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被打發
寧如深塞完那堆雞零狗碎的東西。
李無廷不冷不熱地笑了聲,“喔,朕的玉扳指是裏面的哪顆米?”
“……”寧如深愛惜地摩挲着扳指,“點睛之米。”
回他的又是一聲冷笑。
那枚玉扳指綴了一條長長的流蘇,還被随身攜帶。雖說泯然衆生了點,但也算是上了心。
李無廷掃了一眼,不再追究。
很快有宮人給寧如深的指節纏上兩圈紗布,等他再扣上弓弦時就沒那麽勒了。
寧如深驚奇地爪了爪五指,“謝陛下。”
“不必。”李無廷不假辭色,“繼續吧。”
“……”
箭射出了一支又一支。
寧如深射得肩酸手痛,李無廷還在旁邊看着,一副監督到底的樣子。
“手又沒擡起來。寧卿不是身手了得,怎麽這會兒不行了。”
什麽“不行”,這話能說?
寧如深剛開口要回,一只大掌突然裹着他的肩頭一扳——“唔…!”
他感覺自己一下被攤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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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無廷的手掌牢靠而不容掙脫,穩穩地锢着他肩頭。他就像是塊面團在人手裏搓扁捏圓,尾椎都蹿起一股戰栗,“陛、陛下。”
“你又抖什麽。”
寧如深顫悠悠道,“臣…也受不住這麽勁道的力。”
李無廷,“……”
兩人相對無言。
正在這時,一名侍衛遠遠趕來,禀道:“陛下,定遠将軍到了!”
李無廷似并不意外,“宣。”
寧如深眨眼:誰?
将軍要來觐見,教習射箭的事終于可以暫停。
寧如深放了弓,轉頭就瞥見馬背後面露出的兩雙眼,目光灼灼似賊也。他,“……”
這是要幹嘛。
暗殺嗎?
與此同時,李無廷惱火的聲音從身側響起,“成何體統,都出來!”
李應棠、李景煜緩緩冒出:“喔。”
…
很快,定遠将軍便被帶了過來。
寧如深只見一名高大俊朗的年輕将領大步而來,一身戎裝未褪,濃眉挺鼻,行走間似還攜了股夾雜着朔風的兵戈铮然。
他恍然又有了印象——
他在登基大典上見過,定遠将軍:霍勉。
只是大典結束後,霍勉就回去鎮守北疆了,不知道這會兒回來是為什麽。
邊關出問題了?
揣測間,霍勉越走越近,和身側侍衛談話的聲音也清晰傳來:
“終于趕上了,還沒結束吧?看本将軍大顯身手,殺殺殺!”
說完還豪邁地拍了那侍衛一鐵掌,啪!
寧如深,“……”
出問題的好像是腦子。
霍勉幾步走過來,半跪抱拳,“臣參見陛下!軒王殿下、景王殿下!”
李無廷,“免禮。”
霍勉起身,轉頭又看見了寧如深,似好奇他為什麽會在這裏。目光一落,随即看到了他手上的那把弓,“咦?”
“……”咦是幾個意思?
就好像他和弓不應該出現在同一個畫面裏。
李無廷在一旁沒說話,寧如深便說,“我在向陛下學習射箭。”
霍勉那張俊朗的臉上立馬浮出震驚。
寧如深解釋,“主要是沒別人……”
霍勉,“你居然用這麽重的弓!”
……原來是在震驚這個!
霍勉說完又耿直而自來熟地指導,“初學者用這個,不——”
李無廷的目光落了過去。
寧如深心頭一緊,忙道,“主要是禦賜的,光榮。”
霍勉猛地剎住,改口,“…不是挺好麽?”
“……”
熟悉的轉音仿佛又回到了兩刻鐘前。
寧如深瞄了瞄李無廷,後者面上比北疆的寒風還要料峭。
隔了幾息,清冷的聲線落下:
“朕看霍将軍來了圍場水土不服,口齒不清,要不還是回北疆?”
霍勉忙擺手,“不了不了!臣還要效犬馬之勞。”
似想到了什麽,李無廷擡擡手,讓人麻溜滾了。
待那風塵仆仆的背影消失在獵場入口,寧如深收回目光,心頭感慨:
霍将軍到底是幹嘛來了……
他的神色表露太明顯。
李無廷掃了一眼,“看來寧卿是一點也不記得了。”
寧如深轉頭,睫毛微顫了下,“什麽?”
“先前會試被耽擱了,推到了這個月底。霍将軍乃承平三十八年武狀元,特召回京考核武舉。”
——被耽擱了。
寧如深驀然想起了那場皇位之争,先皇駕崩、國喪,随後是李無廷登基,清理舊黨……
他思緒正飄忽着,忽然感受一道深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說起來,寧卿還是當年的文狀元。”
寧如深擡眼:?
李無廷若有似無地笑了下,轉身走了。
寧如深:???
·
寧如深被李無廷笑得心神不寧。
回營後警覺提防了幾天,後者卻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只字不提。
倒是他在圍欄邊吃瓜看夕陽時,碰到了來喝酒的霍勉。
寧如深招呼,“霍将軍。”
霍勉上下看了他兩眼,“你變化真大。”
他提着酒壇在人旁邊一坐,唠了起來,“不過你現在這樣也挺好,比以前舒坦很多。”
寧如深探頭,“?”
咋的了,又有新的愛恨情仇?
霍勉心直口快,“喔,我們是同年的狀元。你那時候給我感覺,有些汲汲于往上走。”
寧如深唔了聲,“是嗎。”
他記得原身幼年失怙,一介布衣。
或許是成長環境的原因?年少越是缺失的東西,往後就越容易偏執追求。
霍勉嘆道,“像我們這些常年厮殺疆場的,朝不保夕。功名富貴如浮雲,不知道哪天命就沒了……你應該不懂這種感受吧。”
寧如深想起自己踩空樓梯的那一腳,心情瞬間微妙,“我還挺懂。”
“是嗎?”霍勉目光一側,快意地遞了遞酒壇,“看來你是真的想開了。來,我們碰一杯!”
寧如深端起半邊西瓜,梆地一碰,“以瓜代酒。”
霍勉,“怎麽,你不喝酒?”
寧如深搖頭,“不了,我喝完容易看見橋和花。”
霍勉:?
…
春狩進行了十天左右結束。
十天後,文武百官随天子聖駕浩浩蕩蕩回京。
寧如深別京十日,終于回到了自己府中。他一進門,幾乎和拾一碰了個前後腳。
兩人對望一眼,別開視線。
默契地不再提春狩期間的遭遇。
回京後一切朝政照舊。
這次寧如深無病無災,久違地去上了早朝。
上朝時間太早,他站在隊列裏困得都快把眼睛閉上了,只想着撐到下朝回去補覺。
良久,終于聽德全一聲:“退朝——”
寧如深轉頭要走,卻又聽那細細長長的聲音道,“宣寧學士禦書房觐見。”
他,“……”
李無廷是跟他的睡眠有仇嗎?
·
寧如深随着小太監一路到了禦書房,進去只見李無廷正在盥盆前洗手。
“陛下,召臣有何事?”
他一張嘴就打了個隐藏的哈欠,眼泛淚花。
李無廷轉頭,看寧如深淚汪汪地盯着他,手上動作都頓了一下,“朕還沒說事,你這是什麽表情?”
寧如深,“激動,淚目。”
李無廷不欲同他糾纏這個問題,走到案後翻出張奏折一扔,“看看這個。”
“是。”寧如深走過去一翻,只見上面全是些世族姓氏,他一個都不認識。
他捏着奏折擡眼揣測,“給臣準備的百家飯?”
李無廷,“………”
德全忙将拂塵一撣,“哎喲,寧大人可真是不記事了~那些都是曾依附崔家的世族,上次未曾論罪,因此也有族人會參與這次的會試。”
寧如深恍然:崔家那些絲絲縷縷的。
李無廷看向他,“寧卿覺得,可要給這些盤根錯節的世族重返朝堂的機會?”
寧如深點頭,“自然是給。”
李無廷眸光微沉,又聽人道:“但只給一個。”
寧如深算盤啪啪響,“只要抛出一餌,他們自會如魚争食,彼此內耗。”
不就是內卷,他可太熟練了。
“……”
默了下,李無廷尾音微揚,“喔?有這麽多考生參與會試,寧卿要怎麽讓他們彼此消耗。”
寧如深也不知道大承朝的會試有哪些流程。
他就按自己的想法初步合計,“在殿試之前增加分組面試,再把這幾個世家分到一組。至于要扶哪一家,就由陛下來決斷。”
他說完,李無廷沒有說話。
德全卻心驚地一望:
他記得自己隐約瞥見聖上起草,似乎和寧大人想的相差無幾,只不過要更詳盡些。
禦書房裏靜了片刻。
随後忽然聽李無廷輕笑了一聲,“寧卿。”
寧如深朝他看過去,只見李無廷細長的眼睫微垂,唇角噙了抹說不出意味的笑意。
難得的不陰陽,還挺清潤如玉。
寧如深嗯了聲,“是?”
李無廷說,“寧卿想法甚好,這一組的面試就交給寧卿了。”
寧如深:???
他震驚了,他只是随口一說!而且,“陛下,可是臣磕壞腦子了!”
李無廷點頭,“所以讓你來負責。”
寧如深,“………”
你聽聽這話尊重過哪怕一方嗎?
他眸光深深,“臣遵旨。”
·
莫名攬下了一個面試百家飯的任務。
寧如深看李無廷也沒事同他說了,就準備回府補瞌睡,“陛下,臣先回了。”
李無廷正理着奏折,“寧卿該不會是回去睡覺的?”
“……”寧如深,“怎麽會,臣…”
他頓了頓,想起那把禦賜的弓,“臣是準備回去勤練射箭,不辜負陛下的恩寵。”
理奏折的動作停下,“是嗎?”
寧如深包着淚花,目光真誠。
李無廷看了他一眼,哼笑一聲,“寧卿如此有心,朕便再多恩寵些。從今日起,你同朕一道去箭亭練習。”
寧如深淚花都縮回去了點,“…什麽?”
李無廷已經放下奏折,“朕剛好要去練箭了。走吧,寧卿。”
寧如深:……%&*]#<$!
箭亭位于宮中東門旁的一處池潭邊。
四周砌了紅牆,幾簇梨枝垂落,粹白的花搭在紅牆瓦檐。
正前方設了箭靶,四周還有供休息的矮桌。
宮人伺候在側,扳指、各式弓箭樣樣俱全。
李無廷換了身輕便的衣服,将袖一束拿了把自己常用的弓,順口吩咐內侍去給寧如深挑一把,“不用太重。”
“是,陛下。”
寧如深挑好了弓一回頭,就看一箭破空。
咻——
箭尾輕震,箭镞沒入正中。
李無廷一手搭箭張弓。
輪廓分明的側顏俊美而專注,一身常服更顯得身姿颀長,腰身勁瘦,小臂線條優美流暢。
寧如深看了眼,照着他的姿勢站好。
剛将弓舉起,忽然聽一旁德全長籲短嘆,“寧大人,您這姿勢不太标準啊~”
寧如深,“?”
幾步外的李無廷轉頭,打量一眼蹙眉,“朕教你的,你都忘了?”
寧如深攢攢挪挪,“臣記着的。”
李無廷看了幾息,實在看不下去,放了弓走過來。擡手要碰上寧如深的肩時,又頓在半空,意有所指,
“寧卿可還有什麽受不住的?”
寧如深忙說,“準備好了,都受得住。”
“還抖嗎?”
“不抖了。”
李無廷便上手掰了掰。
寧如深忍着耳熱、腰抖的自然反應,在李無廷的扳來扳去間,腦中驀然跳出李景煜的那句話——
看看皇兄是怎麽擺布你的。
“……”
李無廷說“從今日起”就是“從今日起”。
之後幾天,寧如深一下早朝就被抓去箭亭練箭,日日不停。
中間一次還碰上了前來觐見的霍将軍。
霍勉看見寧如深,朗聲贊嘆,“寧大人真是脫胎換骨!”
寧如深笑得虛弱,“再練幾天我就要化繭成蝶了。”
李無廷瞥來一眼,“寧卿是在表達什麽?”
寧如深,“一些感恩的心。”
“……”
·
就這麽過了五六日。
寧如深今日下朝也照例去了箭亭。
李無廷下朝後要同禮部詳談會試,寧如深先自己在箭亭練習了會兒。
過了小半個時辰。
李無廷談完事情過來了,遠遠便看到前方的身影,“腰又松了,說了繃緊。”
寧如深吸了吸肚子。
“……”李無廷,“不是這樣繃。”
寧如深又挺了挺腰,銀钑花帶束着那截腰身,在他挪攢間晃了下,“這樣?”
李無廷忍無可忍,擡掌往那腰腹間一拍,“這裏。”
剛啪的一拍。
就看人呻喚了一聲捂着腹部彎下腰,發絲垂落下來掩住了半張臉,“嗯!”
李無廷手驀地停在半空。
他有用那麽大力氣?還是拍到了人哪裏?
“寧琛!”他眉心一蹙,伸手拉住人的胳膊,轉頭吩咐,“傳太——”
“不、不用。”寧如深忙起身。
他在李無廷的注視下掀開腰帶,不好意思,“陛下拍到臣的扁核桃了,有點紮肉。”
李無廷,“………”
他低眼,腰帶間是幾顆碎得掉渣的扁核桃,還有那枚玉扳指。
這次沒塞瓜子了,換成了其他雞零狗碎的東西。
李無廷臉色一黑。
…
寧如深最後是被趕回去的。
他想起李無廷那黑沉沉的臉,還叫他“不用來了”——
也不知是氣他腰帶裏的扁核桃,還是氣他差點誤得人傳太醫,還是氣他練習幾天都沒力氣……
寧如深羅列完一堆都頓了一下。
他真是好能惹人生氣!
他輕嘆了一聲,一邊走出宮門一邊摸出扁核桃:咔嚓咔嚓。
剛走到宮門外,迎面正遇上霍勉。
霍勉“咦”了聲,“你今天沒去陪陛下練箭?”
寧如深搖頭,“我在腰帶裏塞扁核桃,被陛下趕出來了。”
“………”
霍勉聽不懂,但大受震撼,“在腰帶裏塞扁核桃會被趕出來?”
寧如深,“有諸多淵源。”
思索兩秒,霍勉拍拍他的肩,“別太傷心,明天你來我将軍府練。”
寧如深嘴裏的扁核桃都要掉出來了:
他有哪根汗毛表現得傷心了!
“不用,我——”
霍勉已經大步離開,還遠遠揮了個手,“說好了啊,來将軍府!”
寧如深,“……”
真是好自來熟。
算了,正好他還沒見過将軍府。
寧如深又饒有興趣地拍拍手上殘渣,出宮坐上馬車回去了。
·
翌日下了早朝。
李無廷照例先去禦書房洗手更衣,他換好衣服帶着德全去了箭亭。
往日有聲有響的箭亭今天有些安靜。
只有兩排宮人垂頭立在一旁。
德全偷偷觑向帝王的神色,卻見後者面色如常,拿了弓便徑自練習起來。箭風淩厲,弦無虛發。
隔了不遠擺着寧如深常用的弓。
一旁的矮桌上還放了寧如深用的扳指、茶具。
德全正在心頭嘆着氣,前方射箭的聲音就停了下來。
李無廷放了弓,轉頭來矮桌前喝水。
他目光在掃過另一只杯盞時頓了一瞬,又似冷淡地移開了。
德全眼尖地瞥見,立馬假意罵道,“哎喲這是哪個不懂事的宮人,還把東西擺出來呢,沒聽陛下都讓寧大人回去了~”
一旁有宮人要上前拿走。
桌前忽然落下一聲冷笑,“朕看讓他回去他就敢偷懶睡覺、欺君抗旨。”
“寧大人還是練着的……”
李無廷掃來一眼。
德全想到從宮門口的小內侍那裏聽來的話,斟酌着帝王的神色,小心說道,
“去了将軍府,跟霍将軍一起呢。”
作者有話說:
寧如深:我去找別的小朋友玩了!
李無廷:?
扁核桃就是現在的巴旦木,殼本來就是敲碎的,不是陛下拍碎的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