他甚至可以說,是阿麗娅目前遇到的人中,執念最為強烈的一個了。
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情,那些錯亂的因果,因為他是人偶之身,無法與人類一樣在不到百年的光陰之中人死而燈滅,長久地如纏繞傀儡的絲線一樣将他高高吊起,如罪犯一般等待着被審判的命運。
而在最早的時候,籠釣瓶一心是不用接觸旁人的手,就可以将自己的意識在不同的身體內進行轉移的——也正是因為如此,它才能夠千裏迢迢遠渡重洋,從至冬一路回到了它未曾見過的“故鄉”稻妻。
加強的執念,并非只是刀匠一個人的。
“看來你也明白了。”
博士将自己手上的那把刀插在了踏鞴砂中央,因為時時海水漲潮滲透而顯得相當松軟的草地上。
“他一定會在禦前決鬥中失敗,然後……無想的一刀,他倒是比女士強些,也是那位雷神親手制作出來的人偶,但……他大概連躲都不會躲。”
一切都很合理。
但博士随即掏出來的虛空終端就……
就不那麽合理了。
這就仿佛是好端端地再看着一本正劇甚至是悲劇小說,然後裏面苦情的主角突然打情罵俏似的對自己最讨厭的人嬌嗔地來了一句“你這個死鬼”。
阿麗娅的情緒都已經差不多到位,甚至想着要不要拜托納西妲去頂了散兵的號代打一下,防止這個傻孩子真的把自己送到将軍的刀下去。
——哪怕知道現在使用這具身體的并非是編寫出來的程序,而是影本身,不會像以前那樣一絲不茍地執行對于敗者斬一刀的流程,但……萬一呢。
這種事情說不準的。
所以阿麗娅是真的很擔心。
但在她的情緒差不多頂格的時候,博士突然掏出一個虛空終端,而且動作非常熟練地打開了虛拟屏幕,然後将屏幕放大,并對阿麗娅他們表示,既然人都已經在這裏了,這會兒趕回去也不會對情況有什麽改變,所以不如安靜下來和他一起看現場直播。
阿麗娅:“……”
她一口氣梗在喉嚨口,差一點嗆出來。
這可真是……這、這是納西妲的技術……
她看着博士擺弄手上的虛拟投屏,耳邊響起對方的聲音:“需要的話,我應該也可以把這些畫面投影到你們的虛空終端上,需要嗎?”
阿麗娅:一時間多少有點無語。
她沒有理睬博士那一起看現場直播的邀請,但嘴上不說,身體還是相當老實地看向了虛拟屏幕之中。
博士設置的“錄像直播裝置”好像就是安插在那個被祟神之力影響的刀匠身上的。
總之這會兒,鏡頭對準的,是分開身邊的人群,從後排走到前面來,走過那座連接着花見坂和天守閣的橋,站到了刀匠面前。
博士看到這一幕,像是一個在追電影,終于追到了劇情高潮的觀衆似的。
他隔着這層虛拟屏幕,也不管散兵到底是聽得見還是聽不見。
“斯卡拉姆齊,可能這就是你的宿命?你看,你為之掙紮了那麽久,但最後,還是需要從兩者當中,選擇一個死去。”
上一次,在爐心。
丹羽的心髒保護着他活了下來。
那是犧牲。
這一次,在天守閣前。
面對着已經成為了敵人的刀匠,他能做出怎樣的選擇?
博士顯得有些愉悅。
此時,在虛拟屏幕之中,散兵的表情,因為他的半張臉掩蓋在了鬥笠寬大的帽沿
刀匠一言不發地等待着他站到自己面前來。
等到散兵站在他面前,如果不考慮到身高天然的差距的話,這會兒他們應該算是互相平視。
刀匠突然舉起刀,就朝着散兵這邊砍了過來。
博士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刀匠都已經站在這個位置了,居然連一句“我要向你發起禦前決鬥”都沒有說。
阿麗娅聽到他低聲罵了一句“沒用的東西”。
從虛拟屏幕裏,還傳出了一些人的聲音,好像是在喊要請雷電将軍出來主持——他們說:“這應該是一場禦前決鬥”。
但随即九條裟羅的聲音就冷淡地響起來了:
“将軍大人這會兒并不在天守閣。針對這兩位的行為,如果之後有任何一方提出要發起禦前決鬥,我會通報将軍大人并為他們安排,但如果不進行決鬥的話,我會送他們去天領奉行的大牢裏面反思幾天。”
樂子好像變更大了。
九條裟羅雖然無意,但或許她和“光華容彩祭”碰撞在一起,就會出現笑點。
比如說“禦建鳴神主尊大禦所大人”xn,再比如說現在的,“送他們去天領奉行的大牢裏面反思幾天”。
當然,要說九條裟羅看不出刀匠現在的狀态是有問題的,那也就太小看她了。
她之所以這麽回答,完全是為了堵住那幾個現在正準備帶節奏的,潛藏在人群中的愚人衆的嘴。
這會兒對于阿麗娅來說,只要博士不爽,那她就爽了。
看到對方一臉吃了蒼蠅的樣子,她差點樂到笑出聲。
——或者說,原本,她的确是會笑出聲的。
但是虛拟屏幕中散兵的動作讓她已經有點兒牽起來的嘴角又被壓了下去。
當刀匠将籠釣瓶一心劈下來的時候,散兵錯身往旁邊躲閃掉這非常用力的一劈。
然後以阿麗娅看不清的速度回身,反手一把握住了那把刀。
尋常的刀刃無法在他的身上留下傷口,但是這把刀并非尋常的刀刃,于是混雜着祟神的力量連同着刀本身的鋒利,在他的掌心割破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應該是很痛的一下,但散兵的表情卻沒有絲毫的變化,甚至連眉毛都沒有稍微皺起來哪怕一下。
他已經,很明顯,在多年絕對算不上好的深淵厮殺經歷中、被博士當作實驗品使用的經歷中,完全習慣了這樣的疼痛。
他依舊将這些當作平常。
他将刀握在手中,卻不順勢一擰,将這把武器從握着它的刀匠手中抽下來。
明明刀匠已經有了點年紀,距離身體最好的壯年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而且因為長時間接觸晶化骨髓等材料,身體被提早鏽蝕蛀空。
如果散兵打算在這會兒對他完成繳械,他是可以很輕易做到的。
但是他沒有。
他而是,身體微微前傾,整個人在博士的虛拟屏幕上放大。
——他在看刀匠的雙眼。
刀匠的雙眼表面覆蓋着些微的紫紅色。
其中紅色占據了更多的部分,看起來顏色如血。
但在這一層混濁且不詳的顏色
這是一雙受了外力影響的眼睛。
散兵見過這樣的人,扛不住邪眼反噬效果的愚人衆中,偶爾會出現一些這樣的存在,還有在博士的實驗中,也出現過這樣的人,甚至是在當年的踏鞴砂,最早出現症狀的人中,情況最為嚴重的,眼底也帶着一些相同的顏色。
只不過,現在的刀匠,情況比他見過的每一個人都更為嚴重一點。
散兵在看清了這一點之後,手上的動作飛快地繼續下去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點在刀匠的手臂上,讓他的血管在一瞬間發出酸麻的感覺,以至于肌肉被迫放松,無法握緊手中的這把刀。
散兵在從刀匠手上取下籠釣瓶一心,并握在自己手中的時候,神色也在一瞬間發生了驟變。
但他将這把刀對自己的影響壓了下去,并快速轉身,在将刀交付給神裏绫人的時候對他說明自己在剛才那一瞬間因為這把刀産生的感受。
然後他向一旁的奧诘衆借了一把刀。
在他借刀的時候,終于沒有再觸碰籠釣瓶一心的刀匠眼中的那些紫紅色的光輝,一點一點地黯淡了下去,甚至露出了原本的褐灰色。
他的身形一瞬間變得有些佝偻起來,不再是剛才那個提着刀,能夠将四周的人吓得不敢往前靠上來的樣子,反而更貼合一個有點上了年紀,身體也不算很好的刀匠了。
“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嗓子,看向散兵的時候目光中充斥着複雜的感情。
散兵沒等他第二次開口。
他将刀鞘對準自己,刀柄轉向刀匠。
“剛才那把刀不太對勁,我想,身為鍛刀匠人的你應該也有所感覺,所以。”
他又将手上的刀往前送了送。
“換一把刀。”
換一把刀,如果你的最終決定是要用刀劍來穿透我的胸膛,那麽就換上一把刀。
質量不錯,可以對和人越來越相似的人偶産生傷害,而與此同時又不會傷害到持刀者本人的刀。
散兵很是平靜地說:“我不會躲開的。”
但是刀匠沒有從他的手中接過這把刀。
相反的,他哆嗦着剛才在被散兵拿下籠釣瓶一心的時候,被拿捏得有些酸麻的手臂,往自己的懷裏摸了兩把。
最後,他掏出了一顆徹底枯萎的,甚至看不太出來原本模樣的心髒。
“先前握住那把刀的時候,我确實想要殺了你,為雷電五傳曾經遭受過的一切複仇。”
刀匠嘆了口氣。
陽光之下,他鬓邊的白發逸出細細的一根,看起來格外明顯。
“但是那把刀,在放大了我的執念的同時,也放大了這顆心的執念。”
他将這顆已經幹枯萎縮到在他的掌心裏甚至只能占據不到三分之一面積的心髒遞給散兵。
“它的活性不夠了,或許你還能聽到……它最後的一點聲音。”
散兵盯着那顆心髒,目光死死地落在上面,甚至給旁觀者有一種要用目光點起火來的錯覺。
他大概是不知道的:他朝着刀匠伸手,去接那顆心,但非人的雙手,那非人的十指,甚至都在顫抖如人類一般。
“你、你是在哪裏獲得這個的?”
“踏鞴砂。”
刀匠說。
“我的祖輩撿到了它。”
刀匠的祖輩世世代代都在踏鞴砂居住。
在最早,後來在歷史上留下了深刻一筆的禦輿長正尚且還是踏鞴砂的一位目付的時候,他的祖輩就已經在踏鞴砂定居了。
這裏的環境和條件雖然不算好,至少比不過稻妻城中的繁華,也比不過平原上村莊的安靜悠閑,但是對于鍛造刀劍的匠人們來說,這裏卻是全稻妻最好的地方。
錘子和燒熱的鐵胚碰撞在一起發出的清脆的聲響,灼熱的紅鐵放進水中淬煉時發出的滋滋噼啪聲音,還有那熾熱的爐心散發出來的,讓踏鞴砂永遠都比鳴神島熱上那麽一點的溫度。
——這些在刀匠們眼裏,都是最棒的東西。
看似快樂的日子在不期間結束。
往日所有人都愛戴信任的丹羽大人據說畏罪潛逃,不知所蹤;跳起舞蹈來非常好看的傾奇者也不知所蹤。
留下給他們的是一片需要重鑄的廢墟。
一個刀匠,從灰燼中看到了某個隐隐閃光的東西。
他把它撿了起來,發現那是一顆心髒。
“不管如何,至少心髒不能就這樣躺在灰燼裏腐壞,任人的腳步從上面踐踏過去吧?”這個撿起心髒的人這麽對自己說,“不管是因為這場災禍而喪生,又或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總之,連心髒都丢了,一定是個可憐人。”
他将心髒放在一個小盒子裏面,心想着下次進城的時候,去拜托一個朋友幫忙,把它處理一下,至少做一個空心的木偶,可以把心髒填進去,權當是給那個可憐人全屍下葬。
但是很奇怪的,某一天晚上,他在睡夢中隐隐約約聽到了些聲音。
刀匠翻身坐起來,确定自己聽到了哭泣的聲音。
他點了蠟燭,端着燭臺,循着聲音在房間裏面找,最後就找到了放在桌面上的那個小盒子。
是盒子中枯萎的心髒,流出晶瑩的淚水。
刀匠問:“你為何在深夜哭泣。”
那顆心回答說:“因為我對我的朋友最美好的祝願被扭曲了,倘若不是因為我的疏忽以及識人不清,他甚至都不會受傷。”
刀匠不知道這顆心說的是什麽,但能夠從它的語氣中感覺到悲傷。
于是,他沒有将這顆心下葬,而是傳給了後代,并告訴他們這顆心曾經在滿月的夜裏哭泣的故事。
這是一個夢。
但也不算是一個完全的夢。
“我曾經不相信這個故事,但在這把刀被我握住的時候,我相信了。”
祟神的力量,将這顆心中最後的執念也一起放大了。
它就像是一顆已經幹癟的種子,但在有了一點泥土和水之後,還是爆發出了纖細脆弱的嫩芽。
這顆心在他的意識被裹挾在憤怒中的時候,在他耳邊低聲念道:“我的力量已經很微弱了,所以我想拜托你,看一看當初發生在踏鞴砂的真相。”
那個将這把刀遞給他的人,那個對他說“就用這把刀,去完成你的複仇吧”的人。
愚人衆第二席執行官博士。
刀匠不是什麽聖人。
他自诩連善人都算不上。
他很計較祖輩失去的榮光,憎惡一切仇雠。
但他能夠分清楚孰輕孰重。
“相比起把刀送進你的胸膛,我更想要先解決掉那個罪魁禍首。”
刀匠的眼前浮現起博士的模樣,咬牙切齒道。
“但是還有這顆心……祟神的力量對我的身體也是一個極大的複核,如果沒有這顆心的話,我或許已經如同燃盡的蠟燭一樣熄滅了。它用自己的力量維護了我的生命延續,所以,它還有一點最後的願望,我不能不幫它實現。”
刀匠将那顆枯萎的心放到了散兵的掌心裏去。
“它有些話想要和你說,你——”
他的聲音一頓。
因為散兵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顆心,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曾經他是這樣拿着一個裝了這顆心髒的裝置,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走到爐心去。
它保護了他。
但是謊言讓他将這顆心髒扔在了地上。
再次從旁人手中接過它的時候,它比上一次已經輕了很多很多。
就像是一個紙糊的空殼。
如果不是祟神最後放大了它的執念,或許它還會和第一次被放進他手中的時候,無法和他交談。
散兵聽到了很輕的聲音。
輕飄飄的像是一片羽毛、一陣灰。
“丹羽。”
他叫了那顆心的名字。
“丹羽。”
博士臉色陰沉地看過來。
阿麗娅雙手叉腰,毫不示弱地對他盯回去。
阿貝多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道:“眼睛可以不用睜得那麽大,我的朋友,再瞪下去我擔心你的眼珠子掉出來。”
阿麗娅:“……”
瞪不住了。
但這全都要怪阿貝多。
阿貝多态度很好地表示怪他就怪他:“但現在,我們是不是要和這位……愚人衆執行官,交手?”
阿麗娅抿了抿嘴唇,覺得交手大概是要交手的,但在動武之前,她還有那麽幾句話想說。
“你要是樂意,就當我是個怪物,是個鬼魅好了。這樣你就算死,也不是因為愚蠢而被人所害,只不過是輸給了無法超越之物——如果我記得不錯,這應該是你對丹羽說的話,博士。”
“我的神明讓我看到了世界樹中的這段記錄。”
阿麗娅這會兒甚至都不管納西妲在自己意識裏挂着了,直接開始現編式造謠。
“但是你看,丹羽好像沒有輸诶,你看這顆心,隔着四百多年的時間,仍然保護了它想要保護的人,讓你的計劃功虧一篑了不是嗎?”
阿麗娅認認真真地輸出,努力做到讓這會兒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字正腔圓,清晰明确地像是播音員:
“你看,人類的意志反而成為了你無法超越的高峰,不管你自認為是怪物還是鬼魅,總之,我現在對你的評價就是一個詞:失敗者。”
博士的驕傲在丹羽赤誠的心髒面前一敗塗地。
所謂的“無法超越之物”,最終不也在他認為完全無法企及他所在高度的人類的意志中被打了個稀碎。
阿麗娅發誓自己的耳邊甚至響起了啪啪的打臉幻聽聲。
“對此,我很想問問,博士大人,您有什麽想要說的嗎?”
如果有的話,她肯定得錄下來,帶回去之後給散兵反複循環播放——博士破防實錄,對于散兵而言,大概可以當作睡前音樂來舒緩身心。
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太容易聽着聽着樂起來,以至于不想閉上眼睛。
阿麗娅這番話不可謂不刺耳。
尤其是對于博士。
他已經好幾年未曾經歷過哪怕一次失敗了,然後在須彌遭遇了一次。
那一次,是因為他對上的敵人乃是塵世七執政,在神明的領域,一個外來者,曾經是凡人之身的僭越者,博士盡量放平了心态安慰自己,能夠走到最後一步,并參與到與神明的交換之中,自己也不算吃虧,就已經很不錯了。
接下來,就是這一次。
他沒有籌謀太長的時間,只是——對于他這種人而言,沒有籌謀多久的計劃也不應該失敗。
這個詞本不應該出現在他和他人的較量中。
雖然說這次的失敗,理性告訴他應該和面前這個正牙尖嘴利輸出的少女沒有根本上的關系,但是博士遷怒了。
這兩次,不管應對的計劃和阿麗娅有沒有關系,她都像是一個幽靈一樣。
——一出現,他的計劃就失敗了。
博士在那一個瞬間,甚至開始思考璃月的玄學舊俗是不是有點道理:他和阿麗娅八字不合,因此沒事最好不要見面。
但這種逃避一樣的念頭剛一出現就被博士自己打消了。
他絕對、絕對不可能,對着這樣一個少女認慫。
更強大的存在也沒能讓他選擇逃避過。
于是他想:雖然她很有趣,腦子裏的新奇點子很多,背後還有很多值得探尋的秘密,更是與神明關系匪淺。
但或許現在殺了她永絕後患,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于神明的追殺什麽的……他不是早就已經做過渎神的實驗了嗎?
博士覺得,這是一個自己付得起代價的選擇。
只是,在那一道轉瞬即逝的攻擊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