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司澄一路趕回左家, 諾達的房子裏竟連一個人也沒有了。
空蕩的大宅子像是燈火通明的鬼屋, 處處都透着安靜的詭異。
司澄心慌得厲害。
她匆匆跑上二樓, 所有房間都被鎖上了,連左放的房間和畫室也是。
他不在家裏。
可他怎麽能不在家裏呢?
幾天前在畫室的窗臺前,他還那樣脆弱無助地看着她。
他怎麽會不在呢?
司斐聲說他們兩天前就已經離開了,但司澄卻一點也不知道。
她每天都在家裏, 家裏的每個人都表現如常,竟沒有一個人告訴她這件事。
司澄跑到左放房前,她似乎還能聽見他在房間裏掙紮的聲音,可任她如何敲門呼喊也無法點亮門後的黑暗。
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拼命擦掉,深怕會錯過門縫下任何一點動靜。
可真的沒有人。
整個左家,只有她一個人在哭。
“嗚嗚, 阿放……”
忽然,有人叫她。
“澄小姐。”
司澄驀地擡起頭, 看見平日裏伺候她的小秦正站在樓梯口朝這邊看過來。
走廊上沒有開燈,司澄連滾帶爬地跑到她面前, 滿面的淚痕。
【阿放呢?爺爺呢?他們都去哪裏了?還有袁叔,他在哪?!】司澄着急問。
袁叔是中午的飛機走的,他遣散了家裏所有人,只留下了小秦。他讓小秦整理好了司澄的行李, 親自送去了司斐聲的公司。
他說司澄一定還會回來,讓小秦留在家裏等他。
小秦本來一直都在樓上,剛才聽見樓下有動靜才下來看看。
果然是司澄。
小秦扶着司澄說:“袁叔走之前讓我留下等小姐回來, 他讓我跟小姐說,少爺去國外看病,請小姐不要怪他。”
看病?
司澄慌張抓住她:【他們什麽時候走的?阿放什麽時候走的?】
“大前天下午。”
大前天……
左放發病後的三天裏她一直都待在家裏,唯一一次出門是和孟舟一起去超市,可那時他分明跟她說過左放還能和她一起上學的……
司澄哭得滿臉通紅,她抽噎着質問:【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
小秦為難道:“是老爺……他吩咐家裏不許有人對你提起這件事,我們不敢說。”
是左華興。
可他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要一聲不吭地帶走左放?
盡管袁叔留下話說是帶左放去國外看病,他沒說他們不會再回來,可他們走得這麽突然、走得這麽蹊跷,司澄心裏隐隐有種預感,她可能再也見不到左放了。
司澄哭得彎下了腰。
小秦抱着她,一邊給她拍背順氣,一邊勸她:“澄小姐,你別太傷心了。雖然老爺和少爺走了,但你還有哥哥呀。你以後搬去和你哥哥一起住,不是也很好嗎?”
哥哥?
‘呵,他跑得倒快。’
腦海裏忽然蹦出了司斐聲的聲音。
司澄像是想起了什麽,她一把推開小秦,狂奔下樓。
司斐聲的車子送她回來後就一直等在大門口。
看見司澄跑出來,他冷清的眉眼稍微擰了擰。
他下了車,“澄澄。”
司澄的眼淚在夜空中劃出閃亮的弧線,她撲到司斐聲身前,【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走是不是?不是因為阿放,是因為你是不是?!】
司澄眼睛都哭疼了。
她其實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她只是直覺左華興這突然的舉動與司斐聲有關。
所以那天左華興才這麽急着回來,所以他要問她關于哥哥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所有事情就都能連起來了。
司澄不知道司斐聲和左華興究竟有什麽仇怨,不管有什麽仇怨都好,那都跟她無關,也和左放無關,她什麽都不要,她只要左放。
【為什麽為什麽啊!】司澄失去了理智,她捶打着司斐聲的胸膛,想要他把左放還給她,【為什麽你一回來阿放就走了,為什麽他連說都不肯說一聲,他明明還那麽脆弱,他明明不能離開我的……】
“澄澄,你冷靜一點。”司斐聲抓着她的手臂,他不在乎她的拳頭,可他心疼她的眼淚。
他強勢地将司澄攬進懷裏,溫聲地勸慰:“澄澄,左放不是值得的人,你不要為他傷心。我們和左家,永遠不可能交好。”
【我不管我不管!】司澄根本聽不進去,她一把将司斐聲推開,用手語拼命地喊:【阿放值得!他就是值得!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說完,司澄轉身向車庫跑去。
她不會開車,整個車庫裏她唯一可以駕駛的只有那輛小綿羊。
她騎着車沖出去,車速快到司斐聲不敢伸手去拉她,怕将她帶倒。
“澄澄!”
司斐聲望着她在寒風裏疾馳的背影,皺眉上車跟上她。
小綿羊很久沒有充過電,那天又帶着她和孟舟下山采買,這會兒騎出來沒多久就已經提示沒電了。
司澄不敢停下來,她知道司斐聲在跟着她,一旦停下來,他一定會攔着她不讓她去找左放。
可她根本不知道那邊才是機場的方向。
從蔭山道下來,還未駛到大路上,小綿羊嗚咽一聲斷了電。
司澄怎麽也發動不了它,身後司斐聲的車越來越近,司澄心急,幹脆一腳将它踹倒,自己拼命跑起來。
蔭山道漆黑一片,袁叔不在,沒人指揮控制室給她打開路燈了。
司澄怕冷,這樣寒冷的室外,她早就已經被凍僵了身體。
地上的薄雪被她踩成了一汪汪小塘,雪水沁進她鞋子裏,腳底冰涼一片。
唯一溫熱的是她的眼淚。
司澄視線裏一片模糊,根本不曾注意原本平坦的道路突然多出了一塊碎石。
她摔倒在地,膝蓋和手掌都鑽心的疼。
司斐聲的車在她身後停了下來。
“澄澄!”
司斐聲快步上前将司澄抱起,她小臉一片冰涼,衣襟和袖口都被雪水打濕,柔嫩的掌心被石子劃出一道血痕。
他立刻脫下身上的大衣蓋在她身上,将她的手捂在胸口處。
司澄窩在他懷裏哭泣,司斐聲溫涼的懷抱不似左放那般溫暖,一想到左放,司澄的眼淚便愈發不能停下來。
“嗚……哥……我想去找他……”
懷裏悲戚的哭聲讓司斐聲皺了眉頭,他将司澄打橫抱起,沉聲道:“先回去再說。”
司斐聲在公司附近有一套小公寓,但為了将司澄接過來,他才特意選了市中心的這套大房子。
上下兩層的平層設計,簡約的設計和後現代的裝修風格,讓整個屋子看起來簡潔明快,寬闊又不失設計感。
二樓的空間全部屬于司澄。
司斐聲端着一杯熱牛奶上樓,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鹹骨粥。
房間裏,洗過澡的司澄正窩在床上,失去了神采的雙眸就像沒有生氣的娃娃。
司斐聲坐在床邊,摸了摸司澄已經變得溫軟的小臉。
他柔聲道:“澄澄,不早了,你該休息了。”
司澄毫無反應。
“來,喝點熱的。”司斐聲将牛奶遞給她。
司澄拒絕了。
她望着司斐聲,眼睛裏仍然沒有焦距,“我要去找他。”
從回來的路上,她就一直在重複這句話。
司斐聲眸子沉了沉,“澄澄,他沒什麽好的,你該忘了他。”
“我不。”
“為什麽?”司斐聲眉間微微皺起,卻還是溫聲勸着。
他知道司澄在左家住了十年,她心底善良,又一直覺得左家人對她不錯,現在一時不舍,他可以理解。
畢竟她還不知道那些都是他們欠她的。
司澄還小,心思又單純,司斐聲不忍打破她的天真,但她不應該對左放這樣割舍不下。
司斐聲放下牛奶,握住她的手,溫柔道:“澄澄,你還小。你以後會遇到很多人,會有人比他更适合你。”
“我不要。”司澄倔強重複:“我誰都不要。”
司斐聲眸子一沉,沒有說話。
“哥,你讓我去找他吧,好不好?”司澄眼眶裏的濕潤在燈下閃着光,她軟了聲調,似哀求地反握住司斐聲的手:“哥,我求你了。”
司斐聲從沒見過這樣的司澄。
從前在司家,司澄是公主,是所有人捧在掌心裏的寶貝。
公主的所有要求從來都是有求必應,司澄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求而不得,但她生性實在可愛,沒人教也知道賴在爸爸媽媽懷裏撒嬌。
可十年未見,她卻被生活逼迫着學會了用這樣祈求的語氣同人說話。
司斐聲除了心痛與自責,根本說不出半點責備她的話。
“澄澄,今天無論你提出什麽要求,哥哥都能答應你。但是左放真的不值得你這樣,他是個瘋子。”
“不是的,不是的哥哥!”司澄搖頭,她拼命解釋:“他只是有自閉症,但他很聰明,他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他很善良,而且……”他就要好起來了。
“自閉症?”司斐聲輕哼一聲,“傻澄澄,他得的不是自閉症。”
司澄一怔,“……什麽意思?”
看着司澄驚訝的表情,司斐聲眉間舒展開了,“看來,還沒人告訴你這件事。”
司斐聲此時淡然的表情讓司澄莫名覺得害怕,握着他的手陡然松開,“沒人告訴我,什麽事?”
自從左放換了主治醫生,司澄便再沒到孟舟的診所去過。
今天再看見孟舟,司澄以為自己會生氣,但她沒有。
因為她更想從這裏知道事情的真相。
司斐聲将她送到診所裏後,和孟舟兩個人單獨關在辦公室裏說了一會兒話,再出來的時候,他對司澄說可以進去了。
他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兩個小時後,他的助理會過來送司澄回家。
臨走的時候,司斐聲看着司澄蒼白的臉色頓了頓腳步。
司澄以為他會說什麽,但他什麽也沒說。
司斐聲拍了拍她的肩膀,大掌沉重,司澄卻并未感覺到壓力。
等他走了,司澄走進孟舟的辦公室,看見他正撐着額頭,嘴裏念念叨叨不知道在說什麽。
司澄回身鎖上房門,孟舟被落鎖的聲音驚醒,擡眼看見司澄,有歉疚的神情在他眼中一閃而過。
孟舟讓司澄随意坐下,而後在冰箱裏拿了兩罐飲料,還是橙色的汽水。
他遞過去,“給。”
司澄看了他一眼,沒有接。
孟舟自知理虧,将飲料放在司澄身旁的小桌上,在司澄對面的小沙發上坐下了。
“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們兩家的。”孟舟一邊說着一邊打開飲料,仰頭喝了一口,皺了皺眉頭,“左家也不好惹,你哥我更惹不起。做人真難。”
左放的病情其實是屬于個人隐私,在沒有授權的情況下,孟舟不能擅自對第三方透露,否則左家追究起來,他絕沒有好果子吃。
但司澄剛才在門外聽見司斐聲說,不用等左家,他現在就能把孟舟這個診所鏟平。
孟舟妥協了。
但不是因為司斐聲的威脅,而是因為司澄。
孟舟不能擅自透露左放的病情給第三方知曉,但司澄,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第三方。
司澄不想聽他抱怨,便先開口問了:“你為什麽要騙我?”
孟舟似乎對司澄能說話這事兒一點也不意外,但他對騙這個字有些敏感。
他怔了怔,看了眼司澄臉上的表情,孟舟放下飲料,長腿優雅的交疊,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泛着點點冷光,語氣微涼,“我不得不這樣做。”
司澄捏緊了身下的皮質靠墊,“是爺爺讓你也瞞着我的?”
“首先,我要糾正一個問題。”孟舟推了推鏡框,道:“左華興,并不是你爺爺。”
司澄一愣,他竟然和哥哥說了一樣的話。
“但關于這個部分,不是我們今天的重點。所以,”孟舟回身,辦公桌上有一個很厚的文件夾,像是早就準備好的,他将文件夾遞給司澄,“你先看看這個。”
司澄接過,翻開第一頁,“病情記錄單”幾個字樣首先引入眼簾,緊接着是左放的名字。
孟舟說:“左放十歲的時候我才正式接手他的治療。在此之前,他的主治醫生是我的老師,也就是國內最有名的心理學教授常毅行。”
常毅行這個名字司澄并不陌生,但直到看見照片司澄才認出來,這是之前給她和左放都看過病的醫生伯伯。
“左放三歲的時候被家裏傭人發現行為異常,他不會說話,也極少與人有眼神交流,他總是一個人玩,而他的玩具,通常只是一塊橡皮,或者一片樹葉。”
“左家找到我的老師,那時老師給出的診斷是自閉症。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都是按照這個診斷在給左放進行治療。但是後來,事情發生了變化。在左放十三歲的時候,他第一次發生了自殘行為。”
孟舟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司澄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自殘?
孟舟眯着眼睛好像在回憶:“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第一次。但從那一次開始,随着他年歲增長,他的抑郁表現越來越明顯,直到兩年前,我确診他患上了抑郁症。”
抑郁症……
“左放的患病因素很複雜。一開始他确實屬于兒童自閉症沒錯,但後來因為長期的精神刺激,才逐漸開始向抑郁症的方向演化。”
“起初他的自閉症,因為你的出現已經有所好轉。他慢慢可以和人交流,可以和人說話,雖然左家的環境相對封閉,但只要這樣一點點進步,總有看到康複曙光的那一天。但左華興……”
孟舟嘆了口氣。
左華興實在是個固執的老人。左放天資聰穎,雖然和同齡孩子比起來不那麽活潑,可在左華興眼裏,這也正是他與衆不同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麽,左華興一直堅持認為左放根本沒有得病,只是語言開化的晚了一點。他希望左放成才,所以在家裏請了八個家教;他不想看見左放玩物喪志,所以一旦他發現左放對畫畫的興趣超過了學習,他就會大發雷霆。
左放是有天賦,無論學習還是繪畫,可他對繪畫有近乎偏執的熱愛。
他每天都将自己關在畫室裏,除了司澄,他誰都不見也不理。
他用他的方式和左華興做着抵抗。
但他怎麽拗得過左華興?
左華興發起脾氣來,經常會将他畫室裏的東西全都砸碎,将他的畫作全部撕毀。
左放面對下雪一般落在自己眼前的紙屑,本就脆弱異常的精神不斷崩潰又不斷重建。
他實在是個矛盾的個體。
他其實不在意自己也不在意別人,但他放不下司澄。
每次發病的時候,他會叫司澄的名字。
因為他的潛意識知道,只有看見司澄,他才不會一腳踩進那可怕的深淵裏。
在孟舟給他做心理輔導的時候,左放經常跟孟舟說自己會做夢。
夢裏有一汪黑色的湖,還有一顆很大的槐樹。
他看不清槐樹枝丫,只隐約看見樹下有一個身影。
他說那是司澄。
孟舟很清楚,那汪黑色的湖,是他瀕臨崩潰的精神;而那顆樹是他生命的象征。
他不确定自己的生命是否在生長,但他看見的那個身影,是讓他想要一直活下去的希望。
“這些年他的病好好壞壞,無外乎是因為左華興和你。十三歲那年,因為他看出了你的反常,他徹底對這個世界失去了眷戀。他用折斷的鉛筆在手腕上切割,木屑劃破了他的手腕,卻帶不走他的生命。”
司澄眼前出現了點點猩紅的顏色,她仿佛回到五年前。
那天放學後,她站在左放的畫室外,曾看見地上有點點盛開的血色花朵……
在那之前,因為她總是在課堂上消失,學校有人說她是啞巴,說她是怪物,她受不了那些眼神,也受不了一直當左放的安慰劑。
可在看見那些血色之後,她突然發現,比起從今以後再也看不見左放,那些人的眼光又算什麽呢?
那時她對喜歡這個詞還十分懵懂,她只知道左放很可憐,就像她一樣。
她失去雙親,而左放根本見不到父母,唯一的爺爺還對他十分嚴厲。
她不想說話,他也是。
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他們吐露心聲的人。
除了對方。
除了左放,再沒人懂她。
孟舟說,在那之後很多次左放發病,他都想要從畫室的窗臺跳下去。
“那天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告訴我,在你回來之前,他也想跳下去,但推開窗戶,他又想,如果你回家的時候看不見他,你會着急。”孟舟嘆氣,“他坐在窗臺上吹了兩個小時的冷風,高燒一直持續了三天。司澄,你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應該怎麽告訴你這件事情?”
司澄目瞪口呆地聽着,眼淚無聲無息地在臉上彙成兩條小河。
她捂着嘴,聲音顫抖破碎不成樣子:“我、我不知道……這些、我真的不知道……”
孟舟臉上表情黯淡了一些:“左家不相信我的診斷,自然沒人會告訴你真相。他們要求我繼續按照自閉症的診斷進行治療,但那已經滿足不了左放的需求了。”
司澄翻着手中的病例,裏面有些圖片讓她覺得觸目驚心。
左放蒼白的臉色,陌生又可怕的傷口,那些留在他身體上醜陋的痕跡,全都讓她心痛到窒息。
她總以為左放是沒事的,他總會好的;他總是在她面前笑,總是對她撒嬌,總是讓她看見他最溫暖的一面;她甚至還怪過他,為什麽總是粘着她,讓她受同學的非議和白眼。
可司澄從來不知道,為了将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她,他究竟掩去了多少痛苦。
“這兩年左華興不在左家,你和左放的關系日漸親密,他也終于開始好轉。”孟舟說累了,喝了一口飲料,已經不冰了,刺激的氣泡消散之後,只餘滿口甜膩,惹得他皺了眉。
“要和你一起去上學,是他自己主動提出來的。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司澄搖頭。
“這意味着他終于第一次有了自己想要活下去的願望。他想抓住你,抓住他生命中可能唯一一次能夠走進陽光下的機會。”孟舟說:“你還記得那次你來找我,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這或許是他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
司澄記得。
那時她只以為他是在說如果左華興回來了,就沒這樣好的機會可以讓左放能夠自由活動,但現在看孟舟的表情,卻好像并不止于此。
“答應他去上學的時候,我是在賭,賭你能在左華興回來之前扭轉他的心理狀态,畢竟那時候他已經好了許多,只要你和他一起努力……”孟舟彎腰,大手展開扶住鏡框兩端,司澄看見他眼角一閃而過的疲憊與蒼涼,“但我沒想到左華興回得這麽快。”
只差一點,真的只差臨門一腳。
孟舟被周明賢叫去左家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左放眼窩深陷,眼下烏青。
常人或許很難想象,好好一個人怎麽會在短短三天之內變成如此萎靡病态的模樣。
左放看見他,蒼白開裂的唇角竟撐起了一絲笑。
孟舟當下心頭一緊,快步上前。
他拉着左放的手,俯身聽見他氣若游絲地說:
‘我,盡力了。’
孟舟說完這個,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是自責,也有遺憾,更多的還是心痛。
司澄的眼淚砸在病例中左放的照片上。
她一字一字問:“他,會變成什麽樣?”
孟舟搖頭:“我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是什麽意思,司澄不知道。
但她現在回想起左華興那天跟她說的話,越發不能理解,他分明是早就知道了左放的病情,為什麽還要做那些事情去刺激他?
如果左放真的一輩子都陷在那樣失控的狀态裏……
司澄不敢去想。
那天他坐在窗臺上的時候,他心裏一定很掙紮,一定很猶豫。
他想結束讓他覺得痛苦的一切,可他還記得她上司斐聲的車之前跟他說的話。
‘不許亂跑,乖乖等我回家啊。’
他真的很乖啊。
他那麽乖,可左家給他的東西卻太痛了。
司澄到現在還記得左放冰涼的手指擦過她額頭的那一瞬他指尖的觸感。
他那樣軟在袁叔手裏,眼神渙散沒有焦距。
那樣失去了靈魂與生氣的人不是左放。
“也許他會好起來,也許他會和之前一樣時好時壞,也許……他會永遠陷在發病的狀态裏,直到……”
孟舟說了三個也許,後面的沒有說完。
司澄卻已經明白了。
她的左放或許會一直陷在那樣失去靈魂的狀态裏,直到生命結束,或者,由他終結。
司澄泣不成聲。
“可他們為什麽不告訴我?爺爺他為什麽要這樣無聲無息地将阿放帶走?”
司澄此刻很恨左華興,非常恨。
是因為他的固執和偏激才讓左放陷入了無法回頭的地步,現在他又以這樣的方式他去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究竟想幹什麽?
孟舟深吸一口氣,起身給司澄拿了面巾,再坐下來的時候,他的表情變得冷淡了許多。
“或許,他是因為愧疚吧。”
在司澄剛剛住進左家的時候,左華興天天看着活潑可愛的司澄和沉默孤僻的左放,才終于開始正視也許左放是真的生病了這件事情。
他和常毅行談過許多次關于左放的治療,但常毅行能給出的建議無外乎讓左放多接觸集體,讓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要刺激他。
而這些,都是左華興做不到,或者難以做到的。
直到那天左放因為司澄突然失控,常毅行想到了一個辦法。
自閉症的患兒通常有情感淡漠的問題,他們不會親近別人,甚至對父母也不會産生依戀的情感。但其實他們并不是沒有這樣的情緒,只是因為各種複雜的原因克制了這種情感的表達和體現,或者很難産生這種情感。
而司澄那時正好誤打誤撞地将這種封閉打開了一道缺口。
這時候如果有一個人能進去,牽住左放,帶着他往外走,那就最好不過了。
于是他告訴左華興,如果能給左放找一個可以依賴的對象,也許這個人能引導他慢慢走向正常。
但左放的父母常年不在國內,從生下他之後就幾乎沒再他身邊陪伴過他,而左華興更是讓左放精神崩潰的元兇,整個左家幾乎都是左放痛苦的來源。
這道情感的缺口要打開很難,但要關上實在太容易。
常毅行難以相信這偌大的左家,竟然能連找個人都找不出來。
這時,左華興聽見了門外司澄的哭聲。
他陰鸷的眸子沉了一沉,冷聲道:‘就是她了。’
那時的司澄還不到十歲,她什麽也不懂。
常毅行跟她說,讓她多陪着左放一起玩,多陪他說話,她就乖乖地應了。
盡管她那時還那樣小,可純粹幹淨的心靈卻是靠近左放最佳的工具。
如他們所願,左放內心的缺口,司澄進去了。
他聽司澄的話,模仿她的行為,對她的一切都表現得格外乖巧和順從。
他開始有肉眼可見的好轉。
左華興很欣慰。
常毅行當時還用這個案例寫過一篇關于如何幫助自閉症兒童建立共生關系的論文,但這篇文章,直到今天也未能面世。
孟舟那時并未覺得有什麽不妥,他跟着老師做研究,也嘗試過不少治療各種心理疾病的新穎方案,很多年以來,他也只是把左放和司澄之間特殊的共生關系當成一種有效治療手段。
直到左放第一次自殘,直到他發現才十二歲的司澄因為壓力而失眠。
他終于意識到問題。
可常毅行告訴他,一個合格的心理醫生必須知道怎麽做才是對自己的病人最好。
就連左華興都找到他,給了他一筆相當豐厚的費用,跟他說,他會好好對待司澄,就像對自己的親孫女。
一邊是恩師,一邊是雇主。
孟舟妥協了。
而這一妥協就是五年。
後來左放在學校裏發病,司澄被吓得魂不附體。
車上,孟舟看見司澄眼神空洞,精神緊繃的狀态好似驚弓之鳥,細聲的嗚咽像街邊被遺棄的小獸。
他知道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司澄幹淨健康的心理狀态正在産生變化。
那天他在電話裏問常毅行,假如被建立者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共生關系,那麽這樣的共生關系是否還能存續?以及,假如因為另外一個人因為這樣的共生關系而受到傷害,或也産生了心理問題,那麽這是否關系到人倫道德?他們想救左放,卻因此而将司澄拖下水,這到底是對還是錯?
常毅行告訴他,這是他沒有将那篇論文發表出去的原因。
他知道這樣的治療方案會引起争議,也知道他們這樣做可能會對司澄産生傷害,但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不是他們想收手就能收手的。
如果這時候告訴司澄真相,告訴司澄她其實只是一顆可以延緩左放病情發展的解藥,左放的一切都寄予她手,司澄會崩潰,連左放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脆弱的心理屏障也會全部被打碎。
到那時受傷的只會是他們兩個人,甚至還會威脅到左放的生命。
“說來也是我對不住你,還有你哥。我和你哥在國外留學的時候認識的,在接手左放之前我還不知道你就是他妹妹。”孟舟垂眸苦笑,“但之後知道了,我也沒能及時将你救出來。”
孟舟說的這些在司澄聽起來就像是天方夜譚,什麽共生,什麽解藥。
她呆呆地望着孟舟,像是回不過神。
“左華興不愧是個商人。”孟舟語氣微涼,狹長的鳳眸中有淡淡的鄙夷,“他利用了你,卻連一句抱歉都沒說。你以為他不想把你也帶走嗎?這次不過是因為斐聲回來了。否則以他的性格,他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對左家、對他、對左放有利的人和事。”
腦袋亂成了一團,孟舟一下告訴了她太多,太陽穴脹得發痛。
她用力摳着身下的坐墊,努力從紛亂的思緒中找出唯一一條清晰的思路。
她痛苦地皺着眉頭問孟舟:“他們為什麽要走?是不是因為司斐聲?”
孟舟不置可否,“關于這一點,我想,你應該自己去問他。”
在診所的兩個小時裏,司澄像是打了一場仗,她所有力氣都耗在了接受和消化孟舟告訴她的那一件件一樁樁關于左放,關于左華興的事情裏。
司斐聲的助理來接她的時候,司澄二話不說将手機扔給他,鑽進車的後排,大力關上的車門說明她現在的情緒很糟糕。
手機屏幕上寫着:【去你老板公司】
助理大衛有些為難,但跟出來的孟舟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會給斐聲打電話,你只管照做。”
大衛點頭道:“好。”
斐聲國際大廈。
司澄不知道司斐聲在這國外這幾年都是在做什麽,他才剛剛回國不久,竟就在CBD擁有了這樣一棟完全屬于他的寫字樓。
但司澄并不關心他究竟多有錢,她現在只想弄清楚左華興為什麽突然帶着左放離開。
總裁辦公室裏,司斐聲正和LA那邊開視頻會議,秘書攔不住一意孤行的司澄。
看着氣喘籲籲的司澄,還有一臉無奈歉意的秘書,司斐聲沉聲對視頻裏的衆人說道:“I'll call you later.”
“抱歉司總,我攔不住這位小姐。”
司斐聲冷聲道:“你出去。”
秘書為難地看了一眼司澄,“是。”
偌大的辦公室裏,只有他們兄妹兩人。
司斐聲從老板椅上起身走過來,“先坐。”
孟舟剛才跟他打過電話,即便他不說,只看司澄哭腫的眼睛就知道,司斐聲也能了解大概情況。
他讓秘書買來一杯熱可可,熱乎乎的巧克力香氣能舒緩緊繃的神經。
但司澄現在無論如何都冷靜不下來。
司斐聲到底是司澄的哥哥,他了解司澄的個性,只把熱飲塞進司澄手裏,便開門見山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麽。”
司澄不安地動了動身體。
“我只能告訴你,是。”司斐聲閑适地靠在會客沙發上,修長的雙腿優雅地交疊,他好整以暇的姿态像是參加音樂會,“當年司家的事情,的确和左家有關。你只需要知道這一點。”
“為什麽?”司澄瞪圓眼睛疑惑看着他。
“因為我只要你快快樂樂當司家的公主,別的事情你都不用操心。我不會讓那些事情影響你。”司斐聲說。
司澄皺眉,“哥……”
“還有。”司斐聲打斷她:“左家确實是因為我回來了才倉皇決定出國,但我向你保證,在接到他們出國的消息之前,我什麽事都還沒做。所以澄澄,不要把這件事情算在我頭上。”
司斐聲的确什麽都知道,連司澄在想什麽都說得一字不差。
她的确猜到了是這樣的原因,也的确以為是司斐聲做了什麽才讓左家這樣突然地遷往國外。
但既然司斐聲這樣肯定地告訴她,他什麽也沒來得及做,司澄便不再懷疑了。
司斐聲冷冷勾唇,“左華興的兒子知道我要回國,心急如焚地讓左華興那只老狐貍回來坐鎮。但左華興根本無心與我過招,他早就打算好了要在我動手之前離開。他養你十年,我以為他還算有些良心,卻不想他只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