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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1)

會議場的停車場是露天的,高跟鞋羊皮質地的鞋底踩在堅硬的路面,失去了柔軟的地毯後,一點點哪怕肉眼看去微不足道的小砂礫都存在得清晰無比。

金窈窕因為要忙工作,平常又不需要搭配正裝,已經很久沒穿高跟鞋了,此時沒走幾步,就想當場把鞋脫下來丢設計師家門口。

路上又遇到程琛,程琛明明都已經鑽進了車裏,看見她後還特意出來,看到她手上的車鑰匙,賤不兮兮地問:“金小姐,您和金總怎麽還自己開車?銘德的司機不夠用麽?”

金窈窕立刻連腳都不疼了,朝他笑道:“當然是讓他們回去跟家人過年了啊,程總,您也有點人情味兒吧,學學我們銘德。大年二十九還叫人在會場等你幾個小時,資本家幹成這樣,虧不虧心啊?”

程琛本身出來是想鬥嘴的,聽她這麽說卻愣了一下。

啧……這話聽起來還挺溫柔。

金窈窕等了幾秒,見他不回嘴:“?”

程琛啞巴了?

車裏程家的司機也聽到外頭的話,忍不住轉頭看了外面一眼,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想起等在家裏的老婆孩子,眼神顫了顫。

倆人在這說話,會場大門附近有散會出來的老總遠遠看見,笑着打趣——

“老金家的閨女跟程家小子看着挺熟?”

“剛才在會場的時候就看見他倆聊天,現在外頭那麽冷還能聊起來。”?

“哈哈哈,兩家都是同行,是怪有緣分的。”

朝這邊走時路過他們聽到了一耳朵的沈啓明:“?”

車剛啓動,餘光瞥到外頭一張面孔,程琛趕忙叫司機停車,想下來結識一番,結果卻見外頭那位沈總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程琛被看得猛地有點發毛,再一找,沈總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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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琛皺起眉頭,不确定地想,沈總應該不認得自己吧?

一旁在外頭跟司機一起等了他幾個小時的金嘉瑞還在扭頭朝後看金窈窕剛才所在的位置,新仇舊恨,很不服氣:“大過年的,好男不跟女鬥。程哥,別把她的話當回事,她一個女的懂什麽,滿嘴都是歪理。”

一回頭,就對上駕駛座司機不爽的眼神。

再看後視鏡,程琛摘下眼鏡慢條斯理地擦着,理都沒理他,只問司機:“老王,老婆孩子在家等着呢?”

司機老王開着車,聞言笑了笑:“是,剛才我家那個還打電話問我什麽時候回去,程總,咱一會兒是不是還要去個應酬?”

程琛把眼鏡揣回上衣的兜裏,說:“你就別去了,一會兒到公司把車給我,早點回去陪他們吧。”

司機怔了怔,喜笑顏開:“唉!謝謝程總。”

說完又瞪了副駕駛的金嘉瑞一眼。

金嘉瑞:“?????”

我怎麽了我?我得罪誰了?

——

金窈窕怼完人神清氣爽,忍着腳疼解開車鎖,車把手忽然被另一個人拉開。

沈啓明掃了眼她被高跟鞋磨紅的腳背:“我讓司機回去了。”

金父挂了電話,有點沒弄明白狀況,目光轉向女兒,小沈這是怎麽了?

金窈窕對上沈啓明垂來的視線,兩秒後轉開眼,把鑰匙丢給他:“随便你吧。”

說完給父親打開車門,自己繞過車身,也沒在副駕駛落座,直接坐在了後排。

沈啓明上車後看了眼空蕩蕩的副駕駛,也沒發表什麽意見,調整座位的時候腳碰到了什麽,低頭一看,是金窈窕下車前換下的平底鞋。

金父注意到他目光的終點,立刻想起上次對方在分公司因為衣服上那幾團水漬潔癖發作的事情,剛要解釋自家閨女很愛幹淨,沈啓明已經俯身,修長的手指勾起那雙鞋遞向後座。

金窈窕接過來把高跟鞋換下,沈啓明盯着她腳背和腳側脫下高跟鞋後越發明顯的紅痕皺眉。

金父看他皺眉,體貼從扶手箱抽出兩張紙巾遞給他,沈啓明接過後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金父:“?”

沈啓明:“?”

——

金母說自己人在超市,超市距離金家不遠,規模很大,也賣一些普通超市很難找到的食材,平常沒事的時候,金窈窕自己都會去轉轉。

附近的居民基本是不太逛超市的,因此這裏往常都比較清淨,但特殊時刻,不論貧窮富有,天南海北的人們終究還是會為個年字聚集起來。

喜氣洋洋的喧鬧聲裏,金窈窕從窗外看到來接自己的母親,瞥到母親身邊的另一個人,有點意外:“許阿姨?”

許晚作為銘德分公司的員工,現在正在年假時間,這位優雅貌美的前臺離開了工作環境,穿着她價值不菲的皮草大衣,耳垂墜下的鑽石耳墜熠熠生輝,她站在超市外濟濟的人潮裏,明顯有點不習慣這處熱鬧的場合。

金母說:“你許阿姨不是住得近麽,我就拉她一起來了。”

許晚現在在臨江,住的是離金家很近的沈家老宅。

看到開車的沈啓明她也驚了下:“小沈?”

她看了下同樣驚訝的許晚,一擊掌:“這不巧了麽!你們母子倆剛好一起準備過年的東西,也省得缺漏了。”

沈啓明看着許晚,許晚也看着沈啓明。

他們母子幾乎沒一起過過年,今年雖已不跨洋隔陸,依舊默契地井水不犯河水。

一個住在老宅,一個住在明珠山,誰也沒提過要一起過年。

當下,在這個場合,母子二人對視了幾秒,目光一個冷凝,一個複雜。

但都沒有直接開口拒絕。

——

沈啓明和許晚都沒什麽逛超市的經驗,許晚還好,偶爾會逛逛街,沈啓明平時卻連逛街的興趣都沒有,他讨厭人多。

然而比起兒子,許晚也強不到哪去,她購物多挑清爽安靜的場合,何曾擠過臨近年關的超市這種地方?靠近超市大門看到裏面接踵摩肩的人潮以後,她忍不住有點犯怵了。

金家對此卻不甚介意。

銘德做餐飲,金窈窕和金父平常為了研究菜色,別說超市,菜市場都不少去。金母則是個愛熱鬧的人,家裏沒事的時候,經常會跟岑阿姨她們一起出門買菜。

金父做完手術以後削減了工作量,生活清閑下來,一家之主的架子也越端越少,這次阖家搬到深城,新家的很多東西就是他跟金母一起選購的。

逛街的次數多了,老夫老妻已經相處出了相當的默契,妻子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拿些什麽。

沈啓明皺眉避讓着身邊的人群,許晚攬着自己昂貴的外套,有些無措地看着前方琳琅滿目的商品。

……該買些什麽呢?

沈家的年,因為很少團聚,過得都潦草,這些年跟丈夫一起跑世界各地,有時甚至連新春會落腳哪個城市都難以預估,久而久之,節假在她印象中的氣息已經稀薄得像是不存在那樣了。

那邊,金窈窕已經拿了幾個福字過來跟母親商量:“哪個比較好看?”

金母也有點拿不定主意,目光轉向許晚,許晚看了眼那幾張字,一會兒後才反應過來是國內的傳統。

沈家……沈家不貼這些。

但那金亮鮮紅的福字兒可真搶眼。

她看着看着,也不知怎麽的,原本因為人多和喧鬧生出的不适應感漸漸地消散開。

她指着一個說:“這個吧?”

金色的珠光浮雕福字,印得圓頭圓腦,底部墜着個生肖。

說不出的溫馨可愛。

她給金家母女選完,忍不住自己也拿了一張,放在車裏。

沈啓明則看着金窈窕。

她踏着平底鞋,拉着母親,踱步到陳列櫃處,審視着陳列在上頭的菜蔬。

“爸爸!”她看着看着叫了一聲。

金父沒答應,正背着手看一個超市工作人員現場寫對聯。

金窈窕回頭看了父親一眼,目光有些無奈,上前硬是把父親從對聯桌拽到了冰櫃。金父這才反應過來,也不生氣,轉頭就跟女兒頭挨着頭挑剔起了櫃裏的松茸哪一盒更新鮮。

超市裏放着歌,是首慶祝春節的老歌,旋律清脆而歡快。

父女倆也不知道讨論到了什麽,忽然笑起來,選好了剪紙的金母過去,丢進車一袋零食大禮包。

金父問:“買這個幹什麽?家裏的菜不好吃嗎?就喜歡這些垃圾食品。”

金母瞪丈夫:“大家都買,過年誰家不準備這個?”

金窈窕站在母親這一邊:“就是。”

金父:“……”

沈啓明看着金窈窕無情鎮壓父親的模樣,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餘光瞥到一旁貨架上的零食大禮包,伸手取來一袋丢在車裏。

同一時間,另一袋大禮包落下,沈啓明擡頭看向禮包的主人。

許晚注視車裏兩個同樣的商品,保養良好的面孔上滑過短暫的意外,随即意識到什麽,看了眼兒子,又轉向自己同樣矚目了很久的那一家。

金家已經結束了大禮包的話題,開始選起了別的東西,照舊有商有量,連不同品牌的水牛奶都能各自發表幾句意見。

頭頂的揚聲器裏歌聲不停,四下熙熙嚷嚷,卻沒人在聽。

真奇怪,她竟然不覺得這裏吵鬧了。

許晚回頭,看向車裏的兩袋零食大禮包,禮包交疊的底部空隙,露出福字貼畫金色的輝芒。

她怔了怔,忽然開口:“啓明,明天來家裏和媽一起吃年夜飯吧?就在家裏做,不去外面。”

兒子掃了她一眼,轉身走向了冰櫃,留下一個矜貴高大的背影。

許晚自失一笑。

那麽多年了,才提出這種邀請,想也知道會是這個結果的。

兒子回來,朝車裏放了一盒剛才被金窈窕選中的品牌水牛奶,聲音一如往常的冷靜——

“嗯。”

許晚倏地擡起頭來。

——

超市門口,一個住在附近的晶茂高管忽然腳下一記踉跄。

旁邊的老婆吓得上前攙扶他:“你怎麽了?”

晶茂高管看着拎着一堆購物袋從超市裏出來那個鶴立雞群的高個子:“沈沈沈沈沈……”

老婆回頭一看,瞬間認出了丈夫上司那張英俊的面孔:“哇,沈總!沈總居然也來逛超市?!”

晶茂高管神色茫然:“是啊……沈總居然也來逛超市……”

老婆定睛一看,看穿了丈夫上司手中拎着的購物袋,裏頭赫然印出了零食大禮包鮮豔的色彩,左手的袋子裏也有,右手的袋子裏也有。

老婆喃喃道:“看不出來,沈總表面冷冷淡淡,暗地裏居然這麽愛吃零食大禮包……”

高管氣若游絲:“……是啊,真是沒看出來……”

蔣總最近老說的那句話。

人設……人設什麽了來着。

——

大年三十。

金家小區門口,幾個陌生人正在徘徊,因為停留了太久,小區保安都忍不住朝他們投去懷疑的審視。

只是這幾個男的衣冠楚楚,很有派頭,開來暫停在門口的車也價值不菲,實在不太符合心懷不軌的身份。

“二師兄。”當中一個年輕些的,問裏頭最年長的那個,“這麽多年了,大家一直沒再聯絡,大師兄會願意見我們嗎?”

二師兄望着前方的小區長長嘆了口氣:“沒辦法,為了光大師父的名聲,這些年,誰敢提讓珍珑不穩定的話題。”

年輕些的那個面露悲傷:“師兄他……回到臨江以後,也再不跟我們來往,他心裏,很恨尚家吧。”

二師兄搖搖頭:“你看尚榮就知道了,他現在做的那些事情……簡直把大師兄當做了眼中釘肉中刺。我要是大師兄,也不可能不恨尚家。”

年輕些的聞言咬牙:“我……當初我就讨厭尚榮,師兄也是,為什麽那麽好說話,師母讓他走他就走!要不是為了師父,我……”

他期期艾艾地問:“可是,二師兄,師兄萬一真的不願意見我們怎麽辦?”

年長的二師兄看着安保亭終于按捺不住走向自己一行人的保安,低聲道:“以前沒有交集也就算了,尚榮讓人卡師兄他們的手續,小打小鬧,我也可以假裝不知道,背地裏再請人跟他打擂臺。可他現在越來越過分,居然讓夏仁帶人去師兄的分公司鬧事。做到這個份上,我們必須跟師兄解釋清楚。尚榮現在代表的是尚家,總不能讓師兄真的覺得,我們所有人都跟尚榮一樣忘恩負義。”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夏仁帶人去銘德搞事的消息已經在尚家傳開了,今天來的這些人,都是得知消息後跑去跟尚榮大鬧了一場的金父的師弟。

夏仁用的這招,下作雖下作,但有用也是真有用,對任何一家剛剛進入深市的小公司而言都不啻于天大的麻煩。

異地處之,有人這麽讓自己傷筋動骨,那結下的絕對是解不開的大仇。

年長的二師兄也正是因此,徘徊于小區門口遲遲不敢叫人通報,畢竟在外人看來,他們這些尚老爺子的徒弟跟尚榮,同樣都是尚家密不可分的一份子。誰知道大師兄會不會恨屋及烏,讓他們也一起滾蛋呢?

因此保安過來問他要找誰的時候,他還是遲疑了幾秒,不知該不該開口。

誰知此時身後竟然傳來一道渾厚聲音,帶着不大确定的疑惑——

“小二小四小五小六?”

門口幾人騰地回頭。

金父手裏拎着一個裝了魚的塑料袋站在不遠處,看見他們回頭,怔了怔,随即臉上露出笑容。

“真是你們啊?”

——

金家。

有小孩叽叽喳喳的說話聲不時響起。

這當然不是金家親戚的孩子,而是蕾秋的孩子,蕾秋前段時間跟賈冰洋的拍攝組去了南方一趟,趕在春節回到臨江,一合計紀錄片的主線,就提出想來拍一拍金家的年夜飯。

金父金母都不介意,給銘德做宣傳是好事啊,金窈窕也不介意,只要能跟家人待在家裏過年,多幾張嘴也不算什麽,反倒更熱鬧呢。

加上岑阿姨他們都放假回家,做年夜飯可是個大工程,蕾秋他們過來,也能跟着搭把手。

蕾秋的孩子是她主動讓一起帶來的。

蕾秋離過婚,這是判給她的孩子,歲數還小,才五六歲大。可能是因為家庭變故的原因,這孩子乖得不得了,貓嫌狗恨的年紀,竟一點也不鬧騰,乖乖坐在椅子上給年夜飯剝毛豆。

蕾秋幫着金窈窕把榨汁機和破壁機搬出來,路過兒子時低頭看了眼,項目組的總導演賈冰洋盤腿坐着,正跟兒子一起剝毛豆。

一雙大手,一雙小手,小手剝不開的就交給大手,還挺默契的。

她翻了個白眼。

金窈窕把炒香了的黑芝麻放進破壁機裏打,芝麻的香氣一路飄蕩,她問蕾秋:“剛開始我還當你就進組幾天呢,後來怎麽就常駐了?”

蕾秋說:“臨江這邊反正也沒什麽特別要緊的工作,升職以後那些都可以安排給下屬搞,我對紀錄片挺感興趣的,就跟着學一學。”

金窈窕笑道:“賈導挺有實力的,你跟他多學一些也好。”

“別提了。”蕾秋嘆了口大氣,“我承認他水平可以,但脾氣也太倔了,我跟他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要不是看在他年紀比我小,我非揍他不可。”

芝麻粉打好,一開蓋子,滿室飄香,蕾秋問:“你這是做的什麽?”

“八寶年糕,我們家過年興吃這個。”芝麻帶油,打成末後結成大小不一的團狀,炒香的黑芝麻白芝麻調味後跟其他餡料放在一起,年糕早早就熱騰騰地準備好,拿出來分成劑子,包進餡料。

棗泥的、芝麻糊的、紅豆沙的、綠豆沙的、花生糊的、紅糖餡的、肉餡兒的、素菜餡兒的。

一連八種餡料,包了好幾十個,裹得年糕圓胖可愛,撒上粉後,放進烤箱裏低溫烘烤。

香味飄出去,叫剝毛豆的一大一小心不在焉起來,工程速度銳減。

金父恰在此時帶着客人進門。

“窈窕。”金父随便介紹了一下屋裏的拍攝組成員,随即叫來金窈窕,對她介紹客人們,“這是爸爸在尚家的師弟們,你按照排名,叫叔叔就好。”

這些叔叔們放下帶來的年禮,朝她露出笑,很和善,尤其在聽金父提到“尚家”這兩個字的時候,甚至帶上了一些心虛的味道。

金窈窕對他們點點頭,金父嗅了嗅屋裏的味道,笑道:“我跟他們去書房聊,一會兒再下來幫你。”

說着果然一起上了樓。

金窈窕若有所思地回到廚房,把父親去店裏取的魚泡進水裏,倒進酒去腥。

尚家的人來了?

父親帶回來的是一條石斑,清蒸最鮮美,家裏還有一條黃魚,那條則可用來紅燒。除此之外,還有相當數量的溪魚,是早晨屠師父專程送來的,說是前些天陪放年假回來的兒子去兒媳鄉下老家買到,特地養着,分給他們一部分。溪魚長不大,又沒名氣,市場上基本買不到,可無污染,肉質細膩,美味程度絲毫不亞于許多昂貴珍惜的魚種。

屠師父來送年禮唉!

是脾氣又臭又硬的屠師父唉!

收到禮物的時候金父都受寵若驚了,屠師父也很害羞,一張老黑臉皺得跟自己帶來的魚似的。

金窈窕前些天聽小徒弟汪盛說他給兒子媳婦在工作的城市買了新房,就恭喜他,讓他喬遷的時候別忘了給自己分喜糖。

屠師父羞羞答答地來,羞羞答答地走,帶來的魚卻真的很好,金窈窕這會兒拿它們熬湯,不費力氣就熬得濃稠雪白,比鲫魚湯還香滑。

鍋裏吊着另一口湯,相比起來要澄澈許多,滾了整整一個上午,金窈窕隔着蓋子嗅嗅味道,就知道火候已到。

——

樓上,金父正跟自己幾十年不見的師弟們說話。

雖說已經那麽久沒見,大家卻都不陌生,他們這些年各自都有公開露臉的活動,人雖不聯系,但還是會悄悄關注對方的消息。

金父看着師弟們,就很是欣慰:“我看過你們上一屆國內天廚大賽的表現,很好,沒有堕了咱們師父的威名。”

師弟幾個聽到這話,卻顯得有些難過:“師兄,我們是頂着尚家的名頭出賽的。”

金父搖搖頭:“這本來也應該。”

又給他們泡茶,問:“大過年的,怎麽來臨江了?不回去跟家人過年?”

“我們一會兒就走,就是想,想來跟你解釋解釋。”領頭的二師弟見他面對自己一行人這樣平和,出乎預料的同時也更加羞愧了。

金父:“解釋什麽?”

二師弟想到尚榮讓夏仁帶人去銘德公司找麻煩的舉動,實在是說不出口,只能欲言又止:“尚榮和夏家做的那些事情,我們是不同意的。”

金父聽得一愣,什麽事情?

他轉念想到自己之前辦理手續被卡的變故,了然道:“我就知道,果然是他做的。”

随即擺擺手道:“一點小事,我怎麽會遷怒你們,我都沒往心裏去。”

反正也就是拖延了幾天而已,公司運營起來以後就一帆風順了。

沒往心裏去?

都被人找上公司了,少不了一通糾紛,怎麽可能不往心裏去?師兄這是在安慰自己啊。

師兄倘若雷霆大怒,發洩出來倒還好,這樣憋着委屈,反而還耐心安撫他們的做法,卻叫他們越發不好受。

——

金父送客人下樓時,八寶年糕已經烤好,金窈窕摔着柔軟的肉餡,塞填進片開的茄子裏,裹上澱粉,入油鍋翻炸。

聽到動靜,她回頭,錯愕地發現父親那群登門的師弟們都是一臉的要哭不哭。

怎麽了?吵架了?樓下沒聽到動靜啊?

金父自己也很迷惑,師弟們全程不停地跟他道歉,他越安慰,他們看起來就越愧疚,搞到最後他都不敢安慰了,生怕這幾個老大不小的家夥真哭出來。

他實在是有點不放心,見師弟們要走,轉身進廚房尋摸了一遍,給他們找了幾個金窈窕剛烤好的年糕塞到手裏:“行了,別哭喪着臉了,尚家真沒給我惹什麽大麻煩,都是小打小鬧,我不會往心裏去的。”

最小的那個師弟抽了下鼻子:“大師兄,你不用安慰我們了,我們都懂。”

金父:“???”

卡一下手續,怎麽就至于嚴重成這樣?金父都不知該說什麽好,只能拍拍他們:“行吧行吧。”

出了金家大門,一群師兄弟們呼了口冷風,胸口堵得呼吸都疼。

最年長的老二使勁兒閉了閉眼。

他原本是想來給師兄撒氣的,卻不料最後竟被師兄安慰了一場。

師兄全程不停地跟他說,銘德沒事兒,沒什麽大麻煩,他一切都好,銘德分公司也一切都好。

然而他心裏再清楚不過,夏家在深城打過招呼以後,銘德分公司怎麽可能一切順利,不說關關難過,肯定也差不多了。

師兄……怎麽就這麽傻,遇上難處都不肯告訴自己呢?

是了,還不是因為自己這些師弟們這些年表現得跟尚家密不可分,他才不想叫自己難做。

他騰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師兄也是這樣的,做錯了事情,師父要打,師兄就站出來,說師弟們還小,讓師父只罰他一個。

這麽多年了,當初的畫面歷歷在目,師兄年過半百,卻還是那個師兄。

他看了眼師兄出門前塞給自己的東西,熱騰騰的,在寒冷的冬日裏冒着蒸騰的白氣,他忍不住低頭輕輕咬了一口。

原來是年糕做的餅。

年糕打得比較稀,幾乎成了糍粑那樣的質地,很黏,很糯,咬一口,就可以拉出絲來。

這本身沒什麽稀奇的。

稀奇的是裏頭經過烘烤的內餡兒。

紅糖被烤到融化,變成了稠厚的紅糖汁,順着被他咬開的缺口流淌出來,他趕忙将餅撐開,才留住滾燙的它們。

糖并不怎麽甜,卻很香,紅彤彤地一汪盛在餅內,嘴裏的那一口,跟軟糯的年糕咀嚼混合,在冬天的這口冷風裏,美味得不可思議。

這把歲數,他已經不愛吃糖了,卻不知怎的,抗拒不了現在飄到鼻尖的糖香。

小的時候,物資匮乏,有時候師兄神秘兮兮地找到自己,會忽然朝他嘴裏塞一口甜的。他知道那是師父給開的小竈,師兄卻總拿來分給比他小的人吃。

師兄離開尚家的時候,他還沒什麽本事,只能捏着拳頭偷偷哭,可現在不一樣了,他羽翼豐滿,身披獎項,已經是尚家最有影響力大廚之一。

他忽地擡起頭來,朝身後的師弟們說:“不能讓尚榮這麽折騰師兄了,銘德在深城的店年後開業,我們得出來表明立場。”

身後的六師弟手裏是個素菜餡兒的年糕餅,清爽的荠菜混着筍丁,香氣一點也不比紅糖遜色。

嚼着軟糯的餅,六師弟倏地冷哼一聲:“夏仁那小子,說謊都不眨眼睛,說師兄找人打他。結果呢?我們來這裏那麽久,師兄一句抱怨都沒有,還粉飾太平,說自己沒遇到困難。”

五師弟把噴香的花生醬餡年糕餅一口塞進嘴裏,憤憤道:“走,回深城,找尚榮算賬去。”

——

金父進廚房幫忙,金窈窕問他:“他們什麽情況?”

金父也有點不解:“不知道,他們說銘德受了委屈,在深城發展得不容易,讓我忍一忍,他們會想辦法。”

“銘德受什麽委屈了?”金窈窕把鍋裏吊的黃鳝螺絲高湯舀出來煮蔬菜,“我臨回臨江之前還得到深城分公司那邊的通知,說咱們明年可能能争取到園區的稅收優惠政策名額。”

父女倆對視,都看到對方眼中的困惑。

算了,反正不是惡客。

客廳鐘聲敲響,昭示着新年到來的腳步。

蕾秋等人推辭了幾聲,硬是被邀請落座。

菜香萦繞在金家寬敞的餐廳,金窈窕從廚房端出今晚最後的兩條魚,擺在桌子的最中央。

清蒸石斑熱氣騰騰,紅燒黃魚濃油赤醬,電視裏放着晚會的聲響,雖然沒人會看,但有了這個伴奏,氣氛莫名就熱鬧許多。

臨江的新年習俗是吃面條,湯底用溪魚熬出來,雪白地澆在細面裏,加上一塊被金家老鹵汁鹵成黑紅色的鹵肉,面不多,只吃個熱鬧,卻鮮美得讓人放不下筷子。

蕾秋的兒子只五六歲大,喝了口面湯後瞪大眼,根本不用人喂,自己坐在椅子裏拿小勺子吃得認真仔細。

他剝了好多毛豆,都被金窈窕拿來焖飯用,超市裏精挑細選的松茸,片成小片,混上肉汁和毛豆一起跟飯熬煮,焖飯成熟後,被肉汁浸得油光水滑,吃一口,肉味裏卻又帶着層層疊疊的山珍清香,半點不膩。

冬季的鮮蔬,部分清炒,部分用鳝魚螺絲吊出的高湯涮熟,清炒的爽脆,涮湯的吸飽湯鮮,柔軟多汁,各有風味。

金父今天還下廚做了自己極為擅長的禿黃油,蓋在面和焖飯上一起入口,滋味更加出衆。

拍攝組人員包括賈冰洋在內,最近為了拍節目都吃過不少好東西,可此時吃到這桌年夜飯的滋味,仍舊難以自持。

金家人胃口不大,因此平常每餐飯做的菜都不多,但除夕為了讨彩頭,總得多做一些,原本還擔心要浪費,沒多久這顧慮就打消了。

光蕾秋那六歲的兒子,就整整吃下去一碗面條加半碗焖飯。

金窈窕看他乖,給他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紅燒牛腩,蕾秋叮囑兒子慢點吃:“好吃也別吃太多,小心傷到胃。”

小朋友一手拿勺,一手抱碗,歪着頭朝她笑:“媽媽,我喜歡這裏,比喜歡我們家還喜歡。”

蕾秋嗔笑一聲:“因為房子大嗎?”

小朋友想了想,說:“不是,這裏熱乎乎的。”

家裏也有暖氣啊。

蕾秋愣了愣,終于理解到兒子話裏的意思。

金父已經吃飽了,卻沒下飯桌,還在有一口沒一口朝嘴裏夾蔬菜吃。他不愛吃蔬菜,但金窈窕今天用高湯涮的苋菜和菠菜卻出乎意料的合他口味。這兩種蔬菜本來就比較容易軟爛,被高湯涮熟後,咀嚼起來滿口鮮甜,叫他這個肉食動物都滿意得不得了。

他吃着高興了,忍不住征求女兒的意見:“咱們開一點點酒呗。”

金窈窕:“不行,你不能喝酒。”

金父比着手指頭,威嚴地說:“就一點點,這麽多人呢,給我個面子,大過年的。”

被祭出殺招,金窈窕沉默片刻,也只得同意。

那邊的攝制組成員在搶鍋裏的最後一口焖飯,餐桌就是這麽神奇的地方,一口好吃的飯菜可以迅速縮短人跟人之間的距離。只一場年夜飯的功夫,拍攝組衆人就已經不見了剛開始對金家的生疏,金父打不開酒瓶,賈冰洋還自告奮勇地上前幫忙。

砰地一聲,酒塞脫瓶。

金窈窕:“就一點點啊!你們随便喝,但不能給我爸多倒。”

賈冰洋對上金父脅迫的目光,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是!老板!”

酒杯相碰,接二連三的脆響,金父終于解饞,表情心滿意足,算了,大過年,多虧這群客人,能喝到酒就是上天的恩賜。

攝制組的衆人陸續給家人發視頻打電話,因為工作不能團聚在一起的家人們隔着信號相見,這一刻也喜悅多過遺憾,金家餐廳裏頓時更加熱鬧了。

“爸媽!”賈冰洋指着桌上還在不停減少的剩菜給視頻那頭的兩個老人介紹,“這是我老板家的年夜飯,真的特別好吃,等我有一天發達了,就回老家,帶你們出來,到他們家餐廳吃飯!”

他一邊說着,一邊不忘把紅燒魚的魚湯朝自己的飯上澆。

焖飯已經吃完了,這是另一鍋白米飯。

可白米飯味道也極好,軟軟糯糯,澆上醇厚的魚湯,都不用配合其他菜,就鮮得讓人放不下碗。

電話那頭的老人們只是笑:“好,知道你吃得好,我們倆在家裏就放心了,要好好跟老板相處知道麽?”

賈冰洋鼻子一酸,臉上笑得更燦爛:“老板人可好啦!”

金窈窕給自己倒了杯消食的楊梅汁,親手榨的,鮮楊梅酸甜的滋味攀爬在味蕾間,從他身後路過時,朝視頻裏的兩個老人打了聲招呼,是看面相就很老實淳樸的一對夫婦。

有這群人朝家裏報平安的聲音,金家原本只三口人的屋子被充盈得滿滿當當,金父拉着個攝影師在看剛才拍到的鏡頭,金母這個喜歡熱鬧的人,更是高興得見牙不見眼。

金窈窕聽着他們的笑聲,踱到窗邊,聽着客廳裏電視晚會的聲響。

金母拿着福字和對聯出來要貼,蕾秋的兒子滑下座位,樂颠颠地要幫忙,結束視頻的賈冰洋哈哈笑着把他抱起,讓他騎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走咯~”

腼腆安靜的孩子頓時發出一連串清脆的笑聲。

蕾秋看到這一幕,眼神恍惚了下。

金窈窕朝她舉了舉杯:“新年快樂,滅絕師太。”

蕾秋回過神,也回應地舉了舉杯子:“你也是,新年快樂,金總監,要高升哦。”

——

沈家老宅,沈啓明看着廚房中島亂七八糟鋪開的面粉,和面粉中央那團濕了加面幹了加水最終揉得碩大無比卻依然疑似不能使用的面團。

沈啓明:“……這是年夜飯?”

許晚圍着圍裙,支着手,前所未有的狼狽:“……我想做個面條來着……”

半小時後,母子倆人圍坐在餐桌,低頭吃着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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