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鄧家英的病驚動了吳天亮,吳天亮匆匆趕到醫院,問路波:“到底怎麽回事?”
“這事用不着你書記操心。”路波想理不想理地說。
“到底怎麽回事,快說!”吳天亮急了,同時也有些羞愧,居然這個時候才知道鄧家英住院。
“說了又能咋,你是書記,不是醫生。”路波說完就走,被吳天亮一把拽住。
“我問你,到底怎麽回事?!”吳天亮加重了語氣,臉色也變得極不好看。路波不屑地看他一眼,說了句無可奉告,可把吳天亮氣壞了,猛地扳過他的肩頭:“你還想跟我作對是不是,一輩子了,難道你就不能清醒一次?”
“不能!”路波果斷地回絕了吳天亮,一把甩開吳天亮的手,要往病房去。吳天亮追上來,求告似的說:“你跟我說實話好不,到底是不是癌,我這心裏,急啊。”
吳天亮的聲音像哭。
路波慢吞吞地回過身:“是又咋,不是又咋,難道書記有回天之術?”
吳天亮登時綠了臉。路波這話雖是在挖苦,卻也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鄧家英患的是不治之症,是癌!他頭裏嗡一聲,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地。路波這次倒是沒袖手旁觀,攙扶了一把吳天亮說:“你還是回去吧,這裏有我照顧。”
“路波你個渾蛋,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告訴你?”路波陰陰一笑,“你不是在招乘龍快婿嗎,我哪敢驚動你大書記?”
“嗵”一聲,吳天亮出其不意給了路波一拳,這一拳打得太解恨了,仿佛把他一輩子的委屈打了出來。路波被打懵了,還在驚訝,吳天亮突然抱住他,失聲痛哭起來。
路波沒想到,吳天亮會哭。他把自己搞亂了,抱着吳天亮,不知該咋辦。吳天亮老淚縱橫,邊哭邊捶他,罵他:“老路,你狠,狠啊,這事你也敢瞞我,瞞出事了吧,我看你這次怎麽交代?”路波想說不用交代,話沒出口,自己竟也不争氣地哭了起來。
兩個大男人在院子裏恓惶了好長一陣,吳天亮抹掉淚:“醫院怎麽說,有沒有希望?”
路波搖頭,又點點頭:“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行,馬上轉院,我聯系北京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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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家英拒不轉院。吳天亮都把北京那邊聯系好了,鄧家英固執地說:“我哪也不去,你們別費這番心了。”說着,恨恨瞪一眼路波。路波心裏叫屈,吳天亮來,關他什麽事,他才懶得跟書記大人報告呢。
“你就別固執了好不,不管啥病,北京醫療條件總是好一點,聽我的話,明天就轉院。”吳天亮耐心勸道,目光暗暗投向路波,想讓路波幫他做動員工作。路波佯裝沒看見,借故接電話,往外走了。過了一會,吳天亮掃興地走出來,見路波陰着臉站在樓道裏,沒好氣地說:“你啞巴啊,不會幫着勸一勸?”
路波沒吭聲,繼續愁悶着臉,吳天亮火氣更大:“說話啊,到底怎麽辦,這麽下去不行吧?”
“你現在急了?”路波突地轉身,怪怪地扔過來一句。
“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清楚,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沒完!”說着,騰騰騰下樓,往院裏去了。吳天亮緊步追上:“你說清楚,你跟誰沒完?”
“你和老秦頭,是你們,明白不?!”
吳天亮的臉驟然變黑,這話捅到了他最痛處。路波氣憤難平地又說:“你們兩個罪人,害她一輩子,一輩子啊,這下你們開心了吧。”自個卻沒忍住,淚水又濕了眼眶。吳天亮這次沒敢争辯,理屈地說:“你就消消怒吧,抓緊想想,這樣拖着不是辦法。”
“還能想什麽辦法,你說,還能想什麽辦法?晚期,晚期你明白不?”路波近乎歇斯底裏了,這些日子他一個人扛着,鄧家英不讓說,他也找不到訴說的人,到現在他真是扛不住了。
“要不把老秦叫來吧,興許他說話管用點?”過半天,吳天亮征求意見道。
“你們還嫌她受的刺激不夠,還想怎麽刺激她?”路波火了,這些天他是把一切罪都歸到秦繼舟和吳天亮身上的,這兩個男人是毀掉鄧家英一生幸福的元兇啊。當年,唉,還提什麽當年啊,人都這樣了,路波恨恨一跺腳,将目光從吳天亮身上挪開。
鄧家英最終還是沒轉院,醫院方面建議馬上手術,鄧家英倒也配合。不過她堅決不同意吳天亮留在身邊,罵着讓他離開。吳天亮知道她是為他着想,他們中間夾着一個苗雨蘭,思慮再三,跟路波商量,要不要把秦繼舟叫來?路波堅決不讓,說只要秦瘋子來,他就走!路波一向對秦繼舟缺少尊重,太多的時候,他喚秦繼舟是瘋子。
“瘋子,世上沒有哪個人更比他瘋狂,從二十幾歲瘋到了現在,還在瘋。這山,這河,都是因他而瘋的啊——”路波重騰騰地說。
路波的話加重了吳天亮心頭的不安,路波跟秦繼舟之間的疙瘩,看來是解不開了,造化弄人,誰讓他們結緣在那個年代呢!吳天亮嘆一聲,不說話,面無表情地看着路波。路波連着說了一堆秦繼舟的壞話,最後竟說遲早有一天,他要新賬老賬跟姓秦的一起算。吳天亮聽不下去了,勸阻道:“你們的恩怨,以後慢慢說,現在救人要緊,家英聽老秦的,怎麽也得把他叫來。”
“聽他的?他害的還不夠啊,還要怎麽害?”路波一聽吳天亮還是堅持讓秦繼舟來,暴怒了,指着吳天亮鼻子罵:“兇手,你們都是兇手,好,這事我不管了,你們想咋害就咋害!”說完,丢下吳天亮,氣恨恨地走了。
看着路波離去的影子,吳天亮心裏很不好受,他們四個,不應該這樣啊,有什麽化解不開的呢?但他沒有時間多想,鄧家英還在病床上躺着呢,得緊着做工作,讓她積極接受治療,遂掏出電話,叮囑秘書,想辦法把秦繼舟給請到醫院來。
誰知兩天過去了,秦繼舟一點音信都無。打聽來打聽去,才知道秦雨結完婚第二天,秦繼舟便離開研究所,離開省城,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去了哪,誰也不知道。吳天亮問楚雅,楚雅沒好氣地給了他一句:“死了!”氣得吳天亮差點把手機扔了。沒有辦法,吳天亮只好收起讓秦繼舟給鄧家英做工作的想法,這個骨頭,只能他啃。
三天後鄧家英被推進手術室,非常遺憾的是,她的兩個乳房都被切掉了。那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寶貝,打這天起,沒了。
天終于降了一場雨。
烏雲吹過來的時候,鄧朝露他們還在氈房裏。真是沒想到,她的同學宋佳宜會跟着洛巴去西藏。宋佳宜和洛巴出現在她面前時,鄧朝露驚訝得合不攏嘴。
“你們,怎麽是你們?”
宋佳宜盈盈一笑:“想不到吧小露,我跟洛巴回來了。”
“真的啊佳宜,還以為你早回南方了,佳宜,我太開心了。”鄧朝露奔過去,跟宋佳宜親熱地抱在了一起。洛巴站在遠處,目光溫暖地望着她們。
雲層在他們頭頂動着,像一群羊簇擁着往前奔。洛巴說快要下雨了,急着往氈房那邊趕。洛巴不願意到漢人的地方,多年都是如此。除鄧朝露外,他很少跟漢人結下友好關系。鄧朝露在洛巴心中,有點使者的味道。況且他見過鄧朝露的身子,那具幹淨透明的胴體一直珍藏在青年洛巴腦海裏,不帶任何罪惡地閃着光芒。洛巴不止一次說,你是天使,是太陽的女兒,我愛你。鄧朝露呵呵笑笑,有時她也會說,我可不會嫁給你的。洛巴只是笑,從沒想過鄧朝露會嫁她,他的愛是超越男女之限的。洛巴轉身要走,鄧朝露說我也去,洛巴沒有反對,笑眯眯地看着她。鄧朝露拉起宋佳宜的手,說說笑笑地往氈房去了。
路上宋佳宜告訴鄧朝露,本來她要回南方的,誰知她被旅游區一夥人攔住了,那夥人喝醉了酒,嚷着要跟她跳舞,有個家夥甚至攔腰抱起了她。就在她情急呼救時,洛巴出現了,沖那些醉酒的家夥說,她是他的朋友。那些人很給洛巴面子,馬上向她道歉。就這麽着,她跟洛巴去了西藏。
“他是一個怪人。”宋佳宜說。
“他心裏有草原,有這條河,還有……”宋佳宜似乎舍不得把話說完。
鄧朝露盯着她怪怪的目光,俏皮地問:“還有什麽?”
“我說不出,可能是我們久違了的純真吧。”見鄧朝露眨着眼,宋佳宜急了,強調道,“真的小露,他身上有股原始的力量,很美。”
“這麽快就有感覺了啊。”鄧朝露撒野地開起了玩笑,目光卻純真得一塌糊塗。宋佳宜的臉驀就紅了,紅成太陽的顏色,怕鄧朝露當真,急道:“甭開玩笑,我現在拜他為師呢。”
“哦?”鄧朝露這下驚奇了,目光疑惑地看在宋佳宜臉上。
“想跟他學藏語,想跟他一起為毛藏高原奔走。”宋佳宜一本正經道。
這話差點惹笑了鄧朝露,又是一個傻子。不過鄧朝露馬上又想到,宋佳宜肯定不是心血來潮,人可以有多種選擇,這個世界上,太多的人選擇了功利,選擇了争奪,但也難保有人會像洛巴一樣,去為某個夢想犯傻。
不,不是犯傻,是執着!
他們愉快地來到氈房,放牧的藏人熱情地迎接了他們,端給他們奶茶,給他們點亮酥油燈。這時候雨落了下來,開始是毛毛細雨,很快,雨絲密起來,緊跟着就是瓢潑大雨。
這晚他們睡在了氈房,第二天醒來已是七點多,太陽已經出來了。雨吝啬地下了不到一個小時,不過已經很令牧民們興奮了。雪線之下,草原之上,天地呈現出另一番景色,看得人心醉。鄧朝露跟宋佳宜洗完臉,昨晚她們聊了近乎一宿,宋佳宜說她不想走了,她要跟洛巴在一起,要為草原做點什麽。鄧朝露說好啊,你來了我就不寂寞了。宋佳宜說寶貝你還寂寞啊,不是有你的白馬王子嗎?鄧朝露不吭聲了,宋佳宜早就知道她有心上人,具體哪位不清楚,但清楚她愛着,還說她是懼婚族,只想享受戀愛的美味,不敢将愛情落到實處,而她自己則是閃婚族。
“怎麽了小露?”見鄧朝露臉色發僵,宋佳宜馬上收住話頭。
鄧朝露搖搖頭,神情黯然地說:“他結婚了。”
“是這樣啊?”宋佳宜臉上并不顯出什麽,只是例行公事地哎呀了一聲。說得也是,一個對婚姻已經厭倦的女人,當然不會對別人的失戀表示出過分驚訝。在她看來,那不過是一場錯誤的提前結束。她接着說:“沒有意思的小露,婚姻真沒有意思,我倒是羨慕你,一個人多好。”
鄧朝露沒有附和,苦澀地笑了笑,扭過頭去。就要出氈房時,保羅突然來了,聲音老高地喊:“露,露你在不?”
鄧朝露探出頭,喊了聲保羅。保羅緊張地說:“露,出事了,快跟我走!”鄧朝露慌慌張張走下山坡,保羅說:“你母親做了手術,好可怕的,快跟我去醫院。”
“手術?”鄧朝露的腳步僵住,眼神慌成一片。
“胸,把胸割了。”保羅邊說邊在胸前比畫,動作極為誇張。
“什麽?!”鄧朝露這下驚得不知說什麽了,腦子裏立刻閃出母親那對飽滿的胸來。
“你從哪知道的?”半天,她強抑住自己問。保羅情急地說:“到處在找秦教授,教授找不到了,全都亂套了。教授能去哪呢,他怎麽能丢下你母親不管?”
“保羅你亂說什麽,他憑什麽管我母親?”
“愛啊,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比愛更美好嗎?”保羅一本正經地說。
“你放屁!”鄧朝露嚷了一句,往山下去。心裏恨恨地想,臭保羅,什麽事也瞞不過你。
保羅追上來,鄧朝露一句髒話反倒把他罵開心了,他還從沒聽過鄧朝露罵髒話呢,有意思。他們住得離雜木河水管處不遠,這段時間科考組一直住野外,他們剩下最後一個課題,考察流域內野生植物的消失。宋佳宜不明就裏,從後面追上來,問出了什麽事。鄧朝露說我媽手術,我媽她手術。宋佳宜立時變了臉色,連着問到底怎麽了,鄧朝露不敢回答,腦子亂極了。宋佳宜再問,鄧朝露就哇一聲哭開了。她的哭聲吓壞了宋佳宜和保羅,兩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後還是保羅顯得有主意,一把拉過鄧朝露:“露,不哭,要堅強,我們的露是最堅強的,不會被苦難吓倒。”
鄧朝露并沒急着下山,保羅催了幾次,她就是猶豫着不走。她心裏還有陰影。保羅急了:“露你怎麽能這樣,她是你母親,母親你明白不?”母親兩個字重重地砸着了鄧朝露的心,她幾乎就要向保羅妥協了,可是忽然又叫了一聲:“我的事不用你管,走開!”
“露,不能這樣!”保羅變得兇起來。保羅是個非常尊重長輩的人,在中國工作這些年,得到過鄧家英不少幫助。鄧家英雖然在學術界沒什麽地位,但她豐富的實踐經驗還有工作熱情給保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聽到這個噩耗,保羅很是震驚。兩人吵了幾句,鄧朝露安定下來,其實她在找理由,她必須給自己一個理由,盡管對方是她母親。這個固執的孩子,到這時候還在記恨。
宋佳宜體貼地勸:“露,去醫院吧,不管發生過什麽,現在你媽需要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兒啊。”
鄧朝露的眼淚嘩就下來了,如斷線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她的心已經飛到了醫院。
鄧家英完全變了樣。真沒想到,一場手術會把人折磨成這樣,不只是兩只胸沒了,整個人突然瘦去幾十斤,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眶後面,又蒼老又憔悴。
看見母親的第一眼,鄧朝露差點昏厥過去,腦子完全空白地僵在那兒。怎麽會,怎麽會啊——
“媽——”病房裏響出撕心裂肺的一聲。
鄧家英慢慢睜開眼,旋即又痛苦地閉上。她是多麽不情願女兒看到這一幕啊,多麽殘酷。下意識地就用被子捂住胸,臉已經痛苦得不成樣子了。
看到母親這樣,鄧朝露再也憋不住了,開始忏悔。她撲在病床上,不停地跟鄧家英說對不起。
“媽,我錯了,我錯了啊,媽你堅強點,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媽你一定要挺住啊,有女兒在呢,媽——”
鄧家英的眼淚滾滾而下,手死死地抓住女兒,一旁的路波早已忍不住,溜出去抹眼淚。
這時候,秦繼舟正孤獨地跋涉在沙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