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中打探
宮人們手忙腳亂地将咕嘟冒泡的寧如深撈了起來,壓出積水。
寧如深被平放在地上,還沒醒。濕發和朝服都緊貼在他身上,面色蒼白如玉、嘴唇透着病态的紅。
李無廷看過一眼,“傳太醫。”
“是,陛下。”德全指揮着宮人,四下一望,“先将寧大人擡去……涼亭那邊。”
幾名內侍小心地将人托起。
一截皓腕從袖間垂落。經過李無廷跟前時,忽然聽帝王開口,“等等。”
李無廷默了一息,“送去偏殿。”
…
禦書房的偏殿中。
寧如深被放在榻上,濕衣已經換去。
太醫頂着李無廷的目光戰戰兢兢地替人把着脈,又施了銀針。他正暗忖着聖上為何也在這裏,就聽李無廷問,“如何。”
“回陛下,寧大人暫無大礙。”
李無廷抿了下唇,“他的腦子,也一并看看。”
太醫,“?”
“是。”太醫不敢多問,只能謹遵聖意給寧如深看了看腦子。隔了會兒道,“寧大人先前應是顱中受損,難保留有暗疾。不過這次昏倒只是因為飲酒過甚、溺水受寒……”
“朕知道了。”
Advertisement
太醫适時噤聲。
李無廷淡淡,“都下去吧。”
他說“都”,殿內的宮人也不敢留,全跟着太醫一起退了出去。
德全拿捏不準,揣測着聖上的神色,“那奴才……”
“在殿外候着。”
“是。”德全忙一弓腰,低頭退出去了。
離開前,德全又朝靜躺在榻上的人偷偷瞥了一眼——他想到今日禦書房中的問話、臨時調任的聖旨、還有湖邊夜幕中那一聲微沉的“慢着”。
德全越想越是心驚,實在摸不透帝王的心思。
當今這位聖上,對寧大人究竟是個什麽态度?
所有宮人很快退了出去。
偏殿內,一時只剩李無廷和寧如深兩個人。
寧如深身上搭着薄被,雪色的單衣快和他的膚色融為一體。他臉偏向李無廷這邊,細長的睫羽脆弱地耷拉着。
李無廷立在榻前,垂眸沉吟,“你這次又有何圖謀……”
躺在榻上的人眉心無意識地蹙了蹙。
李無廷俯身,擡手将這張臉扳起來,“真把腦子撞壞了?”
昏睡中的人沒醒,嘴唇卻翕動了兩下,隐約可辨出一個字:呸。
李無廷,“……”
他松開手将被子一拉,遮住那半張臉,轉身出了偏殿。
…
寧如深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醒來時只有一個念頭:我裂開了。
他頭疼欲裂,咽喉也痛,一吸氣就止不住地咳嗽,咳得眼冒金星。直到一旁的小太監遞了杯水,寧如深幾口喝下這才緩過來。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榻上。
屋中布置得雍容大氣,還開了地龍。
“寧大人可醒了。”那小太監行了一禮。
“公公是?”
“奴才小榕子,奉陛下之命在這兒守着大人。大人可有何不适?”
寧如深艱難起身,“哪兒都不适……這是哪裏?”
小榕子還頭一次見這麽不客套的人,“回大人的話,這裏是禦書房偏殿。大人落水後陛下已召太醫為大人看診,開了藥方送去府上了。”
落水……
寧如深進水的腦子終于運轉起來。
他想起自己宮宴後去湖邊吹風遇到了李無廷,分別之後昏昏沉沉沒看清路,滑到一片湖裏去了。
寧如深喃喃自語,“別說,湖邊的花開得還挺豔的,還有那座橋……”
小榕子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
哪來的花和橋?寧大人看見的怕不是彼岸花和奈何橋!
寧如深沒注意到小榕子驚悚的神色,趿上鞋子站起來,“敢問榕公公,陛下呢?”
小榕子敬畏地看着他,畢恭畢敬,“回大人的話,陛下在禦書房批折子呢!”
“多謝公公。”
寧如深起身理好衣衫就朝禦書房走去。
·
見到李無廷時,對方正坐在案後一絲不茍地批着折子。眉心微微隆起,年輕的面龐上沉澱着穩重的帝王之風。
仿佛沒有什麽可令其動搖。
寧如深在原地微怔了一下。
他沒見過別的皇帝,但若為明君,想來也不過如是。
“陛下。”寧如深收斂了思緒。
禦案後的人聞言,擡頭朝他看了一眼,“看來寧卿不僅身手了得,還不走尋常路。”
寧如深,“……”
他撤回。昏君一個!
寧如深吸了口氣,開口請罪,“臣酒後失儀,驚擾聖駕,請陛下責罰。”
李無廷嗯了聲,“怎麽罰?”
寧如深聽得一愣,心說他就是客套一下。
片刻,他慚愧地垂下眼睫,“就罰臣閉門思過……”
一道洞察的冷笑落下,“呵。”
寧如深,“……”
案上的奏折被摞至一旁,李無廷沒管他前面的轱辘話,“宮門已經下鑰,朕讓德全送你出去。病好了就來禦書房當值——明白了嗎。”
最後一句語調淡淡,卻暗含警示。
警告他莫要再三忤逆聖旨。
寧如深乖覺地垂頭,“臣,遵旨。”
……
然而真能安分下來就不是寧如深了。
他回府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叫人找來了城中的大夫。
大夫替他把了脈,又看過他吃的藥,欣然贊嘆,“替大人看診的醫者技藝精湛、用藥高妙,草民自愧不如。恭喜大人,想必大人很快就能恢複!”
寧如深頓覺晴天霹靂!
他失魂落魄地拉住大夫,“不需要這麽快恢複,要溫養……有沒有十天半個月都好不了的那種?”
大夫為難,“草民開的是藥方,不是砒霜。”
寧如深,“……”
送走了無能為力的大夫,寧如深只能好好躺在床上養病喝藥。
他生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這幾天上門的朝臣一波接着一波,幾乎踏破寧府的門檻。打着“探病”的名號,行着籠絡交好的心思。
寧如深對外宣稱“病得人畜不分”,都讓嚴敏打發走了。
開玩笑,休着病假為什麽還要社交?
…
耿硯進到院子裏時,就看聲稱“病得人畜不分”的寧如深正躺在軟榻上吹風曬太陽,陽光穿過睫毛在他眼睑落下一圈細影。
隐隐可見下方淡青色的血管,膚色如瓷器般白得透明。
“喲。”耿硯出聲招呼,“瞧你這狼狽樣。”
寧如深睫毛一動,睜眼看向杵在榻前的耿硯,心說這孩子也真是執着,總在羞辱他的事上格外費心。
他懶洋洋地攏着毯子,“你是怎麽進來的,我不是讓嚴管事謝客了嗎?”
耿硯理所當然,“翻牆進來的呗。”
寧如深誇他,“……嗯,了不起。”
“诶。”耿硯擡擡下巴,“你府上是不是進賊了?”
“什麽?”
“我看你院牆上有處缺口,格外好趴。”
寧如深一言難盡,“所以你就順着翻進來了?”
耿硯,“對啊。”
“……”
他腦子裏驀地跳出一句話: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寧如深晃晃腦袋,“進賊的事以後再說,你特意翻進來,該不會只是為了看眼我的尊容?”他說着擡眸看去,眼底清明洞悉,絲毫不見方才的困意。
耿硯面色收斂起來。
他想起近日父親提到的消息。如果是寧琛,說不定能從禦前聽到些風聲。
耿硯難得拉下面子,“三日後,可…可否同我到望鶴樓一敘?”
寧如深輕嘆,“我就知道。是不是……”
耿硯微微吸氣,“嗯。”
寧如深,“還是為了隐疾的事?”
“……”
不是!!!
耿硯一下被點炸了,“你他娘的還敢提!!!”
·
當晚,拾一又照例出現在了禦書房。
李無廷低頭翻着書簡,“查清楚了?”
“是。”拾一單膝跪地,垂頭禀報,“宮宴那天晚上,寧大人被勸了很多酒,同衆臣交談的時間都不長,唯一私下長談的只有耿尚書之子,耿侍郎。”
戶部尚書耿岳之子,耿硯。
這是耿岳的授意,還是……
李無廷沉眸,“談什麽了?”
拾一尴尬地停頓了一下,“呃,聽說是,隐疾。”
李無廷,“……”
拾一說,“談完之後,寧大人便獨自起身去湖邊醒酒。腳下虛浮,看起來的确醉得不輕。”
李無廷抵了抵眉心,“你的意思是,遇見和落水應當都是意外?”
“卑職不敢妄言。”
“罷了,接着說。”
“是,這幾日寧大人一直在府中養病。六部有不少朝臣上門探望,都被拒在門外。”
李無廷指尖在桌面點了點,“一個都沒見?”
“被迫見了一個。耿侍郎翻牆進去,同寧大人單獨談了約摸半炷香的時間。”
“又談什麽了。”
“還、還是隐疾。”
“………”
這次就連李無廷都沒忍住,“耿尚書之子有…疾,不去看大夫,找同僚說什麽?”
拾一垂首不語,內心郁結:
這他哪知道!
他雖身為錦衣衛,為聖上處理着最私密的事務——但他從沒想過會私密到這種程度!還要聽臣子跟臣子聊隐疾方面的事。
禦書房裏靜了幾息。
李無廷捏了捏鼻梁,很快又恢複如常,“他身子好了嗎。”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拾一回道,“看着還在養病。”
“是裝病,還是真沒好。”
“寧大人一年四季都是病恹恹的模樣,屬下遠遠觀望,也不方便探聽。所以……”
帝王平靜的語氣從頭頂傳來,“是要朕教你辦事嗎。”
拾一登時一個激靈,磕頭道,“陛下恕罪,卑職明早定向陛下禀明!”
·
入夜,亥時。
寧府中下人大多已經歇息。
拾一輕車熟路地借着暮色擦過屋檐落在了主屋的房頂上。
他輕輕掀開瓦片往下看去,卻見床榻四周拉上了床幔。連榻上的人影都看不分明,更別說查探對方病究竟好沒好。
拾一趴在屋頂上沉思了會兒,忽而福至心靈。
他蓋上瓦片,摸了顆小石子往那窗棂上一扔:啪嗒——
嘿,睡了嗎?
…
屋中,寧如深喝完太醫開的藥,已經開始泛困。
他掖了掖被角剛打算入睡,突然就聽窗外傳來一聲:啪嗒。
像是碎石子打在窗棂上的聲音。
寧如深一下清醒過來,掀開床幔,“誰?”
屋子裏黑咕隆咚,外面一片安靜。
風吹的嗎?他望了望,又重新躺了回去。
隔了一炷香的時間。
寧如深意識正慢慢陷入淺眠,突然又聽“啪嗒”一聲打在窗棂!
他猝然驚醒,他翻身看向窗外。
腦子裏驀然浮出白日裏耿硯說的那句:你府裏是不是進了賊?
“……”
這幾天他怕過了病氣給別人,早将嚴敏、杏蘭等人支去了院外。這會兒想大聲喚人,又擔心被殺人滅口。
寧如深想了想,“嘭嘭”拍了拍床警醒:
人還沒睡呢,小賊,速去!
窗外安靜了好半晌。寧如深估摸着小賊回去了,拉上床幔再次入睡。
又是一炷香的時間。
窗棂外非常穩定地傳來一聲:啪嗒。
寧如深,“…………”
寧如深刷地坐起身來,幾乎要神經衰弱——
這是到底是哪裏來的毛賊?
有必要嗎?有必要嗎!有必要一次次地試探他睡沒睡嗎!?
要偷什麽趕緊的吧!
他被氣得頭昏腦脹,幹脆起床點了燈:好好好,不讓他睡是吧?
那就都別睡了。
燭火幽幽亮起。
寧如深抱着毯子坐在矮榻上,聽着那“啪嗒”、“啪嗒”的聲響,就這麽硬生生和對面一夜枯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
嚴敏來敲門叫人起床。
門一開,就看寧如深身着雪白的單衣赤腳站在門口,雙眼通紅直勾勾朝他看來。
嚴敏吓得退了半步,“大、大人?”
寧如深神情還有些恍惚,“你不睡,我不睡,閻王找我捶後背。”
嚴敏大驚失色,“啊呸!大人在說什麽不吉利的話!”
“……”寧如深緩過神,深吸一口氣,“嚴叔,替我守着門外,我去睡一覺。還有——去找十個彪悍的護院來,從今天起把這院子圍一圈。”
嚴敏慌神,“這是怎麽了?”
寧如深疲憊地搖了搖頭,不欲多言。随即轉身進屋拉了床幔,噗通倒頭就睡。
昏沉的睡夢中,他心想着:
最好別讓他知道這是哪兒來的毛賊。
·
寧如深這邊呼呼補覺去了。
拾一卻還得去複命。
李無廷剛下早朝,就看拾一撐着雙赤紅的眼跪在了禦書房裏。
“回陛下,寧大人應該是真病。”
李無廷沒問拾一為何雙目赤紅——錦衣衛辦事,自有一套法子。
他示意人繼續往下說。
拾一嗓音嘶啞,“寧大人飽受病苦,一夜未眠。”
李無廷蹙眉,眸光犀利,“有這麽嚴重?”
拾一苦熬了一夜,這會兒情緒激動,話如倒豆,“卑職絕無半句虛言!卑職從昨夜亥時起,隔炷香,就往窗前扔一顆石子。”
“隔炷香,扔一顆、隔炷香,再扔一顆……一直扔到了天亮。每次扔,每次人都醒着!”
拾一喃喃低語,“寧大人這身子,怕是大不好了……”
禦書房裏一時陷入了沉寂。
李無廷看着跪在腳下忠心耿耿的錦衣衛,神色複雜,良久沒有說出話。
作者有話說:
寧如深精神渙散:是誰,在敲打我的窗?
李無廷:……和我沒有關系。
注:“世上本沒有路……”出自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