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司澄能說話,只是不想說話。
左家上下,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左放。
因為患病,左放的情緒波動和常人不太一樣,他不知道什麽是示弱,也不知道什麽是驚恐。
曾經司澄拉着他躲在影音室裏看恐怖片,左放全程淡定地如同一尊漂亮的瓷娃娃。
司澄偶爾轉頭,看見他蒼白的臉被放映機投上詭異幽藍的顏色,覺得他比電影裏的幽靈更吓人。
盡管如此,左放卻很懂得如何讓司澄心軟。
就像現在。
司澄讓他放手,左放卻沒有照做。
他在司澄耳旁輕輕蹭,像他們從前養的寵物狗。
他用似乎被烘烤過的溫軟嗓音輕輕說:“司澄。”
左放的語言能力和社交能力在和他類似的患病人群中只能算中游,放在正常人眼裏自然更是低下。
但司澄和他有特別的默契。
他們之間的交流往往不需要更多的言語,司澄只消聽他叫她名字時的發音便能确定他此時此刻的情緒狀況以及內心想法。
若澄字發音短,尾音高,則表示他心情很好;若澄字發音長,尾音略低,表示他情緒低落;還有便是如現在一般。
他喚她的名字,發音簡短,清弱,沒有拖長音,也沒有任何語氣。
這樣的時候,則是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想要請求原諒。
司澄像只沒有紮緊口的氣球,一肚子的氣不知不覺間全都洩掉了。
僵硬的背脊變得柔軟,司澄放松自己靠在左放懷裏。
少年清瘦的懷抱和并不算寬闊的肩膀暖暖的,很舒服。
司澄說:“上學的瘾過夠了,明天不許你再去學校了。”
左放聞言眉間輕蹙,“不要。”
“不要?”司澄掙開他的手臂,轉身又變得嚴肅起來,“你上學這件事情爺爺知不知道?”
左放眸光輕閃。
“我就知道你沒跟他說!”司澄說着又來了氣,比起生氣,她更着急,“你就趁着他不在家瞎胡鬧,你不怕他回來又發脾氣?”
左華興為人嚴肅古板,整個左家上下,沒有一個人敢對他說個不字。但凡敢違抗他的人,下場都不會太好。就連左放都不例外。
這些年,左華興明明知道左放的情況,卻還是一樣刻板地對他提出超高的要求,一旦左放達不到,或者有半點懈怠,責罵是家常便飯,更可怕的是他對左放的精神折磨。
左放喜歡畫畫,于是只要每次左放做了讓左華興不滿意的事情,左華興就會當着左放的面撕掉他的畫。
被撕得粉碎的畫紙下雪一樣落在左放身上。
那樣的畫面對左放來說是比責罵更嚴重的懲罰。司澄數不清左放因為這樣的事情犯過多少次病。
今天在班上,司澄聽聞左放撕掉了汪思卉的畫,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什麽是言傳身教,什麽是耳濡目染,沒人比左放更能體會。
孟舟硬的軟的勸過左華興無數次,不要這樣對待左放,除非他真的想把左放徹底逼瘋。
但左華興卻始終不肯低頭。
他總是固執地認為,精神這東西,一定要給足了刺激才能變得強大。
但他忘了,如果刺激超出了負荷,再強大的精神也會有崩塌的那一天。
這兩年左華興一直待在國外,國內這邊的事情都是管家袁叔在打理,家裏沒有了他的強勢鐵腕,左放的病情才肉眼可見地在逐漸好轉。
左家一向對外保密左放的一切病情和行蹤,萬一這次左放擅作主張跑去上學的事情被左華興知曉,不知道他回來以後又會以怎麽樣的手段來責罰左放。
司澄是在替左放擔心。
但左放自己卻一點也不害怕。
司澄坐在地上的小沙發裏,淡淡溫柔粉色的軟沙發因為她的重量整個凹陷,她像是陷在一團粉色的雲朵裏。
左放垂眼看她氣惱的臉,默了半晌,輕輕蹲下,視線落在司澄白皙的腳踝上。
司澄的房間視野開闊,花園裏的夕陽正是最豔麗的時候。
濃到熱烈的昏黃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室內,只餘滿室靜谧的溫柔。
“司澄,我想上學。”
司澄望着窗外日落,忽然聽見這樣一句。
她有些驚詫地回眸,卻見左放抱着膝蓋,低頭将自己縮成了一團。
這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姿态。
司澄心頭微動,“阿放……”
左放靜靜說:“司澄不在,家裏好空。我好冷,好想司澄。”
這是事實。
左家的半山莊園奢華開闊,一應冰冷華麗的裝飾給不了這座空蕩的城堡以溫度。
左放渴望得人陪伴,也是他為什麽越來越依賴司澄的原因。
司澄何嘗不知他的渴望,只是他的情況根本不适合出現在學校這樣複雜的地方。
孩童天真,才會有童言無忌的說法,但上了高中的人已經不是孩童了。
司澄因為從不開口說話,在學校裏不知遭了多少白眼與偏見慢待。
如果被他們發現左放異于常人……
她不敢想。
轉眼看見情緒低落的左放,司澄無法不對他軟下心腸。
可她也不知該怎麽告訴他,她擔心那些複雜沾染了他的純白。
“阿放……”司澄探身過去摸了摸左放的臉。
忽的,左放擡起了頭,神光熠熠的。
司澄一愣。
左放道:“司澄。”
“嗯?什麽?”
“等我。”
左放說罷起身跑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又跑回來,手裏多了一張紙。
他将那張紙遞到司澄面前,指着右下角孟舟的簽名說:“看。是他答應的。”
司澄接過同意書,看清上面的簽名,眼裏的茫然逐漸被愠怒替代,“他怎麽會答應你?”她原以為這個事情全程都是左放自作主張,沒想到背後竟然是孟醫生給他撐腰由着他胡來?
左放垂眸慣性地蹲在司澄腳邊,像只可憐兮兮的小狗。
他拉着她的手,小心卻固執地道:“我想上學。想和你一起。司澄,好不好?”
晚飯後,左放上樓畫畫。
司澄回房拿了錢包和手機就出了門。
她拒絕了袁叔要給她備車的好意,跑到車庫裏推出了她前段時間剛買的小綿羊。
在一衆或低調或奢華的豪車裏,圓潤的白色小電動格外耀眼。
袁叔問她去哪裏,司澄打着手語說要去逛超市。
袁叔有點猶豫:“那少爺……”
司澄道:【我會在他結束畫畫之前回來。】
袁叔這才安了心,“那澄小姐一個人注意安全。”
司澄朝他笑着比了個OK的手勢。
袁叔随後在對講機裏吩咐半山道路燈全部打開,畢恭畢敬地目送着司澄騎着電動車出了門。
夢洲心理診所。
孟舟今晚有個聚會,五點之後就沒再安排新的咨詢。
結束手頭上的資料整理,已經七點了,差不多該出發了。
簡單收拾了一下桌面,孟舟正起身關燈,忽聞一陣腳步由遠及近。
唔,聽腳步像是個姑娘。
纖瘦,怒氣沖沖的。
他挑了挑眉,未等他再分辨出什麽別的,來人已經停在了他的辦公室門口。
孟舟擡眼,見着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他怔了怔,而後笑開。
“澄澄。”
在這個世界上,司澄最不喜歡的就是心理醫生。
無論是從前那個看來慈祥的醫生伯伯,還是現在長了一張花花公子臉的孟舟。
他們的眼睛就像探照燈,只輕飄飄看着你,就能洞察你所有的想法。
好比現在,她分明是突然造訪,可孟舟臉上卻絲毫不見意外,金絲眼鏡後的那雙鳳眸,甚至隐隐有些“等你很久了”的意思。
孟舟牽出招牌式的微笑,道:“進來坐。”
媽的,就是這種篤定一切的态度。
最讨人厭!
司澄沒打算跟他坐下說話,兩步上前,拉開桌前礙事的椅子,素白的手飛花一樣打着手語:
【你為什麽要答應左放去上學?左放現在的情況根本不足以應付學校那種集體的相處方式!萬一別人發現他的不一樣,他們的态度很可能會讓左放受傷的!你到底知不知道?】
司澄情緒起伏很大,她飛快地打完手語,雙手猛地拍在孟舟的桌子上,霸氣質問的态度相當容易分辨。
孟舟認真看完她的手勢動作,唇邊笑意不減。
他坐回椅子上,好整以暇地交叉雙手,淡然道:“抱歉,我看不懂手語。”
“!!!”司澄瞪圓了眼睛。
看不懂不早點說!
孟舟看懂了她的表情,攤了攤手。
無辜的樣子特別欠揍。
司澄掏出手機,簡短地打出一行字,遞給孟舟。
【你為什麽要幫着左放胡鬧?!】
孟舟讀完,胡鬧兩個字留在他視線裏,他輕聲笑。
笑完,孟舟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她:“想喝點什麽?我去拿。”
【我不要!】
孟舟沒看她的回答。
“左放有習慣,每晚六點進畫室,一直待到十點。你應該是在他進入畫室之後出來的。”
“從左家的半山莊園到我這裏,開車需要四十分鐘。但你到我這裏來,想必是不會讓左家人知道的,所以你一定拒絕了袁叔要為你出行備車的意圖。”
他一邊說,一邊起身繞過辦公桌,停在司澄身邊。
司澄仰頭警惕地看着他,眼神在問:你說這些幹什麽?
孟舟身材高大,整潔的白色襯衫和金絲邊的眼睛讓他看起來格外斯文可靠,灰色的西褲更将他的雙腿包裹得筆直修長。
他撇了撇嘴,開始自問自答。
“那你是如何在一個小時內到我這裏來的呢?應該是騎電動車來的,而且為了趕時間回去,這一路上開足了馬力。我猜,你的小綿羊這會兒應該已經快沒電了。”
假設孟舟這番發言的前面一段全部都是胡扯,那麽他最後說出來的小綿羊三個字,才是真正震住了司澄的根本緣由。
她不可思議地望着孟舟。
你是怎麽知道的?
孟舟意味深長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告訴我的。”
當初買車的時候,司澄就是看中了這車外觀圓潤的造型,配上軟軟的白色,像只綿綿軟軟的小綿羊。
她給電動車起名叫小綿羊這件事情,除了她和左放,再沒第三個人知道。
孟舟耐心等着司澄從震驚裏回過神,面帶微笑走到門邊,拉開壁櫃,裏面藏着一只銀色的小冰箱。
他拿出兩瓶橘色的汽水,冰涼的。
“喏,喝一點解解渴。一路‘飛車’過來,一定累了吧?”
孟舟将汽水遞給司澄,司澄下意識伸手去接,恍然擡眼的時候,餘光瞥見了孟舟眼裏一閃而過的淺淡笑意。
她猛然醒悟過來自己上當了。
伸出去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
她推開了孟舟的汽水,垂眸飛快地打字。
【你以為你很神?但是抱歉,你猜錯了!】
【我剛才是坐摩的過來的!】
摩的你們知道是什麽不?摩托車的士
哈哈哈哈哈哈~孟醫生你敢想象住半山莊園的澄小姐是坐摩的來找你扯皮的嘛?!
評論評論評論評論~真切地呼喚我的評論~
隐藏着奇妙力量的評論啊,在我面前顯示你真正的力量!我以撲街作者的身份祈求你——封印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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