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葉白情不說話,那位醫生只能捧着竹蔗水看向窗外,他皺着眉頭:“黛比的時間很寶貴,已經在這裏浪費了很多,月底還有新專輯的錄制工作,她再不回紐約,一定會耽誤很多事情。”
葉白情聽得瞥了他一眼。
這位醫生從跟着來到深市開始,就每一天都在勸說黛比早些回國,從深市的醫療條件到華夏的餐飲水準,每一樣都能聯系到黛比在這裏只是浪費時間的結論。
偶爾聽他跟黛比交流,葉白情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因為對方安撫黛比的方式,重點都是告訴黛比,她現在的狀态完全可以勝任唱片公司接下去安排的工作。
他很關心黛比,無微不至,給黛比信心,告訴她她的歌迷們有多麽愛她,多麽地期待她,每次做完心理輔導之後,還不忘提醒黛比可以趁着難得的休假時間進行創作。
黛比都這樣了,難道不該讓她暫停工作好好休養才對嗎?但這些天葉白情了解了一下對方接下去的工作流程,從下個月開始,直到深冬,單曲、專輯、mv、廣告、全球巡演等等等,工作日程滿到叫她這個平常也非常忙碌的模特都覺得咋舌,當然,也可以賺到比她要多得多得多的錢就是了。
葉白情不知道黛比精神和身體如此之差,為什麽還任憑公司給自己安排那麽多工作,也不明白對方為什麽要把這樣一個醫生帶在身邊,還形影不離,但潛意識裏,總覺得黛比似乎也不喜歡這位醫生。
但她始終也沒有反抗過,讓吃藥就吃藥,到了治療時間就乖乖做輔導,甚至在這些天游玩深市的間隙,也認真地繼續着創作的工作,剛才要不是金窈窕開口挽留,可能也會順其自然地聽從這位醫生的話,跟他啓程返回紐約。
像個被線繩操控着的漂亮木偶。
醫生在她的餘光裏喝着香氣清幽的竹蔗茶,掏出發出響聲的手機,然後看了葉白情一眼,起身去角落接電話。
隐約的,葉白情聽到對方壓低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是的……發現得早,身體損害不嚴重……我在說服她回去,她反抗情緒并不強烈,也許真的只是想度個假……”
——
黛比被金窈窕邀請進後廚,所有客人裏只有她被允許入內,熟悉的面孔不在身邊,面對陌生的金窈窕,她有點不安。
金窈窕背對着她走向櫥櫃,拿出一個透明的壇子,抱起向她走來。
對上金窈窕的視線,黛比本能地壓抑住不安,露出禮貌的笑容:“這是要邀請我品嘗的東西嗎?”
她這麽問着,其實內心深處對食物毫無興趣,她以為面前這個漂亮的黑發姑娘應該也會和以前她所接觸過的試圖幫助她的人一樣,拿出美味的食物邀請她品嘗,然後安慰她,告訴她她沒有減肥的必要,她已經很成功了,擁有那麽出衆的才華和那麽多愛她的歌迷,過得比世上的大多數人更加好。
Advertisement
但沒有。
金窈窕放下壇子,卻對她說:“這只是材料。”
黛比愣了一下。
金窈窕站在那,朝她招了招手,非常自然地提出了要求:“過來幫我。”
她的态度太理所當然了,還帶着一點點仿佛非常了解的朋友才能表現出的熟稔,黛比對上她眼尾微微翹起的眼睛,不知道怎麽的,內心的陌生和戒備就消減了許多。
她甚至生出一種錯覺,面前這個女孩了解她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痛苦。
黛比慢慢走過去,才發現金窈窕抱出來的壇子裏放的原來是腌漬的花朵。
壇蓋掀開,甜甜的香氣飄散出來,萦繞在鼻尖,黛比忍不住說:“好香。裏面放的是玫瑰嗎?”
她隐約嗅到了玫瑰的香氣。
“不止。”金窈窕說,“這個醬很難腌的,也就是你遠道而來,我才分給你吃。去年腌起來的玫瑰,每次到時令花節,都得添新的東西和新的蜜,腌得越久越好吃,等到了今年秋天,還可以放桂花進去,到時候桂花的香味一加,會比現在的味道更豐富,泡水做菜味道都很特別。你好奇的話,可以到時候來嘗一嘗。”
黛比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笑笑。
金窈窕看着這壇自己已經腌了很久的百花醬,也不追擊,轉開話題:“做過飯嗎?”
黛比搖了搖頭。
她沒做過飯,沒有時間做飯,更沒有必要做飯。
她很忙,每天的日程裏都排滿了工作,工作之餘,還要創作,公司給她安排了足夠照顧她生活的人手,到了該吃飯的時候,自然而然會有餐點送上。
為了健康,也為了保持外形,這些食物通常都是營養師精心搭配的。
只是不管是健康的營養餐,還是朋友盛情邀請她去享用的米其林,在她吃來都一個樣。
比起口味,她更在意餐品的蛋白攝入,維生素攝入,澱粉攝入,能量攝入,是否會超出基礎代謝,讓她變胖。
這樣想着,金窈窕已經丢了個料理盆給她,盆子裏盛着白生生的面粉:“沒事,反正揉面不難,不會做飯也不影響。”
面粉加奶粉用水和開,倒入融化的黃油,黛比看到黃油,欲言又止,金窈窕卻沒有理會,只說:“試試看。”
她不太會拒絕人,沉默兩秒後,還是洗幹淨手上前照做了起來。
第一次揉面,觸摸到柔軟溫熱的觸感,黛比愣了愣,望着手中微黃色的面團,金窈窕把活兒給她後,自己倒做起了別的,一邊做一邊給她解釋:“做飯很有意思的,把一個一個普通的材料組織在一起,單看起來,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地方,面粉就是面粉,黃油也只是黃油,可它們搭配在一起,就會變成酥脆的餅皮。”
她沒有說什麽帶着開解目的的話,仿佛只是在和一個普通朋友閑聊般,聲音微微啞,不疾不徐,很好聽。黛比漸漸聽入了迷,倆人雖然不熟悉,但這會兒各幹各的,氣氛竟也顯得非常和諧,黛比有一下沒一下地按着面團,目光被金窈窕手上幹淨利落的動作吸引,忽然有了點興趣:“你在做什麽?”
金窈窕一邊收拾手上的雞,一邊回答:“酒仙雞。”
這是她之前跟父親去馬家的拜訪的時候看到的那本菜譜裏,寫在第一頁的菜,既然是尚家的祖傳菜譜,她自然不會随便放在自己店裏售賣,只是今天來的客人比較特殊,跟生意關系不大,她自己又對看到的這道菜很有興趣,就順手做來試一試,當做游戲。
金窈窕做菜的時候,銘德旗下的廚師們也喜歡圍觀,都說看她做菜是件讓人享受的事情。
她的手指細長,動作的時候很靈活,幾乎沒花費多少工夫,就将舀出的百花蜜跟自家酵的甜酒并其他材料完成了醬汁。
酒仙雞這道菜做法蠻有意思的,挑一只肥雞,先用鹽搓洗,再在外皮抹上酒制的醬汁,用明火迅速烘烤。噴槍在金窈窕的手裏就像個威風的武器,轟鳴的烈焰烘得肥雞外皮迅速收緊。
甜酒和花蜜裏有糖分,被這麽一烤,雞的外皮立刻就會出現糖化的焦黃,這就對烘烤“迅速”二字要求很高,明火溫度驚人,但凡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或是停留了太多次,那個部位烘烤出來的色澤就立刻會變得不好看起來。
這對金窈窕而言自然不是什麽難事兒。
酒汁烘幹一遍,再刷一遍,再烘再刷,如此反複幾次,雞皮表面已經凝結起了厚厚一層酒膜。
被烤得焦黃,晶晶亮亮的油脂也滲透出來後,金窈窕在雞的表面紮上眼,剩餘的醬汁抹進雞腹中,放進一個小烤盆裏。
烤盆底部墊上事先準備的其他食材,食譜裏寫的是熊掌和梅花鹿筋,金窈窕肯定是不能摧殘保護動物的,就換成了自己琢磨的一些其他食材。食物的口味,她有她自己的理解,蹄筋提前用酒泡發,跟醉過的熏魚和火腿片一起厚厚地鋪在雞底,放很少的一勺高湯,堪堪蓋過需要炖煮的蹄筋,随即封上烤盆,推進烤箱裏。
黛比看她烘雞,看得目不轉睛,對吃飯沒胃口是一回事,看人做飯看得有趣,又是另一回事。
那些條例有序的步驟,就像她手裏越發柔軟光滑的面團一樣,像是舒緩解壓的游戲。
金窈窕看了眼她在做的工作,朝她一笑:“可以了。”
黛比就看着她把面團倒出來,分成劑子,壓扁,塗抹黃油,再次壓扁,幾次以後,包入餡料。
餡料也是現調的,醬罐裏香氣撲鼻的花醬,拌進綿綿的其他東西,金窈窕看她好奇,主動解釋:“是前段時間自己家做的板栗沙,放了核桃醬和和芸豆沙,味道不重,跟花醬搭配的也好。”
黛比點頭,跟着金窈窕一起,将包好了餡料的黃油面團封口。
柔軟的面團在她的手中改變着形狀,變成一朵圓圓醜醜的花,她的手彈琴時利落無比,做起這項工作,卻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出來的成品比起金窈窕的,簡直有天壤之別。
但她攤開手看着那朵醜花,臉上竟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金窈窕幫她将作品放入烤爐後,她也沒有離開,隔着玻璃,看着裏頭自己親手做的作品神奇的變化。
熱力的催化下,之前揉進去的黃油終于閃亮登場,一部分亟不可待地浮出表面,另一部分,則在面皮裏不甘寂寞地沸騰跳躍,平平無奇的面團表面開始迅速膨脹,像雨季得到了滋潤的菌菇一樣生長。她曾經見過那麽多的酥皮糕點,還是第一次看到它演變成酥皮的過程。
那些一道道出現的分層,就像皮膚受傷綻開的裂紋,卻那麽漂亮。
甜味飄散出來,另一個烤箱裏正在加熱的酒仙雞也開始彌散出另一股香。
銘德的餐廳後廚總是很整潔,陽光灑落進來,沒來由的,嗅着交織的香氣,黛比忽然覺得內心這一刻很輕松,很想說說話。
她看着金窈窕被陽光撒到的側臉,曲線精致而漂亮,目光恍惚了一下。
金窈窕也沒看她,手上收拾着一把水嫩的荠菜,笑了笑:“做菜很有趣吧?”
黛比笑着點頭,這次不需要金窈窕提出,就主動上去幫忙洗起荠菜來:“我沒見過這種蔬菜。”
荠菜還沒下市,嫩得不得了,簡直能掐出水來,金窈窕說:“其實你們國家也有,只是不知道怎麽去吃。在我們國家,時令菜是一種飲食文化,一年四季不同的月份,都有獨屬于這個月份特有的味道。這種味道,需要耐心地去挖掘,一樣一樣品嘗結束,就從春季等到了秋天。等從荠菜吃到了冬筍,一年就快結束了。你看,時間過得很快的。”
黛比從這段平緩的話語裏似乎看到了時間的長河,和來自一個并不熟悉的國家隐秘而澎湃的力量。
她輕聲說:“是啊,時間過得好快,金,你這樣美好的人,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吧?”
金窈窕笑了笑,問她:“你知道我最開始做菜是為了什麽嗎?”
黛比此時的感覺,就像是面對一個值得依賴的好友,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金窈窕:“是為了追求一個男人。”
黛比愣住,有些想象不出面前這個果斷自信的女孩追求他人的畫面,聯系到自己,她悵然地說:“那你們一定很幸福。”
“不。”金窈窕笑着說,“我們分手了,是我提出來的。”
黛比一驚:“為什麽?”
金窈窕以前很少對人提起自己的情感,但面對深陷困境的黛比,此時坦誠過往,才發現似乎并沒有那麽困難。那些埋在心底的情緒說出來後,似乎對她自己也是個治愈,她坦然地回答:“因為我累了,不被愛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黛比聽得一慌,幾乎以為對方看穿了什麽,但随即又覺得這不可能。
她和金窈窕,只是第一次見面而已。
她漸漸冷靜下來,好久以後,才說:“你這樣的人,怎麽可能不被愛呢?”
金窈窕笑着問:“為什麽不可能?”
黛比輕聲說:“我以為只要足夠優秀,做得再優秀一點,就會被愛的。”
“黛比。”金窈窕算是知道她為什麽把自己逼到那個下場了,這姑娘簡直比當初的她還卑微,“有些時候,自欺欺人是沒有用的。”
黛比怔了怔,慘然一笑:“是啊,你說得對,自欺欺人是沒有用的。”
她看着金窈窕,有些難以理解:“可你不覺得難過嗎?”
金窈窕把洗好的荠菜甩了甩,睨了她一眼:“有什麽值得難過的,有些人可能天生就不适合擁有愛情,比如我。可你看,沒有愛情,我過得比當初快樂多了。我有事業,有家人,有朋友,黛比,你看這顆菜。”
水靈靈的荠菜焯水處理之後,被下進滾沸的高湯裏,很快就變得柔順,被金窈窕撈出,盛在碗中。
金窈窕:“嘗嘗。是蔬菜,卡路裏很低的。”
黛比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了,她看着金窈窕,好一會兒才接過遞來的叉子,插起一片柔軟的菜葉,塞進口中。
跟她習慣的水煮蔬菜不同,舌尖是醇厚的高湯味道,從未嘗過的新奇蔬菜氣味特別極了,帶着一點點非常淺淡的苦味。
卻并不難吃,可能是處理得好,連那點輕微的苦味都仿佛成為了清爽的代名詞,搭配着涮煮它的湯的鮮甜,叫她腦海中一瞬間就閃過了金窈窕說的那句——
“季節的味道。”
金窈窕:“怎麽樣?”
黛比點點頭,眼眶裏的淚水滑落,哽咽着說:“很香,我從沒吃過。”
“你沒吃過的還多着呢。”金窈窕笑着說,“我們國家光野菜就不知道有多少種,槐花、榆錢、香椿、蒲公英……春夏秋冬,雨季的蘑菇,從最東邊的城市走到最西邊的城市,很多食物的名字就連我都叫不出來。”
黛比怔怔地聽着,烤箱裏的糕點卻在此時好了。
金窈窕拉着她去看,遞給她一雙隔熱手套:“小心。”
黛比抽了抽鼻子,仔細地照着金窈窕的提醒,将裏頭滾燙的烤盤抽出來。
甜蜜的香氣撲面而來,熱力的作用尚未褪去,餅還在滋滋作響着,表皮綻開用肉眼就能看出的酥脆分層。
盤子裏的酥餅看外形有點普通,其實制作工序不該這麽簡單的,要是完全讓金窈窕自己操作,光塑造花形的不同顏色的面皮就至少得準備五六種,只是今天多了個新手,為了讓新手感受到做菜的趣味性,才一切從簡,也沒進行雕花步驟。
但酥餅的外形簡陋,香氣卻一點也不簡陋,外皮的奶香混合着內餡繁複的甜味,金窈窕拿鏟子特地鏟了一塊黛比自己做的遞過去:“嘗嘗嗎?”
餅皮裏有黃油,有碳水化合物,有濃郁的糖分。
放在平常,黛比絕對連碰都不會去碰。
但這是自己做的。
黛比接下來,隔着手套,感受到餅身的炙熱,她輕輕吹了一會兒,小小地咬了一口。
咔嚓。
酥皮淅淅瀝瀝地順着邊緣掉落。
香氣一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燙人的內餡已經盡數融化,從半固體的狀态,變成了濃稠流淌的甜漿,堅果和紅豆的甜,夾雜着花醬的精致,那是卡路裏的味道。
卻也叫人感到滿足。
金窈窕此時說:“我以前也跟你一樣減肥過,一天就吃一個蘋果,後來覺得自己真傻,你知道為什麽嗎?”
黛比被燙得微微張着嘴,卻沒有停下咀嚼的動作,她搖搖頭。
金窈窕彈了她腦門一下:“那麽多美好的東西,為了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放棄,是不是蠢貨才會幹的事情。”
黛比捂着被彈的腦門,聽金窈窕這樣說,卻不知怎麽聯想到自己。
她做了那麽多的心理輔導,但因為自己的身份,擔心惹出麻煩,始終不敢透露自己情感上的遭遇。
她覺得神奇極了,在這個大洋彼岸的國家,怎麽就遇到了一個仿佛能通曉自己內心的人呢?
不知道是因為感同身受,還是因為委屈,聽完金窈窕的話,黛比捧着餅緩緩蹲下,哭得渾身發抖,停都停不下來。
離開紐約之前,男友告訴她,自己可能會在不久之後跟那個追求已久的富商政客的女兒結婚。
卻又懇請她不要離開,告訴她自己并不喜歡結婚的對象,追求對方只是為了利益。
那麽多年了,分分合合,黛比始終不敢承認男友可能也并不像他說的那麽愛自己。
她聽對方的話,維持身材,拼命工作,一年出兩張專輯,努力為屬于雙方的公司賺錢,期待着也許哪一天,對方就不再需要為了利益去和別人在一起。
蠢貨啊……
但她再蠢,也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金窈窕站在那,任由她哭,無需多問,也能猜出是個什麽情況。
另一個烤箱裏的酒仙雞也到了時間,金窈窕打開烤箱,将那個碩大的烤盆端出來。
烤盆頂端覆的蓋子揭開,鍋裏仍在沸騰,蒸汽如炸開的蘑菇雲,帶着充滿沖擊力的香氣散得無處不在。
鍋底原本只有一點點的湯汁如今已經被收得差不多了,提前烘過酒衣的雞色澤漂亮地躺在被湯汁浸潤得柔軟彈糯的蹄筋上。
雞汁流淌下來,底部鋪墊的食材香氣也通過烘烤浸進雞肉裏,酒在加熱以後已經揮發得差不多了,水汽卻被牢牢鎖在烤盆內,乍一嗅,盡是濕潤濃厚的鮮香。
金窈窕不知道這道菜按照菜譜裏原本的做法做出來該是什麽樣的味道,她肯定不可能真的搞熊掌來,哪怕再愛做菜,基本的道德底線還是得遵守的,許多古籍裏的菜譜流傳至今的水土不服多半都因食材而起。
不過更換了材料以後,酒仙雞的氣味依舊讓她覺得滿意。
黛比好像哭夠了,捧着餅靠近,看了眼烤盆裏的雞肉,嗅到香氣,輕聲問:“這就是你說的酒仙雞?”
金窈窕嗯了一聲:“想嘗嘗嗎?”
這次倒是沒有主動遞。
黛比沉默片刻,卻自己點了點頭,金窈窕就拿叉子撕了一小片雞腿肉遞給她。
黛比的厭食很嚴重,即便當下,對食物的接受程度也很有限,更何況剛才還吃了幾口金窈窕給的小酥餅,這會兒主動要來雞肉,也有點不想吃。
但她仍舊堅定地将肉塞進了嘴裏。
雞皮上事先烘烤過的酒汁在烘烤過後,吸收了湯裏的蒸汽和雞肉滲出的汁水,變得又軟又糯,厚厚一層,甜中帶鹹,讓雞皮都變得格外有質感。
雞肉內部也被抹上了酒汁的醬料,內外兼并,将滋味也一并滲透進了雞肉裏,其實吃不出多少酒味,只隐隐約約嘗到點酒的微香。可能是經過了烘烤,酒醬已經順利轉化成了另一種全新的狀态,複雜而玄妙,除了鮮還是鮮。
黛比再沒食欲,也為此時口中的鮮美而折服,她已經吃飽了,卻忍不住看着鍋裏:“這就是,你們國家做菜的方式嗎?”
她回憶着金窈窕此前處理這只雞時簡直可以稱得上藝術的諸多步驟。
還有剛才自己跟着做餅時,那種溫暖而舒适的感覺。
金窈窕自己叉了一塊蹄筋出來吃,烘烤前的湯汁給的恰到好處,烤盆密封得也好,加熱後湯汁化出的水氣得以在小小的空間裏反複循環,到了這會兒,汁水基本收幹,只剩薄薄一層,高湯的鮮味全吃進了食材裏。
蹄筋泡發的時候就放了酒,在高湯的作用下,酒味已經調節到了恰好的地步。擱置在頂端的雞烘烤過程中不斷有雞汁流淌下來,滲透進底部的食材裏,叫蹄筋嘗起來軟糯鹹鮮,果然比其他做法都多了一層風味。
聽到黛比的問話,她點了點頭,問:“你的醫生和朋友都在外面,拿出去給他們嘗嘗?”
黛比看了會兒鍋裏的那只雞,忽然說:“金,那不是我的醫生,是我……公司請來的醫生,他治療我的時候,也一直在替公司監視我。”
金窈窕聽得一驚:“監視?”
黛比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片刻後卻又戴着手套,上前端起了那口烤盆:“我們出去吧。”
——
外頭,已經等待了許久的衆人忽然嗅到一股特殊的香味。
香氣也分很多種,比如銘德的竹蔗茶,就是隐約的幽香,潤物無聲,讓人嗅到的時候只覺得溫暖。但也有充滿侵略性的,比如眼下這一股,出現的一瞬間就強有力地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讓人下意識轉頭尋找它的來處。
葉白情肚子咕嚕一聲,立馬餓了,口中唾液開始泛濫分泌,那捧着茶杯,已經喝完第三杯竹蔗水的醫生也驚愕地看向了香味的來源。
但他随即看到了更加讓他驚訝的一幕,金窈窕和黛比一起從後廚出來,端着烤盆的那個人,竟然是黛比。
黛比還笑得十分放松,一邊走一邊跟金窈窕說着什麽。
那是她幾乎不可能對陌生人做出的表現,讓醫生都意外地站了起來:“黛比?”
黛比平常在他面前總是很順從,此時卻只看了他一眼,并不回應,平靜地将自己端出來的那個烤盆放在了桌上。
烤盆靠近,香氣更加濃郁了,讓坐在周圍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将關注鎖定給它。因為黛比堅持留在深市而不盡快回國展開工作而越來越缺乏耐心,連帶着對這家餐廳都生出幾分遷怒的醫生也不由自主看了盆裏一眼。
不過雞可以一會兒再吃,醫生下一秒還是将注意力轉回了沒有搭理自己黛比身上:“黛比,你還好嗎?”
黛比笑着說:“我很好。”
看起來沒有什麽反常的,精神也穩定,醫生點了點頭,放下心來,準備吃雞,卻聽黛比說:“不過我暫時不打算回紐約了。”
醫生的手已經摸到了叉子上,聞言立刻看向她:“你說什麽?”
黛比說:“我想要在這裏多呆一段時間。”
醫生表情變得嚴肅:“黛比,這裏的醫療水平有限,我不建議你做這樣的決定,而且飲食上……”
他頓了頓,才發現自己的手還摸在叉子上,對面的葉白情正一臉無語地看着自己。
他手指立刻從叉子上彈開,黛比笑道:“您看,這裏的餐廳水平其實很不錯。”
醫生皺起眉頭:“黛比,你的精神狀況很危險,我們需要回紐約進行下一步治療,才能順利進行接下去的工作……”
“那個啊。”黛比凝視了醫生一會兒,突然笑了,“請您回去轉告湯米,讓他暫停我的工作吧,我需要一段時間的休息。”
醫生終于愣住了:“我回去?”
黛比點頭:“對。”
她與這位男友派來的醫生始終和平相處,有時也知道對方的一些話是在誘導自己繼續為公司工作,但再不舒服,都從未說過讓對方離開的話。
此時開口,那醫生果然難以置信,片刻之後,他想到什麽,目光轉向了金窈窕:“你對我的就醫者做了什麽?”
金窈窕想到之前看過的黛比的新聞,又聯系到剛才黛比說的“監視者”,此時再看這位醫生,果然哪哪兒都顯得不對勁。
她打電話讓現在沒在店裏的下屬們盡快趕回來,收起手機,平靜地與這位高大的醫生對視:“我什麽也沒做。”
葉白情和帶着黛比來的那位朋友露出摸不着頭腦的表情,但也察覺到了有點不對勁。
黛比抿了抿嘴,隐瞞了那麽久,突然也覺得沒什麽不可說的:“就照我說的,回去對你的老板交差吧,你應該問你老板對我做了什麽。”
她說罷,本以為事情已經結束,卻不料那醫生審視着她,忽然開口叫了一聲保镖的名字。
人高馬大的保镖原本都站在桌邊,聽到他的聲音,站出來一個,醫生說:“黛比的精神有些不穩定,我們需要帶她回紐約治療。”
那保镖遲疑了起來,看看黛比,又看看醫生,片刻後竟真的朝黛比走來。
黛比後退一步,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是啊,這些保镖,也都是公司出面替她雇傭的。
他們在醫生和自己之間,選擇了聽從醫生的,黛比心頭升起濃濃的不敢置信——
原來男友竟打從最開始,就安排了制約她的人手在身邊。
對啊,她可是公司最大的搖錢樹啊。她絕望又想笑,忽然不知道自己這些年究竟在追逐什麽了。
這些保镖各個牛高馬大,肌肉虬結,胳膊比她大腿還要粗,假如真的強行要帶走她,她連一丁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黛比的嘴唇哆嗦了起來,胳膊猛然被金窈窕拉了一把。
金窈窕擡眼看着這群保镖,神情冷厲,氣勢竟分毫不弱:“你們要在我店裏幹什麽?信不信我立刻報警?”
保镖聽到她的話,果然頓了頓,醫生示意其他保镖上來幫忙:“把黛比帶走,我們立刻去機場,最多兩個小時就能啓程紐約。”
現場的氣氛忽然緊張起來。
一個保镖猶豫片刻,朝金窈窕伸手,預備将她撥開,胳膊卻忽然被一只手給抓住,低沉的聲線傳來:“我勸你最好別動她。”
在場衆人皆是一愣,金窈窕也意外地看向來人:“沈總?”
沈啓明看起來有點憔悴,眼下都挂着黑眼圈了,當然臉蛋還是漂亮的。他個頭半點不比被抓住的那個保镖低,精悍又鋒利地側着頭,只微微啓唇,上位者的威赫就朝對方傾軋而去:“讓開。”
保镖被他注視,下意識退開幾步。
金窈窕看着看着保镖退開,目光轉回沈啓明,想到前不久在晶茂發生的争執,抿了抿嘴:“沈總怎麽會在這裏?又路過嗎?”
沈啓明垂眸看着她,視線很深,在她以為會回答是的時候,他忽然開口:“我去銘德,他們說你在這,所以我來這裏找你。”
金窈窕愣了一下,還來不及意外這個并不符合對方風格的回答,後背已經靠上了黛比的額頭:“金!”
金窈窕趕忙轉頭安慰起對方:“別怕。”
沈啓明看着金窈窕被雙手環抱住的腰,睫毛微微一顫。這是誰?
店外一陣響動,有人湧了進來。
一部分是銘德的員工,一部分是沈啓明助理去叫來的商場保安,鬧哄哄中,幾個身份有些特殊的也跟了進來。
馬勒帶着三個關系好的師弟,本來是奔着找銘德麻煩來的,聽說銘德飯點要排隊,所以特意來早一些,結果才出電梯就聽到這邊鬧哄哄,一頭霧水地跟着人群進店後,看到不遠處劍拔弩張的場面,立刻意識到這是有人趕在自己跟前來搞事情了。
看金窈窕周圍圍着的全是彪形大漢,馬勒眉頭立馬挑了起來,上前開口:“幹什麽呢,一群大男人欺負女人?”
他錯步一鑽,擋在金窈窕跟前,不忘回頭沒好氣地挖苦一聲:“你還真的挺能得罪人的。”
自己也就算了,居然連外國人都能惹毛。
金窈窕:“……”
金窈窕居然回憶了幾秒才想起他是那天在父親二師弟家裏見過的人:“……馬勒?”
馬勒看出她沒記住自己,手指猛然哆嗦了一下,氣得低頭直瞪她。
沈啓明看着他護在金窈窕跟前又回頭跟金窈窕大眼瞪小眼的模樣,睫毛又微微一顫。
這又是誰?
但馬勒随即注意到了餐廳裏似有若無的香味,瞪着金窈窕的雙眼緩緩轉開,落向了一旁香味來源的方向。
一口深深烤鍋裏,安靜地卧着只雞,還在散發熱氣,外形很熟悉,卻比他曾經在父親的指導下試着做過的,香氣更加濃郁。
醫生身邊的幾個跟他對峙的保镖順着他的目光轉去——
也偷偷地看了眼雞。
好香哦。
鵝妹子嘤。
作者有話要說:
保镖:我們也不想打的,不打就可以吃雞了
割割:我這幾天因為翻自己舊賬,很憔悴,不想報菜名
解解:沈啓明瘋了,居然不路過
馬勒:……這個雞,是我的夢中情雞,我為了它,可以付出一切
解解:馬勒也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