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金窩窩
庭院內, 淨喜依舊笑而不語。
寧如深等了會兒沒等到回應,開始懷疑:難不成就是同他随便唠唠?
也是,哪有那麽玄的事。
他朝淨喜點頭, “那我先回去了。”
他說着朝院門外走去, 同淨喜擦肩而過時, 卻忽然被叫住:
“施主稍等。”
淨喜從袖中摸出顆瑩潤的菩提珠。
寧如深心頭一驚,小聲問, “送我回去的?”
淨喜忙擺手,“啊…不是不是。此乃千年菩提子,經貧僧開光誦經, 又在佛前供奉了九百九十九日……現只需五十功德, 施主要不要求一個?”
寧如深, “……”
原來是搞推銷的。
他看向淨喜笑容可掬的臉, 片刻難言地掏出五十錢,“那我就求一個好了。”
淨喜合掌,“阿彌陀佛~”
…
得了菩提子, 寧如深走出院門。
院外靜谧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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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只有穿庭過院的道上落了幾片樹葉,留下風過的淺痕。
他在原地駐足兩息, 又揣起袖子往前殿走去。
前殿的庭院間有幾名打掃衛生、做課業的僧人,還有零星值守的侍衛和僧錄寺官員。
李景煜正坐在樹下的一張石桌旁。
寧如深走過去見了個禮, “小殿下。”
“寧大人來了。”李景煜拍拍,“坐吧。”
寧如深便坐到他身側, “殿下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
李景煜, “我在等皇兄。”
寧如深環顧一周, “等陛下?”
說起來, 他只有早上那會兒和李無廷對視了一眼, 到現在還沒說過話。
聽淨喜說他們上午在論經。
也不知道論完經之後人又去了哪兒。
李景煜說,“皇兄刻碗蓮去了。”
“碗蓮?”
“嗯,用以虔心祈福。皇兄要親手刻一朵,待會兒供奉在母妃的長明燈前。”
寧如深若有所思地“唔”了聲。
李景煜忽而探頭,“寧大人,你偷偷打聽皇兄,是想去找他嗎?本王可以帶你過去。”
“……”
都說了他沒有偷偷。
寧如深,“臣就不去打擾陛下了。”
李景煜頗有些遺憾,“好吧。”
兩人在這頭東拉西扯了會兒,頭頂的日光從樹葉的縫隙間斑斑駁駁落了一地。
正聊着天,突然聽另一頭傳來陣騷動。
寧如深循聲望去,只見幾名宮人慌慌張張地朝一個方向跑去。
他心頭莫名一提,“怎麽了?”
李景煜忙召來一名宮人問話。
那宮人慌忙,“陛下傷着手了,傷得不輕!”
寧如深心頭頓時一緊:怎麽回事?
李景煜吓得起身,“本王去看看!”
寧如深忙跟上,“臣也去。”
·
兩人跟着宮人匆匆趕到了一處僻靜的庭院,裏面已是嘈雜一片。
寧如深踏入院中一望。
就看李無廷端坐在一方石桌前,側顏清冷而沉靜。伸長的左臂正搭在桌上,掌心攥着團暫時止血的錦帕,上方被血跡浸染得斑駁。
雕了一半的碗蓮也落在一旁。
因為沾了血,已經不能再用。
寧如深呼吸一屏,“陛下……”
庭院內人聲雜亂,他聲音并不大。
李無廷卻像是聽見了,轉頭看向他。
深邃的目光穿過周圍慌忙奔走的宮人,落在了他身上。
寧如深緩了緩,幾步走過去。
李景煜在旁邊嗚嗚驚喚。周圍也亂作一團,随行的太醫拿來了傷藥、水盆和紗布,準備上前替聖上清理包紮。
剛擡手,卻被淡淡止住——
“不用,朕自己來。”
太醫驚道,“陛下,這怎麽行呢!”
“不是說皮肉傷。”
李無廷說着已經一手拿過濕帕。
濕帕浸了血,落入盆裏染開一片紅。
寧如深看着都替人覺得痛,他不自覺揪緊了袖口朝人望去。正望着,忽然瞥見德全如同應急燈般投射而來的視線。
他轉頭一看:?
德全一雙眼裏飽含着複雜感嘆惱恨等各種交雜的情緒,簡直欲說還休,但最後總結起來也只有兩個字:上啊!
寧如深,“……”
幾息之間,李無廷已将手擦淨。
看樣子依舊沒有讓旁人處理的打算,也不知是在較什麽勁,竟準備單手給自己上藥包紮。
寧如深沒忍住道,“陛下,讓臣來吧?”
李無廷動作一停,朝他看來。
就在他以為要被拒絕時,卻看李無廷将手朝他這邊靠了靠,“嗯。”
……嗯?
寧如深頓了下,随即坐到李無廷身旁,将那只手拉到自己跟前——
溫熱的大掌被他握在手裏。
他才發現李無廷傷口并不淺。
這會兒還隐隐滲着血,邊緣似乎紮了點木屑。手心的掌紋複雜交錯,一看就是命中坎坷。
寧如深看得替人揪心。
他在心底輕嘆了聲,捧着李無廷的手掌,低頭清理起來。
柔軟的指腹小心地按着粗糙的掌心。
細細的藥粉撒在傷處。
寧如深專心地給李無廷上着藥,為了方便借力,他順手就将人胳膊抱在了跟前。這個姿勢貼得很近,他低頭間,發絲滑落下來,纏在兩人交疊的手臂間。
院內的宮人早已低下頭沒再發出聲音。
寧如深眼睫耷着,手上輕細。
他一邊上藥,一邊呼呼吹了吹。吹到感同身受處,還忍不住要“嘶!”一聲。
李無廷,“……”
安靜的院子裏一時只有他嘶呼嘶呼的聲音。
李無廷盯着他鼓起的臉頰看了片刻,終究還是沒忍住開口:
“若朕感知沒出錯的話,受傷的應該是朕?”
“……”
寧如深一頓,不好意思道,“臣的共情力比較強。”
李無廷輕聲,“強過本尊了。”
寧如深觑着他,“陛下就不疼嗎?”
話落,李無廷深深看了他幾秒。随後眼睫垂了下,指節一蜷沒說話。
寧如深心嘆:果然還是疼的吧。
但按照李無廷的性格,就算是疼大概也不會說。軒王之前不還說,李無廷有什麽事總愛自己擔着。
吃了苦,也習慣埋在心裏了。
寧如深給人上好藥,又拿起紗布。
正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陣動靜。
他轉頭就看得了消息的淑太妃匆匆而來,“陛下!”
淑太妃目光落來,在看到寧如深時似歪了下頭,但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李無廷的傷勢:
“着人看過了嗎?”
李無廷說,“皮肉傷而已,無事。”
淑太妃憂心,“怎麽傷到的?”
寧如深正低頭纏着紗布,聽兩人說話。卻聽跟前默了幾秒,才道:
“恍了下神,沒注意。”
……李無廷也有恍神的時候?
寧如深思緒飄忽,手上已将紗布纏好。
他剛要将手收回,李無廷的指尖忽然輕輕攏了他一下。
指尖相擦,像是要留住他。
寧如深一愣,朝人看去,“?”
擡頭卻看李無廷依舊神色如常。
他又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多了:大概是李無廷傷口太痛,指節不自覺蜷了一下。
·
李無廷手傷處理完。
刻了一半的碗蓮沾了血不能再用,他還要重新再刻一朵。
淑太妃勸說無用,只好叮囑兩句離開。
寧如深站在一旁,“那臣也先退下了?”
李無廷看了他一眼,“下去吧。”
寧如深便同李景煜一起退出去了。
院裏其他宮人也全都被遣去了外面,只留下照應的德全。
一群人散去,庭院重歸安靜。
德全滿目憂心,“陛下……”
李無廷擡手止住他的話頭,接着拿起一塊新的檀木,重新雕刻起來:
“先把奉給母妃的碗蓮刻了。”
“是,陛下。”
…
小半個時辰後。
一朵新刻好的碗蓮擺在了桌上。
李無廷沉下口氣,将小刀擱在一旁。
左手的傷勢被牽扯,隐隐又要滲出血來。他将紗布拆了,吩咐德全重新拿了藥和幹淨的手帕來。
紗布落在一旁,掌心幾抹添紅。
李無廷沒讓德全插手,自己處理着。
德全在旁邊看得心頭直嘆氣,想起先前在後山庭院外聽見的對話,簡直焦心不已:
寧大人是要回哪兒去?
難道還想着告老還鄉那茬不成?
聖上也是,分明在意得很。瞧這神色,到現在還揣着事兒呢。
德全沒忍住大着膽子勸道,“陛下無需憂心,有皇命在上,寧大人還能罷官跑了不成?再說,奴才看寧大人也惦念陛下得很,怎麽會舍得走呢?”
話落,李無廷默了下。
“并非你想的那樣……”
他低眼輕拭去掌心的血痕,清潤的眉間依舊端着那君子風骨,“況且,朕不做勉強他的事。”
德全嘆着氣,心說:陛下話是這麽講,但為何那會兒只是聽宮人禀報小王爺時提了句“寧大人”,便一恍神紮破了掌心——
還緊攥着那碗蓮不松手呢?
思量間,李無廷已重新包好了手起身,“喚人吧,去殿後奉長明燈。”
德全應道,“是。”
“還有。”李無廷抿了下唇,“着一宮人下山……”
幾句吩咐下來,德全眉間憂色一掃。
躬身間笑如燦花,“是,陛下~”
·
來韶覺寺的最後一程,便是祭拜供奉給娴太妃的長明燈。
李景煜和淑太妃作為親屬需一并前往。
随行的宮人侍衛以及留下的官員也跟着去了殿後。
寧如深和李景煜一道過去。
到了大殿前方,殿內迎面就是一整壁從頂燃到底的百盞長明燈,點點火光搖曳,晃動成一片神聖莊嚴的金光。
李無廷正立在殿前,身姿挺拔颀長。
寧如深走過去,看他手裏已經捧了盞新的碗蓮,“陛下手傷還好嗎?”
李無廷看向他,“寧卿醫術高超,自然是好的。”
“……”
怎麽還惦記着他“本土醫術”這茬?
寧如深幽幽,“主要是陛下自己長得好。”
李無廷對上他的目光,輕笑了聲。
幾句話間,淑太妃也到了,“陛下。”
李無廷點點頭,微斂了神色,率先踏入殿中,“走吧。”
他一動,寧如深習慣性地綴了上去。
停在幾步之外的僧錄司左善世大驚!
他剛要将人叫住,卻被一道拂塵攔下大太監德全眼觀鼻鼻觀心地擋着:
唉,還是咱家靈性啊~
殿內,李無廷看了眼跟着自己進來的寧如深,唇一動,要說什麽又咽回去了。
寧如深疑問,“?”
李無廷用眼神道:一會兒在旁邊站着。
寧如深:嗯嗯。
另一頭,淑太妃朝兩人看來。她瞅了瞅寧如深,又瞅了瞅李無廷。
片刻,佛佛噠轉過頭去,什麽也沒說。
…
娴太妃的長明燈就奉在臺前。
李無廷、李景煜、淑太妃在前方祈福。
寧如深立在側後方,看刻着娴太妃名諱的長明燈跳動着明躍的燭火,他心想:這就是李無廷的生母娴太妃,想必生前是位溫柔娴靜的女子……
除了戳破軒王殿下的臉。
還有叫錯自己兒子的名字。
看了會兒,他還是朝人一拜,雙手合十。
·
供奉完娴太妃的長明燈,一行人也準備打道回府。
他們收拾完東西從韶覺寺辭行。
回去時陣仗就小了許多。
寧如深下了山正準備回自己那輛馬車,忽然被宮人叫住:
“寧大人,陛下召您禦前随侍。”
“?”寧如深應下,“是。”
這次出宮時有百官随行。
李無廷乘坐的便不再是那駕青笭馬車。
寧如深到了那駕明黃色的馬車前,有一瞬被金燦燦的豪車晃花了眼,直到德全腆着個臉從車簾裏探頭:
“寧大人愣着幹嘛呢,還不上車?”
寧如深又感慨地看了眼豪車,爬上去了。
他掀開車簾一進去——
不知道是不是規格提升,總感覺裏面的布置都豪華了許多。
李無廷坐在座位上,旁邊甚至用毯子堆了堆,堆得像個給他做的窩。
寧如深,“……”
他品着這既視感……
随後被狠狠誘惑到了!
他立馬卻之不恭地蹭過去,窩進了那堆毯子裏,舒服得差點在李無廷跟前攤開,“陛下,這是給臣坐的位置嗎?”
李無廷睨來,“不然是朕捏的布藝?”
“……”哎呀,又油麥啦。
寧如深剛靠上,跟前忽然又推來一盒糕餅。
“剛着人送來的。”
“??”
糕餅不但有甜的,還有肉餡兒的。
寧如深這兩天在廟裏一直吃的素齋,驟然聞到肉味兒,心跳都快了。
他受寵若驚地盯向李無廷,“也是給臣吃的?”
李無廷敲敲桌面,溫聲道,“給寧卿品鑒的。”
“……”
寧如深頭暈目眩地吸了口氣,拿出一塊嚓嚓吃起來。糕點是好吃的,窩也是舒服的,但他總覺得:
李無廷心情并不算好,對他卻又太好了。
他邊吃邊瞥着李無廷的神色。
他那張臉本來就生得白,翻來轉去間,在李無廷的餘光裏一閃一閃的。
李無廷頭疼,“在晃什麽?”
寧如深,“臣鬥膽,這應該不是斷頭飯?”
“……”李無廷,“在胡思亂想什麽。”
寧如深,“不是經常有那種,給人踐行——”
他話到一半,卻看李無廷眼睫忽而一顫。緊接着抿唇淡淡:
“看來寧卿,真是時刻想走。”
寧如深:………
寧如深:???
李無廷說完轉開了頭,不再說話。
寧如深睜大眼盯向他沉冷的側顏:怎麽了,他是觸發了什麽禁忌詞彙嗎?從哪兒冒出來的“他想走”??
他湊過去,“陛下,臣哪裏……”
“是又有誰給陛下胡亂傳話了嗎?”
“喔,拾一是不是?臣就覺得他這兩天在給人下降頭——”
幾番推測下來,李無廷依舊沒回應。
那些深藏未明的情緒裹挾着無法訴之于口的谶言,讓他一顆心沉了下來。
袖中的左手微微收緊,勒着傷悶痛。
寧如深問了幾聲沒得到回答,“陛下?”
他又扯了下那截袖擺,“陛下,理理臣?”
李無廷垂着眼沒應聲。但給他堆的窩還是軟的,糕點也還溫着。
寧如深瞅着人不知為何驀然被觸動的神色,想了想,突然瞥了眼角落閉上耳朵的德全。
随後他湊上前小聲,“……朝君?”
作者有話說:
李無廷:給朕的貓搭個金窩,別處都沒有的。
寧貓貓:窩變好了,糕點也變多了。
寧貓貓:就是拾一給人下了降頭,鏟屎官聽到謠言了。
拾一:???
造謠者終被造謠。:)
*寫得比預想的長,加上這章感情比較波折細膩,改了挺多版所以晚了點。
陛下對寧大人的來歷基本猜個大概了,畢竟是皇室唯一有腦子的人(霧。前面鋪墊和細節很多,看太快的小可愛可以稍稍回顧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