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手術過後,鄧家英恢複得還算快。鄧朝露的心情也好了許多,不像剛聽到噩耗時那麽絕望那麽悲恸,再也不敢跟母親怄氣,無微不至地照顧着。
鄧家英的氣色比剛做完手術好了許多,已經能看報紙了。這天她看着《祁連日報》上的一條新聞說:“露啊,媽得回去,處裏工作有了問題,媽住在這裏心不安。”
鄧朝露問怎麽了,鄧家英說副省長下去檢查工作,對流域治理中存在的八個問題提出了批評。鄧朝露不屑地說:“才八個啊,還以為八十個呢。”
“露你怎麽說話呢,媽是認真的。”
“我也沒亂說,我看省長還是官僚,讓我檢查,八十個都不止。你們那能叫治理,純粹應景兒。”鄧朝露在給母親削蘋果,皮削了一半,手上一用勁,斷了,嘆一聲,接着削。鄧家英的臉就陰了,女兒話說得沒錯,很多事都是在應付,都是做給上級看,就這,還應付出不少問題。
正想着,處裏來電話了,打電話的是副處長毛應生,先問過病情,接着就彙報工作,說處裏三項工作挨批,書記發火呢,尤其是關停并轉工作,已經挨省長批了,請示怎麽辦。鄧家英對着電話嘆氣,這能怪處裏嗎,處裏有多大能耐,能把那些廠子關掉?
關停并轉是去年三月提出來的,圍繞流域治理,省市出臺一系列政策,其中最強硬的一條就是對流域內污染嚴重,對生态破壞大的十二家企業關停并轉。這項工作本來是發改委負責,後來吳天亮又讓流管處拿方案,因為流管處負責整個流域治理方案的提出與修訂,涉及哪個方面,再由相關對口部門出面落實。企業關停并轉牽扯到方方面面,稍有不慎,就會觸動敏感神經。有些神經是根本碰不得的,碰了,你的麻煩就來了。結果,一年下來,鄧家英裏外不是人。工作原地踏步走不說,開罪的人,已不止一個兩個,而是一大片。她曾無不悲涼地跟副處長毛應生說:“我們這不是治理,是添堵。我看不等流域治理有效果,你我就得滾蛋。”
副處長毛應生年齡跟鄧家英差不多,參加工作晚一點,學農的,幾年前從農科所調來。調他來的目的是想在流域內推廣生态農業,依靠生态農業,建設節水型社會,這也是治理的一個方向。可是幾年過去了,生态農業還只是一個提法,并未推行開來。
推行不開啊。如今要做一件事,咋就那麽難?
不由得就讓人懷念那個年代。那個年代雖說有這個不是那個不是,但,只要一聲令下,全民立馬動員起來。幾乎沒任何阻力,哪像現在,往前邁半步都那麽難。
毛應生又将話題落到冶煉集團上,說冶煉集團那邊理都不理,怎麽辦?
一提冶煉集團,鄧家英的頭猛就大了。這十二家企業中,最最煎熬她的就是冶煉集團,龍頭企業無所作為,其他企業全都看着,怎麽關停?
半天,她沖毛應生說:“你派車來吧,接我回去。”
鄧朝露一聽急了,一把奪過手機:“想回哪裏去,病要緊還是你的工作要緊?”
鄧家英讪讪笑了笑,面部表情又緊起來:“露啊,媽工作了一輩子,這麽躺着,心慌。”
鄧朝露一把将母親扶起,帶着脾氣說:“那就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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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倆正較勁,門推開了,市委書記吳天亮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他的秘書,一個長得有點秀氣的白面書生。鄧朝露知道秘書的名字,叫周亞彬,畢業于人民大學歷史系,研究生學歷。
“小露啊,辛苦你了。”吳天亮巴結似的沖鄧朝露笑了笑。自打吳若涵和秦雨結了婚,鄧朝露見了吳天亮再也沒了那份親熱,以前總是吳叔叔長吳叔叔短的,現在見了,頂多點下頭,不高興了,頭也不點。吳天亮來,她走,把人家晾在那裏。鄧家英勸過她,鄧朝露聽不進去。
鄧朝露照樣還是沒說話,頭一低,出去了。吳天亮趕忙沖秘書使個眼色,年輕的周亞彬跟了出去。
病房裏只剩了鄧家英和吳天亮。手術後,吳天亮通過關系讓醫院安排了一個單間,說照顧起來方便。鄧家英開口道:“剛才毛處長打過電話,這次是不是挨批挨得重?”
“沒那回事,你安心養病,工作的事,讓他們操心就是。”吳天亮應承着,替鄧家英剝了一根香蕉。鄧家英不想吃,手術不但讓她失去了一對胸,也失去了對食物的美好胃口。吳天亮硬将香蕉遞她手裏,關切地詢問了恢複情況,鄧家英嘆息說:“就這樣了,現在是活兩年還是活兩個月的區別,如果不是小露,真想這麽走了。”
這話有點凄涼,屋子裏的兩個人同時愁了臉,吳天亮心裏七上八下,其實他是想讓鄧家英回去的。流域治理工作挨了上級批評,很多要開展的工作至今開展不了,馬上又有中央檢查團下來。不争氣的是,沙漠水庫上周徹底幹涸,一滴水也沒了。這些事堆在心中,他這個市委書記坐立不安,恨不得搖身變成東海龍王,給祁連山區降下百年不遇的暴雨來,把整個流域澆個透。可一看鄧家英如此情況,又說不出口。不能讓一個重病患者替他排難解憂啊,這樣做他算是什麽了!
太殘忍。
默坐了一會兒,鄧家英問:“小露的情況,你跟周秘書說了?”
“說了。”吳天亮應了一聲。将周亞彬調來身邊,也是吳天亮精心考慮過的,在鄧朝露的事上,他不能一點作為也沒有,必須想辦法把虧欠的還了。小夥子才學不錯,本科讀的是歷史,研究生讀的經濟管理,如果培養得好,将來一定有作為。可……
“你覺得,成的把握有幾分?”鄧家英現在是真急了,只要來人,就忍不住反複念叨小露的婚事,見人就拜托。
“讓他們先接觸接觸吧,這種事咱不能太急。”吳天亮不是敷衍,依他的觀察,周亞彬對鄧朝露挺有意思,好幾次在他面前提起小露,可小露這丫頭,就是冷着不接招。今天他特意把周亞彬帶來,目的就是多給他們創造一些機會。
“咋辦呢,你說這事咋辦呢,我這當媽的,咋就這麽不稱職啊。”鄧家英說着,嗓子裏拉起了霧。吳天亮要勸,卻不知道怎麽勸,只能陪她嘆息。嘆了一會,吳天亮說:“現在重要的還是把你的病養好,只要你精神了,小露的心情才會好。”說話間,伸手掖了掖被子,将鄧家英露外面的半條胳膊蓋進去。這個動作帶着那麽一點溫情,也帶着……鄧家英忽然就忍不住,伸手過去,似乎想握一下那只手,卻又惶恐地躲開,扭過頭去了。吳天亮愣在那裏,這麽多年了,她在他面前還是那麽謹慎,那麽的不肯給他一次機會,哪怕握一下手也行啊——
倏忽間,吳天亮的心思就飛遠了,蒼蒼茫茫,帶着迷亂,帶着恨憾,飛到了那個久遠的年代。
吳天亮心裏也有苦啊,那個荒唐的年代,錯給了他一份奢侈的相思。作為青年的他,心裏那麽鄭重地藏過一個人,想過一個人,明明知道那人心裏沒他,也不可能愛上他,他卻貪婪而又隐蔽地将思念包裹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直到大壩合龍,直到他們兩個掙紮在洪水中,他還是沒敢把心裏話吐出來。當時是有機會的啊,上蒼給了他那麽好一個機會,他卻無能地錯失了。
他是懦夫。很多年來,吳天亮都這麽詛咒自己,他對自己簡直要恨死了。懦夫是沒有資格獲得愛情的,因此他這一生,在愛情上恓恓惶惶也不足為怪。
“路波,他還好嗎?”見吳天亮不吭聲,鄧家英聲音低低地問。吳天亮哦了一聲,慌忙将思緒從亂雲一般的怔想中收回,道:“正要跟你談他呢,他馬上要退了。”
“退了?”鄧家英為之一震。
路波是半月前離開醫院的,他守在醫院,鄧家英不習慣,又怕把他的身體熬壞。女兒一來,就硬讓他回去了。走時路波像有什麽心事,沒說,鄧家英就一直惦記着。這陣聽吳天亮說要退,鄧家英甚是詫異,又問:“不是還沒到年齡嗎,怎麽會退呢?”
“年齡還有一年吧,身體不好,再者,老路現在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省裏總站對他很有意見,所以就……”
看着吳天亮吞吞吐吐的樣子,鄧家英驀地想到另一層,脫口問:“是總站有意見?我怎麽覺得是有人急着想讓他退下來呢?”她的臉色已經陰了,看吳天亮的目光也發生變化。吳天亮不傻,聽出了話外之音,強辯道:“家英你亂想什麽,這事可跟我無關。”
鄧家英詫詫地盯了吳天亮半天,扭過臉,失望已經籠罩住她,忽然就沒心思跟吳天亮繼續說話了。如果她判斷得沒錯,定是吳天亮暗中做了手腳,路波在雜木河做的那些個事,讓吳天亮很頭痛,不止一次在鄧家英面前唠叨過。這個人,她是越來越看不懂,越來越不知道他的心思了。也罷,人家是書記,哪能跟她比。
吳天亮知道鄧家英會怎麽想,并不急,太多的事,是不由人控制的,站在不同角度,對待事物的态度便不同。有些事,鄧家英是不知其中苦的,她太耿直,也太死板,這是她一輩子的缺陷。對吳天亮來說,必須學會變通,學會處理一些棘手問題。
目前路波就很棘手,他的做法已經傷害到大局了,必須采取措施。但吳天亮不能明着跟鄧家英講,只能模棱兩可一笑而過。吳天亮倒一杯開水,遞過來。鄧家英推開杯子,她不是氣吳天亮,是忽然想起了小露,往起坐了坐,說:“小露他們去了哪,這孩子,書記來了也不知道倒杯水。”
一聽稱呼換成了書記,吳天亮心裏一暗,捧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似乎極不甘心,甚至有種沖動,想伸出手來,撫住她的頭發或者臉。這個沖動存了大半輩子,就是沒敢付諸行動。現在老了,仍是不敢,咋就這麽沒用呢。他嘆一聲,恨恨地轉過身,心裏湧上極深的失望。
就在這當兒,病房門推開了,兩人誰也沒想到,進來的會是秦雨。
秦雨推開門,原以為會碰上鄧朝露,一看沒,正要松口氣,卻見背對着門的是老丈人,一時愕在了那。鄧家英趕忙說:“是小雨啊,快進來。”
鄧家英住院後,秦家人一個也沒來過,手術前還想秦繼舟怎麽也會來一趟,可是沒有。術後這段日子,她一直在想,他為什麽不來呢?楚雅當然不會,指不定還幸災樂禍呢,秦繼舟不來,實在是想不通。現在看到秦雨,心裏怨氣一下沒了,急着想從床上下來。秦雨趕忙走上前,按住她的身子說:“阿姨你別動,動不得的。”
吳天亮掃了秦雨一眼,半天不見自己女兒進來,眉頭擰在了一起,後來一跺腳出去了,跟秦雨一個字也沒說。
秦雨臉有些蒼白,這個已經三十歲的男人,到了鄧家英面前,仍然顯得像個孩子。鄧家英并不介意,在她眼裏,這一代還沒長大呢。
“小雨你快坐,快讓阿姨看看,都多久沒見我們小雨了。”鄧家英極力顯出熱情來,生怕自己臉色一冷,讓秦雨有別的想法。
說實話,對秦雨這個孩子,鄧家英是滿意的,十二分的滿意。她不是沒那樣幻想過,兩個孩子還小時她就想,将來讓他們成雙成對,多好啊。可惜等他們長大,就再也不敢抱這幻想了。人生總是要發生一些變故,有些變故可以改變掉許多東西,有些變故甚至會成為人心上一個坎,再也越不過去。
秦雨顯得很忐忑,顯然,這麽晚才到醫院來,他自己也是有內疚的,甚至不敢去問鄧家英的病情,兩手局促地放在腿上,一時不知做啥。
“小雨你坐啊,怎麽瘦了,結婚了反倒瘦了,是不是新娘子不給你做飯?”鄧家英語無倫次,本來是想祝福的,結果話出口卻成了譴責。秦雨臉已經很紅了,越發不知怎麽回答。後來他說了句:“阿姨你要挺住,現代醫學條件很好的。”
“沒事,阿姨真沒事的,就盼着你們好。快過來,讓阿姨看看,我們小雨都成專家了,阿姨真替你高興。”
一番熱情後,秦雨的不安漸漸消失,說話也自然起來。鄧家英問:“你爸還好吧?”秦雨搖頭道:“我爸不在單位,去了哪,我們找不到。”鄧家英哦一聲,秦繼舟去下面,她知道的,路波跟他提過,沒想他還沒回來,遂岔開話題,談起了秦雨工作。
一談工作,秦雨立刻話多起來,也流暢許多,告訴鄧家英,他跟同事最近拿了一個方案,等鄧家英出院,先給她看。鄧家英興奮地說:“今天咋不拿來,阿姨急着呢,你吳叔叔剛才還逼我交方案呢。”關于流域治理,秦雨是有一些好想法的,鄧家英跟他探讨過,他的思想遠比他們這一代前衛,看問題更深刻。說完忽覺得不對,笑道:“看我這腦子,現在應該叫爸。”
秦雨的臉嘩地暗了,好像爸這個字刺痛了他。
正說着,門砰地被推開,鄧朝露風風火火闖進來。
“你跑來幹啥?”她劈頭就問,不等秦雨說什麽,手指住門說,“走,馬上走,這裏不歡迎你!”
“小露!”鄧家英驚惶失措地叫了一聲。
“你走啊,看熱鬧是不,這裏沒你看的熱鬧!”誰也沒想到鄧朝露會這麽瘋狂,她從來不這樣的,這天卻是瘋了,居然就撒起了野。聞聲趕來的秘書周亞彬想勸她,鄧家英沖周亞彬說:“把他請出去,離我遠點!”
秦雨落荒而逃。
吳天亮緊步趕來,問發生了什麽事?鄧朝露竟沖吳天亮也吼:“走開,你們都走開,我媽不需要你們同情,不需要!”
說完,奔進衛生間,唏哩嘩啦就哭了起來。
天這時候黑下來,這一天就這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