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壞消息
那條河估計是要流幹了,誰也無能為力。它像個垂暮的老人,奄奄一息,更像一條筋疲力盡的巨蟒,在做着最後的垂死掙紮。
壞消息不斷傳來,先是說,下游北湖村的村民跟南湖村又起了沖突,縣長孔祥雲出面制止,竟被王瓷人他們打了。緊跟着又說,王瓷人帶着北湖村民殺回到龍山縣,說啥也不去沙漠了,兩個縣為了移民問題鬧得不可開交。後來又說,谷水市做出決定,要從上游谷川開閘放水,給下游沙湖一點希望,好讓那些張着嘴巴等水的莊稼解解渴。但是上游谷川也傳來更壞的消息,谷川幾座水庫的蓄水量達到歷史最低水平,已經無法開閘。
副所長章岩回來後,讓林海洋将這次下去收集的資料拿給鄧朝露,說盡快整理出來,要給上面報。林海洋說,石羊河快要斷流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這個研究所便沒有了存在的意義。“我們是搞學術的,沒有河還研究什麽?”說完,目光望着鄧朝露,意思是鄧朝露想不想跟他離開研究所,離開祁連,到更有意義的地方去?鄧朝露一把打開那些資料,氣急敗壞地說:“幹嗎啥事都找我,你們不會整理啊?”她憤怒的樣子吓壞了林海洋。林海洋默默撿起散落一地的材料,茫然地望着她。鄧朝露又被那目光刺着,越發氣急敗壞:“看什麽看,沒見過女人啊!”
鄧朝露的心情壞透了。當初聽到秦雨跟吳若涵相愛,她的心裏響過幾聲炸雷,所以沒倒下,是內心還有幾堵牆在支撐着她。那天在醫院,師母楚雅和苗雨蘭合着給她演那麽一出,等于兩雙手合着用力,把她內心一堵最堅固最溫暖的牆又給狠心地推倒了。她感覺無依無靠,幾乎不能再撐下去。很快,導師秦繼舟跟兒子秦雨的談話又傳到她耳朵裏。
是苗雨蘭跟她說的。苗雨蘭說有件事要跟她談談,她就去了,結果苗雨蘭說:“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思在小雨身上,怎麽可能呢,天哪,你們不是……”話到這猛地收住,爾後又自嘲地說:“看我這嘴,哪壺不開偏提哪壺。不過小露你也別急,你的婚姻大事阿姨也替你着急呢,但小露你要聽話,不能亂來。”鄧朝露心裏咯咯響了幾聲,酸着心問:“啥叫亂來?”苗雨蘭沒有回答,而是說:“小露啊,小雨跟若涵馬上要訂婚了,我和你吳叔叔早就做好了準備,等他們忙過這陣子,就給他們完婚,你可千萬不能鬧,你一鬧,全都亂了套。”
鄧朝露眼裏的淚已經憋不住了,她的心上已經被秦雨狠狠捅了一刀,現在苗雨蘭又溫情脈脈往傷疤上撒鹽。但她知道不能哭,不能讓苗雨蘭笑話她。母親跟她說過,這輩子她在誰面前都可以哭,獨獨不能在苗雨蘭這個女人前落淚,一點軟弱都不能有。她強忍着,語氣冰涼地問:“我鬧了嗎,誰說我心裏有他了?苗阿姨你放心,我就算嫁不出去,也不會跟你家若涵搶男人。”
“怎麽說話呢小露,這話聽着咋這麽別扭?”苗雨蘭臉上果然別扭了幾下,旋即又問:“真沒有?”
見鄧朝露鄭重點頭,苗雨蘭像是松下一口氣,不過很快又說:“沒有最好,小露你也是阿姨看着長大的,放心,就算姓林的對你不滿意,阿姨也要想辦法,幫你物色一個更好的,這事包在我和你師母身上。”
鄧朝露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姓林的對她不滿意?這話聽着怎麽這麽刺耳啊。後來她明白了苗雨蘭的用意,那用意明顯地寫在臉上,傻子也能看得出來。明白後鄧朝露就變得無所謂了,她謝了一聲苗雨蘭,然後告訴苗雨蘭,她的事不用任何人操心。苗雨蘭說怎麽會呢,阿姨可不能那麽絕情,說着從包裏掏出一大堆照片,讓她挑。鄧朝露随便拿起幾張,掃了一眼,說還是留給你家若涵吧,我用不着。她的話把苗雨蘭臉都氣青了,第二天就跑去跟楚雅告狀,說她越來越沒教養了,怎麽看怎麽像鄧家英,楚雅很快又将這些話傳到了所裏。
這個多事之夏,鄧朝露突然感到有很多東西朝她湧來,擠壓着她,撕裂着她。以前的她單純、透明,像個小傻瓜,現在這些人卻一股腦兒讓她複雜。更可怕的,這些人似乎不只是沖着她的愛情,還沖着她的導師,她的母親。鄧朝露果然就複雜了,一個巨大的疑問不可阻擋地跳出來,狠狠地把她壓住。她翻不了身,也動彈不得,感覺周身壓滿了東西。那些東西帶着顏色,帶着牙齒,也帶着毒。
我是誰,我來自哪裏?鄧朝露忽然就問了這樣的話。她把自己吓住了,面色慘白。爾後,她身上爬滿了螞蟻,心上更是爬滿了堅硬而又刻薄的蟲子。她一刻也坐不住了,研究所這幢曾經充滿誘惑充滿溫馨的小樓,現在變成了蒸爐,變成了電烤箱。她甚至看到,牆上每一塊舊磚,都在沖她發出嘲笑。
她沒了一點心勁,心思再也回不到工作回不到科研上,甚至覺得将此生囚禁在象牙塔裏搞學術是件十分滑稽愚蠢的事,學術都成了這樣子,還有什麽搞頭?尤其是副所長章岩津津有味幫下面作假,沾沾自喜地炫耀又有多少贊助到賬時,更讓她看到學術的末路,看到自己的末路。
讓他們作假去吧,她氣憤地摔開手頭的科研材料,又把導師安排給她的另一個課題鎖在了抽屜裏,然後就坐在小樓裏發呆。
祁連山茫茫蒼蒼。這山看似并不險,沒有奇峰危谷,沒有刀鑿斧劈的那種淩厲,但你真到了它面前,就感到它的雄渾它的冷峻了。鄧朝露是突然決定離開省城的,她要去見路波,她必須見到路伯伯。
鄧朝露跟誰也沒說,甚至沒跟導師秦繼舟打上一聲招呼。自那天起,導師眼裏多了東西,見到她不再那麽從容自然,目光惶恐而緊張,想往她臉上擱,又怕,生硬地躲着,可又明顯躲不開,反把她弄得心亂。還有說話的語氣也變了,以前導師總是帶着命令的口吻,根本不容她和其他弟子讨價還價,但那天起,導師對她,明顯是另一種語氣了。
導師語氣裏多了樣東西,明顯帶着溫暖,但是……鄧朝露不敢想下去,很多事她都不敢想下去,現在她想躲。躲開那些謠言的追殺,躲開一道道詭異的目光,以及假惺惺朝她伸來的那些所謂的關愛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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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波在石羊河最上游雜木河水文站當站長,往雜木河去本來先要到毛藏縣城,弄不好還要在那住一夜,因為從縣城通往雜木河水文站的班車一天一趟。鄧朝露不想去縣城,更不想在那裏留宿,她心裏塞着急不可待的東西,她抄近道。以前跟導師去雜木河,他們是從草原上直接穿過去的,導師喜歡步行,喜歡走走停停,有時候甚至喜歡睡在草原上,他說他能聽懂草原的話,哭泣或者歌唱的聲音,能看到草原流出的血,草原以前是流乳汁的,現在流血。鄧朝露起先懷疑,後來信了。因為她發現自己也能聽懂草原的聲音,不只草原,她還能聽懂山的聲音,河的聲音,甚至能聽到草木發出的微弱的喘息,便相信人跟萬物原本沒有隔閡,都是自然的生靈,生靈間當然會有感應。
現在鄧朝露就有那強烈的感應了。真的,當她站在祁連山腳下,面對這片遼闊的草原時,心頭的郁悶還有惆悵立刻減了許多,窄閉的心扉瞬間寬暢。她深呼了一口氣,再呼一口,雙臂不由得就展開,像是飛出的翅膀。哦,草原,哦,雪山,哦,我的牛羊。鄧朝露學着青年洛巴的樣子,連連哦出幾聲,抖抖肩,将旅行包往緊裏背了背,急切地撲進了草原。
鄧朝露決計步行而去。如果能遇上一位漂亮的騎手,帶她一程,她會在天黑前趕到雜木河水文站。遇不到也沒關系,太陽落山之前,她肯定能到那幢白房子。
一想到白房子,鄧朝露的心飄忽了一下,腳步忽然疑惑,猶豫着不敢往前邁了。就在這當兒,一只鷹從頭頂掠過,打了個漂亮的旋,猛地一蹿,往極高處飛去了。
“疾風!”鄧朝露高叫了一聲。她認得那鷹,是青年洛巴的“戰神”,以前曾被草原上的漢人們誤傷過,後來洛巴給它取了一個漢語名字,并真誠乞求那些以獵鷹為樂趣的漢人們,讓它飛翔吧,它要是折了翅膀,草原便沒了天空。漢人們被這位年輕人打動,再見了“疾風”全都舉目仰望,再也不敢輕易地端起土槍了。
“疾風”并沒聽到她的聲音,很快飛到她目光夠不着的地方。鄧朝露腳下來了勁,只要“疾風”在,青年洛巴一定就在草原深處。一想今天有可能見到洛巴,鄧朝露心裏竟漫開一層怪怪的漣漪。
鄧朝露跟青年洛巴是有故事的。那還是在她大一的時候,暑期母親去了以色列,考察滴水灌溉技術,鄧朝露沒有回谷水城那個家,徑直到雜木河路伯伯那裏。事實上小時候,鄧朝露常常由路伯伯帶,那時路伯伯并不在雜木河水文站,是在龍鳳峽水庫。母親只要有事,就把她往路伯伯那裏一塞,路伯伯既當爹又當娘。對于一個從沒見過父親的孩子來說,路波幾乎就是鄧朝露心目中的父親,她在這裏得到溫暖,也彌補父愛。只是随着年齡的增大還有工作的繁忙,她去路波那裏的次數才越來越少。
那個夏天太陽格外足,前一年冬季落了不少雪,春季又連着下了幾場透雨,石羊河水猛漲。雜木河又是石羊河上游最大一個分支,算是源頭,那年的雜木河格外美麗,河水碧藍清澈,能照得見人的影子。河兩旁盛開着嬌豔的格桑花,滿山遍野都是,絢爛奪目極了。那是雪域高原的幸福之花,生命之花。藏在山谷間的還有金達萊、野百合,以及耀眼的馬蘭花。太陽一出,雜木河便泛起道道波光,花們像是争相鬥豔似的,鉚足了勁瘋長。那時候路伯伯剛調到水文站不久,擔任站長職務。鄧朝露去了,便贏得全站人的喜歡。站上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是從水利學校畢業的。鄧朝露跟她住一個宿舍。白天女孩陪她上山,采撷野花,編成各式各樣的花籃,要麽戴在頭上,要麽圍在腰間。水文站的人見了,都誇她們比花還美。有人甚至就叫鄧朝露格桑花,說只有這個名字才能配得上她。鄧朝露甜甜一笑,說她不是藏族女兒,真要是,就這麽叫了。路波也很開心,鄧朝露變換着花樣打扮自己時,路波就站在遠處,癡癡地看着,目光裏蠕動着很多東西。路波這一生沒結過婚,鄧朝露聽母親說,路伯伯曾經深愛過一個女人,是那場浩劫毀掉了他的愛情,也毀掉了他一生。那年龍鳳峽水庫修完,母親鄧家英還有導師秦繼舟都去了谷川縣,谷川又連着搞了幾次大會戰,修了好幾座水庫。路伯伯卻留在了龍鳳峽,腳步再也不肯往外邁。
母親說,路伯伯那時候就在等,他要等奇跡出現。
若幹年過去了,當年青春年少意氣風發一個人,等得白了頭,奇跡卻還是沒有出現。路伯伯的意志消沉就跟生命中這次愛情有關。
當然,只要鄧朝露去了,路波就不會消沉。他會忽然煥發出精神,心情晴朗地跟鄧朝露講當年興修水庫的故事,帶着鄧朝露去山上辨認各種植物,還會坐上那只皮筏子,帶鄧朝露到河水最深處觀測數據,教給她很多水文知識。路波是土專家,但這個土專家很有權威,有時候導師秦繼舟也得聽他的。按導師的話說,路波比他更屬于這條河。
那是一個午後,陽光很暖。水文站那女孩去了谷水城報資料。鄧朝露一個人悶得慌,中午她又不忍打擾路伯伯休息,一個人信馬由缰往河邊去。她走過那道木橋,到了河的另一邊。山上怒放的格桑花還有馬蘭花吸引着她,讓她一路尋着花走去,不知不覺間就連着過了兩道山梁,到了山的那一邊。那裏還有一條河,當地人叫紫水河。那河果然是紫色的,鄧朝露甚為驚訝,她見過的河要說也不少,可從沒見過紫色河。後來再看,原來水面的紫色是太陽的投影,她越發奇怪,太陽怎麽會把河水照成紫的呢?她像探秘似的,沿着河邊不停地尋找答案,後來終于發現,是半山腰間的紫杉樹惹的怪。那是一種極其罕見的樹,樹幹彎曲,從岩間伸出來,曲曲彎彎的朝上盤升。樹枝很密,碩大的樹葉在夏天裏全都變成绛紫色,在半空中就将太陽遮住,太陽透過它射到河面上,就成了紫色。鄧朝露後來才知道,這種樹只有祁連有,世界上也極為罕見,它跟雲南那邊的紅豆杉有點類似,但又截然不同,是兩個不同的樹種。
那天鄧朝露仰着脖子,好奇地盯着半山腰岩石上那密密的紫杉林望半天,感覺就像發現了一個巨大秘密。後來她坐到河邊一塊岩石上,目光忽而飄向山頂,忽而又投向河面。紫水河比雜木河要小得多,水流平緩,水面安靜,她像一個靜靜的少女,在山的懷抱中半卧着,享受着大山還有密林給她的庇護。陽光溫暖地打下來,打在鄧朝露臉上,讓鄧朝露生出某股沖動。她感到身體在起伏,心也在起伏,那是山給她的沖動,河給她的沖動,太陽給她的沖動。後來她脫去外衣,只穿着貼身內衣,慢慢走向河邊,蹲下,雙手捧起水,試着往臉上放。奇怪的是,紫水河的水遠沒雜木河那麽冰涼,不像是雪水,倒有點溫泉的感覺。水面映出她年輕的面龐,那麽端莊,那麽秀美,看得她都有些嫉妒了。她取開發卡,将長長的頭發垂下頭,那是多麽漂亮的一頭烏發啊,鄧朝露怔怔盯着河水中自己的影子望半天,撲哧笑了。接下來她要洗頭了,就用這紫水河的水。太陽像是很體貼似的,比剛才又熱了許多,鄧朝露往自己頭發上掬着水,邊洗邊哼着那首美麗的《格桑花》:快樂的格桑花在陽光下開放,
飛舞的哈達迎着金色的太陽,
我穿過雲朵的走廊,
追尋花朵的天堂。
我問小河,
小河悄悄地流淌;
我問星星,
星星默默地張望;
呀啦嗦,呀啦嗦,
美麗的雪山草原,
呀啦嗦,呀啦嗦,
格桑花的家鄉,
哎……家鄉。
幸福的格桑花在彩霞裏唱歌,
晶瑩的雪山披着潔白的盛裝,
我挽起彩虹的衣裳,
追逐花朵的方向。
我問小鳥,
小鳥扇動着翅膀;
我問蝴蝶,
蝴蝶飛向了遠方;
呀啦嗦,呀啦嗦,
美麗的雪山草原,
呀啦嗦,呀啦嗦,
格桑花的家鄉,
哎……格桑花的家鄉,
家鄉。
等歌唱完,鄧朝露的頭發也洗完了,但她還是不過瘾,感覺還沒跟這條河親昵夠。忽然間,她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她的臉一下紅了,心也跟着怦怦跳。可那個想法太是古怪了,一經冒出來,再也抑制不住,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在挑逗着她,又像是一個美麗的少年在引誘着她,不得不讓她做出些出格的事。鄧朝露擡起頭,四下瞅了瞅,确信不見人影。山谷裏靜極了,剛才還在叽叽喳喳叫着的山鳥仿佛也像聞到了什麽氣息,全都靜了聲,無風,水面靜得就像一面闊大的鏡子。鄧朝露咧開嘴巴,很得意地笑了笑,然後就寬衣解帶。
那天鄧朝露把自己扒了個幹淨,一開始她還想穿着背心和內褲的,後來一想實在多餘,于是大膽地褪去。當水面映出她赤裸的身子時,她羞澀地閉了下眼,快快用雙臂環抱住,遮住誘人的胸。再後來,她竟坦然了,大方地展開雙臂,将自己青春的胴體完全呈現出來,一點遮攔也沒。她親眼望見,自己的胴體也成了紫色,閃耀着奇特的光芒。
她朝河裏走去,像孩子走向母親,像禾苗走向太陽,一步,又一步。紫色的河水沒過她的腳踝,沒過小腿,沒過膝蓋,慢慢浸吞着她,她的腿不見了,飽滿而又結實的臀不見了,最神秘的地方不見了,她蹲下去,讓河水吞得更深一點,河水滑過她的小腹,滑過她的腰際,然後……
鄧朝露那天好像做了一個夢,天浴般的神秘讓她體驗到快樂,也感受到驚險,後來她竟有種睡在水中的奇妙幻想。當太陽滑過西邊山頂,河谷裏吹起陣陣涼風時,她從虛幻中醒過神。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這條紫河了,這事絕不能讓水文站的人知道,不能讓路伯伯知道,更不能讓草原深處的藏民們知道。藏族同胞對河是有許多禁忌的,斷然不許女人赤裸着身子沒入河中。想到這層,她快步離開那個暖暖的水窩,往河岸上走去。可是,河岸上不見了衣服。她明明脫在那塊岩石上的,還用一塊幹淨的石頭壓着,可就是找不到。急切中她看到一片碩大的樹葉,足有芭蕉葉那麽大,不知是從什麽樹上落下的,再一看,就看到一條格桑花撒出的小徑。是的,是條花徑,幽長而又充滿神秘地從岩石這兒往東邊山谷裏去了。鄧朝露已經顧不上多想,抓起樹葉,遮住身體某一部分,踩着花徑,往山谷裏走去。
她看到了衣服,整齊地堆放在山腰一塊裸石上,裸石邊是一棵巨大的松,再往前就是密密的灌木了。鄧朝露情急地抓起衣服,匆忙中就往身上套,邊穿邊四下張望。山林幽靜極了,也神秘極了,仿佛四處布滿眼睛,又仿佛一道濃濃的幕布,完全把她掩在了塵世外。不多工夫,鄧朝露聽到了鳥鳴聲。鳥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打破這異樣的沉悶。驀地她看到身後一雙黑黑的眼睛。
那雙眼睛真亮,仿佛兩眼深情的泉,明亮,深邃,卻又藏滿東西。
那是青年洛巴的眼睛。不,那時候他應該是少年洛巴。
“你——”鄧朝露在巨大的驚慌中怒瞪住這個天外來客,下意識地用雙手護住了胸。洛巴回避了她的眼神,對那一聲質問不理不睬。他的臉看上去安靜極了,一點不因自己剛才做的事驚慌。陽光打在他的身上,讓他發出一種古銅的顏色。鄧朝露往後退縮一步,她是被少年洛巴的鎮定駭住的。
“你偷看我洗澡?!”過了一會,鄧朝露又一次問,聲音比剛才溫和了些。洛巴臉上飛過一團紅,但很快又恢複鎮定。他說:“山裏有狼,衣服是狼叼走的,我把它從狼嘴裏搶了回來。”
“你才是狼!”鄧朝露自然不相信洛巴的話,以為洛巴說謊。
洛巴怔怔地看鄧朝露一眼,轉身而去,顯然不願跟鄧朝露吵架,更不願讓鄧朝露把他說成是沒有“規矩”的人,走幾步又停下,沖鄧朝露說:“那河是不能洗澡的,誰也不能,河神會怒。”
“去你的河神,唬我啊,小……”鄧朝露差點罵出流氓兩個字,是山裏突然出現的奇怪聲音打斷了她,讓她把那兩個極不文明的字咽回肚裏。聲音很怪,陰森森的,連着叫了幾聲,山谷突然靜下來,極靜。鄧朝露側耳細聽,聽着聽着,心驀地揪在了一起,頭發根也跟着豎了起來,身上早已冒出冷汗。
狼!那的确是狼的聲音。鄧朝露撲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上套衣服,邊穿邊往洛巴的方向看。讨厭的洛巴,竟然丢下她獨自走開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鄧朝露甭提有多緊張,密密匝匝的樹林裏,她果然踩到了新鮮狼屎。可是讨厭的洛巴,竟把她丢在了路上。
洛巴看到過她赤裸的身子。截至目前,洛巴是唯一看過她身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