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苦命誘餌
李無廷在原地默了幾秒, 還是朝樊宛的馬車走去。
那頭,樊宛正在兀自糾結,忽然就看聖上帶着大太監德全往自己這邊走來。
他驚了一跳, 忙下車拜見, “陛下!”
跟前落下淡淡一聲“嗯”。
樊宛怕是自己做錯了事, 剛要詢問,卻看李無廷的目光越過自己落在了身後的馬車裏——
馬車車簾還掀着, 露出裏面的人。
寧如深裹着毯子睡得天昏地暗,蜷成了一團,臉上都泛起了紅暈。
外面的動靜竟然都沒将他吵醒。
樊宛整個人茫然無措, 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同聖上解釋莫名出現在他車裏且睡得正香的寧大人。他微忖着措辭:
“呃, 寧大人…是上來歇個腳……”
他每說一個字, 對面臉色就冷上一分, 直到他話音漸漸消散。
李無廷涼嗖嗖地朝車裏看去。
樊宛汗都要冒出來了。
他簡直對寧如深佩服得五體投地:陛下就在旁邊看着,居然還能睡得這麽安穩。
德全到底還是沒忍住細聲:吭……!
冷冽的寒意加上微弱的警報,終于輕輕敲醒寧如深沉睡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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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張開自己的眼睛。
——睜眼, 只見車外站着李無廷和德全,還有滿頭冒汗的樊狀元郎。
寧如深稍微清醒了點,叫了聲“陛下”。
他又坐起來探頭, 身上還攏着毯子,“樊狀元也要同我們一起走嗎?”
李無廷, “……”
樊宛,“不不, 不是……”
等等, “同我們一起走”是什麽意思?
德全實在看不下去了, 恨聲提醒, “哎喲寧大人!您上錯車啦, 趕緊下來吧~欸那毯兒也快給人還回去,別再讓陛下久等啦!”
……上錯車?
草!寧如深一個激靈,徹底醒了。
…
歉意告別了一臉魂游的樊宛。
寧如深垂着腦袋綴在李無廷身後随人上了馬車:說起來,也不能完全怪他吧……當時外面停着這麽多馬車,他一眼只看到青色這駕。
學生時代,不也有上錯自家車的時候嗎?
他剛要蹭到座位上,就聽李無廷問:
“睡得還好?”
“還……”寧如深出口的話一止,難得生出一絲警覺心,“不、不太好。”
李無廷,“喔,為什麽不好?”
寧如深慢慢蹭到他旁邊,“沒有陛下的馬車睡得安穩。”
對不住了,樊宛,無意拉踩。
實在是生存所迫。
李無廷冷硬的輪廓緩和了點。
對外面吩咐了一聲“出發”,随後細細看向寧如深的臉頰:
“臉都睡出印子來了,請安的聲音都叫不醒寧卿,這還叫睡得不好?那在朕的馬車上,寧卿還能睡得多好?”
寧如深在搖晃的車廂中穩住身形,“臣…臣能睡得陛下錘都錘不醒。”
李無廷,“……”
片刻,他輕輕,“那怕是醒不了,寧卿。”
寧如深局促地埋了埋頭。
·
馬車朝前方駛出一截。
李無廷自那聲之後便沒再說話,車廂中的氣氛比往常沉凝了好幾分。
寧如深朝人瞥了瞥:怎麽了?
他不是都已經知錯就改地回來了嗎?
難道是嫌他跑錯馬車很丢人?但,他丢的不也是自己的人……
寧如深摸摸鼻尖,求問地看向德全。
德全示意他看桌上的糕點,墊子上的毛毯,角落裏的熏香:喏,陛下給你準備的。那小破…青布簾子馬車上能有嗎?
陛下的馬車和別人的馬車能一樣嗎?
這都能認錯!欸!
寧如深,“………”
敢情是氣他認不出這駕高貴的馬車。
寧如深就吱了一聲,“陛下,臣知錯。臣出來時外面停的馬車太多,被迷了眼。陛下的馬車定是與別人都不一樣的。”
“喔。”李無廷終于開口,“哪裏不一樣?”
“……”
寧如深猛地被問住,四下偷瞄起來:
“車帷是青色的,墊子是青灰色的,車廂壁是銀灰色的。有毯子,有矮桌,有德全……”
“呵。”李無廷冷笑一聲替他補充完整,“還有兩個車窗,一個車簾?寧卿可以答得再糊弄一點。”
寧如深:。
眼看那火氣被他扇得不降反增,他猛地把心一橫出言保證,“臣以後,就算閉着眼睛也能認出陛下的馬車!”
跟前默然了半晌。
“閉着眼睛認?”
簌,一條兩指寬的綢帶從食盒蓋上被抽了出來,落到他面前。
寧如深:?
李無廷一本正經地看着他,“朕倒要看看,寧卿是怎麽閉着眼睛認的。”
寧如深,“……”
不,他只是打個誇張的比方而已。
李無廷還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寧如深喉頭咽了咽,片刻,伸手拿過綢帶将眼睛蒙上了。
沁涼絲滑的觸感刺激得他微微一顫,随後聽跟前低沉的聲音說:“認吧。”
“是…”寧如深心跳莫名快了幾分。
失去視覺後,其他感官更為敏銳。
與此同時還生出一種不安全感。
寧如深先試探地摸了摸身下的坐墊。細膩柔軟的面料上隐隐浮出絲線的紋路走向,他才發覺原來看起素雅的坐墊做工竟暗藏精妙。
他又沿着坐墊往車廂壁上摸去。
板硬的廂壁入手似乎并非木質,而是裹了一層綢布,細致精巧。
還真是和別的車不一樣……
寧如深在他這方一寸一縷地摩挲着,想到李無廷就坐在身旁不遠處,他特意小心地沒有朝那頭探索。
“認出些什麽了?”李無廷突然開口。
“坐墊,和車廂內壁都有暗紋……”寧如深朝着聲音的方向回道。
他一手還撐在身側,因為要說話的原因,下意識擡着下巴仰過去。
被遮擋的視線模糊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李無廷低眼看向湊到身前的人。
玄色的綢帶覆住一雙眼,只露出下方挺直的鼻梁和微啓的唇。更襯得那霜白,烏發,紅痣——整張臉秾麗分明。
他聲線微沉,“還有呢。”
“還,還有桌角的雕刻……”
寧如深一只手扒着桌沿摸索過去。
他只顧着手上有沒有碰到李無廷,傾身間,絲毫不知自己都快要跌進了天子懷裏。
跪伏在車角的德全用餘光暗觑,難以自禁地一陣心跳加速:寧大人這樣,簡直就像無知無覺地投懷送抱一樣……
貼近的距離間,馬車搖晃了兩下。
寧如深身形一晃就要往前傾去。
一只大掌突然趕在兩人身體相貼前扣住了他的肩頭——寧如深猝然驚顫…!撐在身側的手往前一挪,觸到了一處緊實的溫熱。
扣在他肩頭的手一下将他拉開了。
清涼的空氣重新湧進來,寧如深趕忙拽下覆在眼前的綢帶,心頭還在怦怦直跳:
“陛下?”
“坐好。”李無廷依舊神色淡淡,“都要把朕擠出去了。”
寧如深,“……”
他哪有!明明碰都沒碰到。
用什麽擠,他一米八的氣場嗎?
李無廷像是讀懂了他的表情,目光落向他指尖,“你是在認車,還是在認朕?”
原來是指他剛剛戳的那一下。
寧如深覺得李無廷也是夠誇大,不過想到自己理虧在先,還是寬容地給人順老虎毛:
“臣認出陛下不就認出車了嗎。”
話落,李無廷頓了頓。
就在寧如深以為對方又要說自己糊弄的時候,卻聽人聲線緩和了點:
“倒是會認了。”
“……?”寧如深眨了下眼。
李無廷已将這話題翻篇,朝他示意那食盒,“還吃不吃,不吃就讓德全扔了。”
好端端的扔什麽!
寧如深趕緊将那整個食盒拖到自己跟前,“吃。”
李無廷又将毯子往他膝頭一扔,随即端坐在一旁閉目養神。
寧如深搭着毯子在雨過天晴的車廂裏啃着點心。
吃到一半才悠悠想起:
……說起來,李無廷為什麽要叫自己在車裏等他半個時辰?
·
瓊林宴之後,新入朝的進士也開始各盡其事。
人手增多,還分撥一些到了寧如深手下,倒是讓他工作量減輕了許多。
随着科舉徹底告一段落。
負責武舉的霍勉和定遠軍也要回北疆戍邊了。
定遠軍離行匆忙。
寧如深下值回府才知道霍勉他們已經走了,只遣人送來一些禮物:有霍勉贈的小刀,還有其他親兵送的一些玩的吃的用的……
七七八八在桌上擺了一大堆。
寧如深看着,鼻尖莫名有點泛酸。
他扒拉了一陣琢磨:這會兒人都走遠了,要回禮恐怕也趕不及了。
“人總難免分別。”嚴敏安慰。
“但兄弟們的這番心意,我總該要回報一二的。”
寧如深輕嘆了一聲,随即走到鴿籠前,傷感地抓出一只灰鴿子,“想想,也只有你能趕上了。”
嚴敏:嗯?
灰鴿子:?
寧如深無視一人一鴿瞪得溜圓的眼睛,提筆寫了封信給霍勉,并給這只肥肥的灰鴿取名為“灰化肥”,然後連信帶鴿地往天上扔了出去——
他對着試圖回籠的灰鴿說,“回來就炖了你,投奔霍勉還能有一線生機。”
嘩啦!灰化肥炸着毛展翅離去。
…
隔日,寧如深去禦書房當值。
他照例挽了袖子要替人研墨,剛研了兩下便聽李無廷淡淡開口:
“聽說寧卿給定遠軍送糧饷去了?”
“……”好個拾一。
寧如深腼腆糾正,“一點回禮。”
還不一定被吃呢。
李無廷,“喔。寧卿同定遠軍聊得甚是投機,他們向來不喜文官,對寧卿倒是另眼相看。”
寧如深莫名被誇得有些壓力,“都是…都是之前去将軍府時結交的,後面聚過一兩次。”
提及事故的開端,李無廷默了下。
随即話題一轉,“寧卿說要練習射箭,還練着嗎?”
“……”
寧如深咽了咽,“前段時間忙,偶爾練練。”
“那今天沒什麽事,去練起來吧。”
“?”
李無廷說着從他手裏拿走墨條,将他打發,“不用磨了,都夠朕喝了。自己去箭亭那邊練着,朕批完折子就過來。”
寧如深望着他張了張嘴,“…是。”
·
從禦書房到箭亭的路很熟。
寧如深沒讓宮人帶,自己先過去了。
箭亭位于宮中東門旁的一處荷塘邊。
正值夏日,滿塘清荷。九曲廊橋穿過荷塘通往箭亭,繞岸蜿蜒差互。
他穿塘而過,快到廊橋盡頭時,卻迎面遇上了浩浩蕩蕩一行宮人——
近了,正是宮宴上見過一面的淑太妃。
寧如深行了一禮,“微臣見過淑太妃娘娘。”
前方傳來溫和的一聲“嗯”。
他側身站在一邊正打算等人先過去,卻見那棗褐色的裙擺在自己跟前停了下來,随即聽人問道:
“可是寧學士?”
寧如深擡頭,只見淑太妃端詳而來。
對方神色恬淡,發間僅別一支雕刻牡丹的木簪,顯得端莊素雅。
寧如深不明所以,“是?”
淑太妃便又細細看了他兩眼,目光輕掃過他的眉眼,“上回宮宴聽棠兒提起,說陛下對寧大人很是器重,哀家遠遠瞧過一次。今日有緣遇上,瞧着面相倒像是開闊豁達之人。”
……軒王對他的事果然相當記挂。
寧如深,“多謝娘娘和殿下擡愛。”
淑太妃看了看又說,“寧大人似乎也是有佛緣的。”
寧如深心說自己是挺佛系的:
“臣也覺得自己佛佛噠。”
“……”淑太妃頓了頓,“佛佛噠?”
寧如深說順口了,輕輕找補,“就是形容有佛性、佛系的感覺,心情平和,随遇而安。”
淑太妃若有所思地點頭,“哀家倒是頭一回聽說。”
兩人莫名在廊橋這裏聊上了。
等李無廷批完折子尋過來,遠遠便看那抹晃得他頭疼的緋色正和淑太妃站在一起,看着竟然挺有話聊的。
李無廷幾步走過去。
宮人們見了紛紛行禮,“參見陛下!”
寧如深聽着動靜轉頭,“陛下。”
李無廷瞥了他一眼,随即同淑太妃問了個安,“幾日沒見着母妃了。母妃近來可好,感覺如何?”
淑太妃溫聲,“哀家近來尚好,感覺自己佛佛噠。”
“……”李無廷,“??”
他反應了片刻,很快看向一旁的寧如深,目光了然而深長。
寧如深心虛埋頭。
不過好在李無廷似乎并沒有想要當着淑太妃的面追究,兩人又聊去了別的話題:
“再過幾日入了六月,天祝節就要到了吧。”
“嗯,朕已經交給下面去籌辦了。”
“今年的天祝節……哀家想去趟韶覺寺祈福。妤娘…你母妃的長明燈還供在那裏。”
李無廷默了陣,“好。”
大概是顧及還有宮人和外臣在場,淑太妃沒深入說太多,只是觸動了心神,又輕嘆着念了幾句和娴太妃的往事。
寧如深在一旁埋頭聽着。
只言片語間,只覺李無廷的生母應當是個溫柔明媚的女子……啊,除了指甲蓋兒的事。
在他思量間,前方兩人已經聊完。
“哀家有些乏了,就先回了。”
淑太妃出來這一趟,難得說了這麽多話,請辭後便回了宮。
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
廊橋中又清靜下來,寧如深正目送着淑太妃遠去,忽然聽身側落下一聲:
“佛佛噠?”
他,“……”
李無廷要笑不笑地睨着他,“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怪詞,現在連太妃都敢灌輸。寧卿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寧如深輕輕狡辯,“一點家鄉的語氣詞。”
李無廷冷笑,“虞川的語氣詞?你們虞川人都這麽說話?還有什麽,給朕說來聽聽。”
寧如深只能硬着頭皮同他掰扯,“沒錯,我們就是把形容詞疊在一起,後面加個輕輕的‘噠’,這樣形容起來會顯得可愛一點。”
李無廷消化了片刻。
随後看向寧如深,用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腦袋,“比如寧卿這裏,空空噠?”
寧如深,“……”
不要用這麽可愛的語氣說這麽陰陽的話。
…
讨不到好處的話題就此揭過。
寧如深跟着李無廷往箭亭的方向走。
他想到剛剛提及的天祝節,便問,“陛下,韶覺寺在哪裏,遠嗎?”
“不遠,就在京城以西的韶光山上。”
說話間幾步出了廊橋,明媚的日光映得地面明亮素淨。李無廷目視前方,玄色的衣擺擦着風:
“屆時朕也會去,寧卿一起。”
“?”寧如深猝不及防被捎上,又習以為常地接受,“是。”
他很快興致盎然,“韶覺寺很靈嗎?”
“靈。”李無廷不知想到了什麽,“尤其是淨喜大師的批命。”
寧如深瞧他是信的。
心說莫非李無廷也去批過命?
李無廷對上他過于好懂的目光,彎了下唇說,“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他說完目光轉向前方,似落在很遠的地方。
…
很多年前?
寧如深心說,那豈不是小時候。
他湊去,“所以,是批出了陛下的真龍之命?”
話落,就看李無廷的目光從遠方拉回,似笑非笑地落在了他身上,“不。”
“不是什麽好簽。要不要聽?”
作者有話說:
李無廷:抛下一個苦命誘餌。
寧如深:?(試探伸jio
淑太妃:命苦苦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