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寒風不斷地從遠處的沙漠吹來,掠過村莊,掠過城市,從城市的頂部往高原方向去了。毛藏高原在冬天裏完全成了另一副樣子,草黃了山枯了牛羊疲軟無力地進圈了,已經淺了許多的雜木河,雖然還在嘩嘩地流淌,但再也看不到河的壯觀河的氣勢。遙遠處的雪山倒是靜靜的,大約它喜歡冬的寒冷與嚴酷,只要冬天到來,它的冷酷與威嚴立馬又有了。
瑪尼堆上的經幡,讓風吹走了許多,這個冬季風有點大。
鄧朝露在山上住了段日子,元氣恢複得差不多了,這要感謝洛巴和宋佳宜,若不是他倆,鄧朝露是走不出這段日子的,會被生活淹死。這天她跟宋佳宜說:“陪我下山吧,我要去那個院子看看。”
“想通了?”宋佳宜笑着說。
“沒啥通不通的,我只是需要從過去裏面走出來。佳宜,謝謝你。”鄧朝露已經恢複生氣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來,冬日的陽光打在她身上,讓她瘦弱的身子多了一份祥和。
“拿啥謝啊,是不是要送我一份愛情?”宋佳宜說着,拿眼朝遠處望去,河的對岸,秦雨獨自站在太陽下,他的背影跟山融成一個顏色。
秦雨是兩天前來到山上的,來了後跟誰也不說話。宋佳宜悄悄告訴鄧朝露,秦雨下山是離婚去了,這次不是他母親做主,而是他做主。“行啊,這小子,終于能為自己做一回主了。”宋佳宜臉上滿是肯定的表情,不過很快她又說,“從他回來的樣子看,婚沒離掉,吳若涵咬定他了。”一句話又讓鄧朝露的心墜到了谷底。奇怪,什麽時候自己牽挂起秦雨的婚事了呢?她不是一直信奉“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處世哲學嗎?
“你要快點下決心啊,不然他會被糾結死。”宋佳宜又說。從葬完鄧家英,強行把鄧朝露從水庫帶到山上,宋佳宜整天就只幹一件事,強迫鄧朝露表态。“還傻等什麽啊,現在啥都清楚了,該物歸原主了。”
“啥叫物歸原主?”鄧朝露瞥她一眼,宋佳宜吐吐舌頭:“對不起對不起,不是物,是人,完璧歸趙,這樣說可以吧。”兩個人就這樣鬥着嘴,宋佳宜非要鄧朝露說個肯定話,這樣她好去秦雨那邊報喜,可鄧朝露就是不吐半個字,其他話題都可以說,獨獨這話題,不說。把宋佳宜急得不行。
這陣宋佳宜又催鄧朝露,不時地用手指着河對岸:“看,多可憐啊,爹不親娘不愛,你別狠心了吧,去,把他叫來。”
“不去!”鄧朝露固執地說。
“真不去啊,那我可去了,到時候別怪我奪人所愛喲。”
“你敢!”鄧朝露說完,臉騰地紅起來。
愛情就是在這個季節複活的。說來也是奇怪,這個季節怎麽會生出愛情呢,天這麽冷,地這麽寒,而且剛剛經歷了喪母之痛,大悲還壓着她呢,愛情這枝嬌豔的花,怎麽會開?
可它真就開了,開在寒冷的冬季,開在海拔四千四百米的地方。
鄧朝露一陣心暖,嗖嗖而過的寒風突然變成了暖風,太陽也比剛才熱了許多,她往高處挪了挪步子,盯住河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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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哪顆心不向往愛情,人類對愛情的向往,原來是那般強烈,那般不可阻擋。母親是,父親是,導師是,師母也是。
哦,鄧朝露第一次在心裏喚出了父親。
是的,父親。鄧朝露知道,自己該下山了,該去一個陌生而又極其親切的地方,那個地方等了她二十多年,也盼了她二十多年,她不能讓那雙含着淚的目光等空,她必須用自己的身世,還有一張笑臉,填滿那空洞的目光。
“走吧。”她跟宋佳宜說。
“走吧。”宋佳宜跟洛巴說。
“走啊。”洛巴又跟秦雨說。
于是四個人結伴而行,朝山下谷水城方向去了。
坐落在谷水城西海藏寺邊上棚戶區內的那座小院子,這一天迎來新的客人。鄧朝露是按照宋佳宜的描述找到這座小院落的。宋佳宜來流域不長,卻知道流域不少事。宋佳宜本來是到流域避難來的,避心靈的難,結果現在她卻度起了別人。想想這些,鄧朝露就感覺到自身的差距。宋佳宜罵她罵得對:“你啊,真沒想到天下有這樣笨的人,你完全是讓你導師給害了,把你馴化成一頭學術獅子,不,學術蟲子。除了你的學術,對生活什麽也不懂。”
“我為什麽要懂生活?”鄧朝露當時還不服氣,跟宋佳宜頂嘴。
“人是屬于生活的,而不能只屬于學術。況且不懂生活的人,永遠搞不出學術,因為學術也離不開生活。”宋佳宜開始說教。見她聽得一愣一愣,索性挑明了說:“知道我為什麽來流域嗎?”鄧朝露說知道,心靈有了難,需要拯救。還說了些當初宋佳宜來找她時的笑話,那麽有錢,那麽成功,卻迷茫,讓她很不理解。宋佳宜搖頭:“也不僅僅是迷茫,人的心裏是有神的,每個人都有。有些人瘋狂迷戀錢,錢就是他的神,有人瘋狂迷戀權,權就是他的神。有些人迷戀理想,可獨獨理想不能成為神。”鄧朝露驚訝,問為什麽?宋佳宜說:“原來我也以為理想可以成為神,後來發現是錯誤的,神是讓你去膜拜的,理想是逼你去實現的。比如高原上那些虔誠跪拜的人,他們有神,但他們的目的只是敬神,只是向神表達自己的虔誠,而不是要變成神。懂不?”
鄧朝露還是不懂。宋佳宜只好又回到自己身上:“當初我是迷茫,我有錢了,別人眼裏我成功了,但我自己很空,一點成就感都沒有。相反,我覺得錢很惡心,為錢活着更惡心。但我又找不到突破的方向,找不到救自己的辦法。于是來找你。是草原收留了我,流域收留了我。現在我告訴你吧,我是找那個神來了,我丢了神,才變得茫然,變得迷惑,變得生活沒有意義。現在我找到了神,我知道自己活着的理由了。”
“為神而活?”
“是,為神而活,每個人心裏都應該有尊神,神不是理想,不是事業,神是信仰,知道不,我們把信仰丢了,所以我們活得不快樂。”
“那我的神呢?”鄧朝露有點茫然地看着宋佳宜,宋佳宜卻呵呵一笑說:“你現在不需要神,需要愛情。”
接着又談愛情,話題很快回到秦雨身上。宋佳宜自己也承認,她是有點強迫症了,總想把他倆拉到一起。“你別怪我,我總覺得,上帝生下你和他,就是讓你們戀愛結婚的。現在迷途走完了,你們都該回歸正途,結婚吧。”
“可是……”鄧朝露又犯了難。
“不用可是,本來就是你的,我負責把他搶過來。”
“別,這需要時間。”鄧朝露算是勉強答應,其實她是被自己的內心一步步逼着說出這話的,母親說得對,每個女人都逃不過自己的心,心裏種了什麽,自己就是什麽。
關于這座小院子,還是宋佳宜告訴鄧朝露的。葬完母親,楚雅不讓鄧朝露走,想把她留在身邊,宋佳宜不答應,毫不猶豫拉了她回到山上。在一個寒風止了大地靜了的晚上,宋佳宜拉着鄧朝露,坐在雜木河邊,就是曾經路波跟于幹頭他們坐過的那個地方,跟鄧朝露講了這座小院子,還有小院子承載的悲涼故事。鄧朝露當時驚訝死了,連問宋佳宜為什麽知道這些,她自己啥都不知道。
“天下沒你這樣笨的,要不怎麽說你讓導師帶壞帶傻了呢。活着時,他多麽想告訴你,可是,可是你太傻,每每接近真相,你又不追問了,他只好把一切壓在心裏。當然,他這樣做,也是……”宋佳宜忽然不說,擡起頭,悵望着遠處。遠處是黑的山,黑的天,黑的河。
良久,宋佳宜才說:“他是偉大的父親,天下怕沒有哪一個父親能做到這樣。他是為了你啊,寧肯自己把思念把父愛藏心裏,也不打破你的生活,不打破你們母女寧靜的日子。”
天啊,鄧朝露那一刻突然呼吸艱難,胸口被一座山壓住。原來他早就知道,他一輩子沒說,一輩子把它藏心底,竟是為了這個!
淚!
站在小院門前,鄧朝露感慨萬千,所有的事所有的人,見過面的沒見過面的一齊朝她湧來,她的雙腿打戰,心更是亂成一片濕成一片,手幾次舉起又放下,她真是沒有力氣敲響這扇門啊。站在一旁的宋佳宜有些焦急,她就怕鄧朝露胳膊發酸心發酸。這個已經被流域點燃激情的女人,對待生活的态度永遠比鄧朝露積極。遇到問題就解決問題,別死鑽牛角尖。這是她挂嘴邊的一句話,也是她真實的生活态度。人不能被任何事困住,困住了腳步就邁不開了,得想辦法把腳上的繩索踢開。這是她警告過鄧朝露的,也是她能沖出困境的原因所在。
一旁的秦雨什麽也不說,擔心而又焦慮地看着鄧朝露。說實話,到現在秦雨還沒從迷霧中走出來,這個季節發生的事,一半在他來說是真實的,清醒的,一半卻還模糊着。他對現實的适應能力,真是比鄧朝露還要差。要不宋佳宜怎麽要罵他:“你們這對寶貝,我算是服了,就算別人替你們把橋修到門口,還擔心你們上不了橋呢。”是的,他現在就是上不了橋。跟吳若涵的婚姻,秦雨是打定主意要結束了,一個錯誤的課題,不該繼續再做下去。但秦雨認為,這些跟鄧朝露無關,這是他自己的事,他想從一段混亂的生活中走出來,回到清新,回到他原來的狀态。對眼前的鄧朝露,秦雨還來不及細想,包括宋佳宜還有母親楚雅告訴他的那些,事實也好真相也罷,他都不敢去碰。那才是一條河啊,浩浩蕩蕩,波濤洶湧,秦雨想想都怕。解開一個自然的謎,或是攻破一個學術課題,對秦雨來說并不難,要他面對這樣一口人生的深井,他就怕了。他恨自己,但是他又拿自己沒辦法。這時陪鄧朝露站在小院門前,秦雨除了擔心鄧朝露外,再沒別的想法。他曾反對過宋佳宜和洛巴,不讓他們帶鄧朝露再見什麽人。見得越多,傷得越重,這是他的觀點。宋佳宜罵他縮頭烏龜,這點事都不敢面對,還能成就什麽大事?秦雨不想成就大事,從父母還有路波他們身上,秦雨看到自己壓根就缺乏一種硬度,缺乏生活的韌度。
不是每個人都能頂過去災難的,不是每塊礦石都能煉成鋼。宋佳宜罵他縮頭烏龜,說他遇事就怕。不是怕,真不是,這點秦雨想得很透。怕什麽呢,生活絕不會因為你怕而少來什麽。他是沒做好準備啊——
他悲傷地看了鄧朝露一眼,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抵不上鄧朝露。倘若這一系列的變故發生在他身上,怕是早就潰不成軍了。
宋佳宜又催一聲,敲呀,怕什麽?秦雨不滿地瞪一眼宋佳宜,往前一站,看似是想用身體保護鄧朝露。宋佳宜回擊他一眼,身子一斜,又将他逼回去。
“你幹嗎啊,讓她好好想想。”秦雨說。
“還想什麽想,最煩你這樣,小露,敲!”宋佳宜又蠱惑。
洛巴在一旁略顯緊張地站着,不說話,這個在草原上奔跑的年輕人,進了城市,還是有幾分恐懼。再說城市的味道令他很不習慣,沒有青草味,沒有牛糞味,什麽也沒有,倒是有一股臭烘烘的汽油味,令他不敢呼吸。
鄧朝露平靜了一會,在宋佳宜和秦雨的争吵裏,終于舉起手來,敲響了那扇厚重的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照例從裏面探出半個腦袋,那是老婦人的腦袋。本能地,鄧朝露往後縮了縮,目光像風中搖曳的麥穗,抖得很厲害,根本落不到老婦人臉上。
“敲錯門了吧,這裏沒你們找的人。”老婦人渾濁的目光往幾人臉上掃了掃,麻木地又收了回去,說着就要關門,宋佳宜急了:“等等,我們是來見您的。”
“見我?”老婦人并不驚訝地回了一句,轉過身,往裏走了。
“快進!”見門沒被帶上,宋佳宜興奮了。宋佳宜就是跟鄧朝露他們不同,什麽時候,她都能找到興奮的東西,“快進啊,老婦人很古怪的,她要是鎖了門,再也敲不開的。”
鄧朝露顫顫地往裏邁了步子,腳是邁進去了,驚慌和不安還留在外面。
“把門關上吧,水在那間屋裏,自己倒了喝。可別提跟我買房子的事,這屋,不賣。”老婦人疲疲沓沓進了屋,鄧朝露看到彎得很厲害的腰,還有被風濕困擾着的一雙腿。
幾個人站院裏,不敢動。院子的幹淨超乎他們的想象,有一種不沾塵埃的幻覺。葡萄架上枯枝堆積,但還有葡萄繁茂時的景象在。青磚鋪成的小院,蘊動着一層詭異的氣息。鄧朝露越發慌張,老太太不出來,也不跟他們多說一句話,鄧朝露一雙手緊緊抓着宋佳宜胳膊,手心裏滿是汗。宋佳宜用眼神給她鼓着勁,同時示意秦雨,進去跟老太太打聲招呼。秦雨哪敢,一個勁往後縮,好像他們拜見的不是一個老太,而是一尊神。
就這樣站了一會,屋子裏終于傳來聲音:“都進來吧,讓我看看。”
幾雙腳怯怯地走進去,眼神立馬緊住。剛才在院裏,老婦人分明穿得随便,裏面就是平日家裏穿的衣服,怕冷,外面又披件過時的棉衣。這陣,老婦人變了,她居然穿了一件錦緞旗袍,顏色是那種暗紅色的,透着深沉,也透着年月的氣息,領口高高豎起,掩住了半張臉。旗袍外面,又披一件宋佳宜們從沒見過的外披,感覺把他們一下帶到了民國。老婦人端坐在木椅上,雙目灼灼。不知是身體原因還是為了保持某種威嚴,手裏竟扶了根拐杖。
老婦人的打扮着實讓四個年輕人吃驚不小,原來老婦人半天不說話,是在換裝呢。宋佳宜好生奇怪,見他們也要換裝啊,這個老太太真有意思。
宋佳宜哪裏知道,老婦人白霓是有預感的,她用一生的等待證明一件事,她家的小露沒夭折,也沒丢,還在人世上。老婦人快要不行了,女兒早沒了,女婿路波也沒了,她要是還能行,不就成了妖怪?但老婦人堅信,在她閉眼前,一定能見着小露,上天不會讓她空等。這一天,老婦人突然感覺到,她等待的時刻到了,她怎麽能穿着随便地去跟她等了二十多年找了二十多年的外孫女見面呢,不能!
“都過來吧,走近點,讓我看看,我眼神不好,看不大清。”老婦人開了口。
幾個人站着,不敢亂動。老婦人又說一句,宋佳宜用胳膊肘搗搗鄧朝露,讓她前去。鄧朝露一雙眼睛失了神般看着老婦人,根本沒感覺到宋佳宜手上的小動作。宋佳宜只好硬着頭皮往前幾步,站在了老婦人面前。老婦人定睛瞅了她一會,搖頭道:“不是你。”宋佳宜一愕,旋即明白過什麽似的,過來抓住鄧朝露,硬是推到了老婦人面前。
屋子裏光線有點暗,這座小院的平房都很破舊了,基本是建在八十年代的,後來雖說也修繕過,但跟外面的建築還是沒法比。窗戶小,透進的光亮自然就少,加上今天特殊的氣氛,讓人覺得就跟走進某個洞穴似的。
“再往前一點。”老婦人貪婪地看着鄧朝露,眼神裏跳出激動的火花來。
鄧朝露聽話地往前走一小步,身體幾乎要挨着老婦人了。秦雨和洛巴不知道老婦人要做什麽,很是好奇。宋佳宜的心卻怦怦跳了起來,她已經在期待着什麽。
“再近點。”老婦人又說一句,僵直的身子早已在動,手裏拐杖猛地丢棄,一雙手躍躍欲試,想撫住鄧朝露的臉。
但又不敢!
“你是……”老婦人抖動着的嘴唇終于張開,說一半,身子彈了起來,趔趄着,猶豫着,想撲過來又不敢撲過來。
鄧朝露趕忙靠過去,臉貼給老婦人。老婦人挂滿老繭的雙手剛碰到鄧朝露臉上,人立刻就像燙着了般,聲音一下大了許多。
“你是露,小露,你是我的小露,小露,你終于回來了,終于來看姥姥了……上天呀,我白霓沒白等,我終于等到了。雪衣,雪衣你聽到了嗎,露她回來了,回來了啊,就在我懷裏……”
老婦人完全失了态,夢呓般地叫個不停,手上動作也連續變換着,忽而要捧鄧朝露的臉,忽而又想貪婪地将她攬進懷裏,剛拉進懷裏,猛又推開,推到一步遠的地方,伸直了目光看。
看着看着,又叫起來。
宋佳宜緊着的心騰地落地,身體也跟着松弛。唉,她嘆一聲,轉身朝外走去。
不大工夫,秦雨和洛巴也出來了。屋子裏只剩了老婦人和鄧朝露,老婦人的聲音高高低低,一聲驚接着一聲驚,不多時,宋佳宜聽到,鄧朝露也哇地哭出了聲。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神靈,沒人說得清。宋佳宜認為有,不然,老婦人那麽大年紀,一雙眼還是昏花着的,怎麽就能在那麽暗的屋子裏認出鄧朝露呢?想想,她這輩子,也就只見過一次鄧朝露吧,那個時候的鄧朝露還在襁褓中呢。秦雨更是想不清楚,這樣的問題對他來說遠比一個課題還難,只能眼巴巴看着宋佳宜,宋佳宜說什麽他就聽什麽,一點質疑都不敢,也質疑不出。倒是洛巴顯得從容,他說:“親人的血脈是相通的,不用看,用鼻子就能聞得到。”見宋佳宜質疑,笑道:“草原上牛羊生了羔,你把羔抱走,它能順着氣味追到你家。就算幾年不見,憑氣味也能嗅出哪個是它的崽。”
“人家說小露呢,你敢拿羊比。”
“人就是羊,羊就是人,可人有時候還不如羊呢。”洛巴突然丢下這麽一句。
不管怎麽,鄧朝露是找到了外祖母,苦苦等了将近半個世紀的老婦人白霓,終于把自己的心上肉等回來了。
這天老婦人親自下廚,非要給他們做好吃的,說這頓飯怎麽也得補上。鄧朝露想去幫忙,老婦人黑下臉,佯裝生氣:“你這孩子,這頓飯我準備了幾十年,你就成全我一次吧,帶你朋友去玩。”
鄧朝露失神地走出廚房,目光在院裏轉了幾圈,找不到地方落下,只好走過來,拉宋佳宜去了另一間屋子。
宋佳宜又一次被驚到。這間屋子裏擺了一些照片,是按年代擺放的。可以看出,老婦人是個有心人,她是把經歷過的所有時代擺在了這裏。只是遺憾,照片太少了,不然,宋佳宜一定能長不少見識,後來一想是自己貪婪,那個年代,能留下這幾張照片,已經委實不易。
最後她們在三張照片前停下。一張鄧朝露曾經見過,就是在路波床頭看見過的那張,另一張是全家福吧,老婦人在正中,路波和那個詩一樣朦胧夢一樣虛無的女子分站在兩邊。老婦人穿的正是今天穿的這件旗袍。
還有一張,是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坐在床上,手裏抱個花布娃娃,嘴裏叼着奶嘴,可愛極了。
宋佳宜心一動,轉過臉來,認真望着鄧朝露。“像,真像,怪不得她能一眼認出呢。換了我,也肯定認得出來。”
鄧朝露眼睛癡癡的,像是被那個孩子迷住了。她似乎仍然不敢相信,那就是她,另一個鄧朝露。盡管老婦人失聲痛哭中已把什麽也告訴了她,她還是不敢相信。她覺得一切太過恍惚,太過離譜,自己怎麽就成了她的外孫呢。這個叫白霓的老婦人,怎麽就跟自己扯上關系了呢?後來她想到了路波,對不起,她現在還是叫不出那聲“爸”來,依然覺得叫路伯伯親切,再由路波想到那個從沒謀面的女子,詩一樣的女子,畫一樣的女子,聽說她有一副好嗓子,能唱得山醉,能唱得一河的水停下,能唱得千裏之外的鳥飛來為她喝彩,能唱得一縣城的人丢下飯碗去給她捧場。當然,也能唱得讓權貴動心,進而引來殺身之亂。
她叫程雪衣。他們都說,這傳奇女子是她的母親。
但她固執地認為,這個世界上,唯有鄧家英,才是她的娘親。
鄧朝露淚如雨下,這個時候她再一次想起了母親,想起母親帶她在龍鳳峽水庫長大的那些個坎坷而又艱難的歲月,想起母親那永遠不彎的腰,還有永遠停不下來的那雙腿。後來,後來她盯住照片裏裹住小女孩的那棉棉的被子,記憶之門嘩地打開,她在母親的櫃子裏,多次看到過那被子,碎花的,白裏紅面。記得她曾問過母親,為什麽像寶貝一樣藏着她?母親當時有點驚慌,只說是她小時蓋過的,舍不得扔。等她參加工作,就再也沒見過那小小的被子。
鄧朝露伸出手,顫顫抖抖中,撫摸住了那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