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來看你
九月二十五日晚十一點,《失敗與榮耀》的故事在高潮處戛然而止。
全國巡回幾十場的演出,也在這一刻正式收官。
燈光熄滅,大幕落下,全場鴉雀無聲,連臺上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幾秒鐘後,掌聲雷動。上千名熱情觀衆紛紛起立喝彩,顧春來與共演者盧林曦足足謝幕五次,現場才塵嚣散去。
演出結束後是媒體時間。
演完戲,下了臺,顧春來緊繃的神經陡然放松。他被按下開關一般,倦怠來襲,雙睜不開。所幸盧林曦是蘭桂劇團的副團長兼門面,接到的問題多一些,他才能偶爾放空,落得清閑。
興許看他快要睜不開眼,盧林曦笑了笑,調侃他兩句,讓他回答了幾個輕松的問題,便遣他離開。
顧春來感激地看對方一眼,向媒體真誠道謝,然後睡眼惺忪地溜回後臺休息室。
推開熟悉的門,顧春來放任自己陷在沙發中。
閉上眼,面前還是剛才熾熱的舞臺。臺下靜悄悄的,漆黑一片,唯有頭頂巨大的燈才能照亮世界。那一刻,舞臺是他們的,數以千計的目光也是他們的。
可睜開眼,除了劇迷送給他和盧林曦的禮物,周圍其餘都和剛才沒有差別。
一樣的椅子一樣的桌,一樣的油光锃亮的沙發上搭着一樣的外套。顧春來癱在沙發上,擡起頭,怔怔地看着飄落灰塵的天花板。頭頂的燈光遠沒舞臺的明亮,走廊裏也漸漸沒了工作人員的聲音,配上周遭陳舊的設施,頗有種美夢結束回歸現實的慘淡。
每次演出收官後,他都要幾天時間,才能擺脫這種巨大的不适感。
不知愣了多久,顧春來耳邊終于有了動靜:“春來,時候不早了,你怎麽還待這兒呢?出啥事兒了,跟哥說說?”
他回頭一看,是盧林曦。
演出結束後接受了不少采訪,想必盧林曦早已疲憊不堪。這種情況下還要對方擔心自己,顧春來有些于心不忍。
“師兄您不用管我,趕緊回家吧,嫂子肯定在家等着。”顧春來連忙掙紮起身,拎過一袋月餅,遞給對方,“還有兩天就過節了,這是孝敬您和嫂子的。”
盧林曦打開袋子一看:“半島酒店的流沙奶黃月餅?”
“我記得是嫂子的最愛。”
“虧你小子還記得。”盧林曦嘴角咧到耳根,“那我就不客氣了,代你嫂子謝謝你。你也快收拾收拾,不喝酒的話就送你回去。”
“師兄別麻煩,”顧春來面露難色,“我今天晚上打算在劇院附近湊合一下,明天再回去。”
“咋?”盧林曦湊到他面前仔細看了看,然後掏出瓶眼藥水,“瞧你摘了眼鏡!跟哥說說,家裏又出事兒了?”
“不不不,沒,沒什麽大事一切都好,”顧春來生怕自己語氣不夠堅決,讓對方再擔心,“昨天晚上家裏飛進來一只花蝴蝶而已。他到處撲楞翅膀,鱗粉還掉的哪兒都是,根本沒法睡。”
顧春來怎麽也預料不到,昨天在黑潮安慰白雁南的時候,居然撞到肖若飛。
偏偏肖若飛看上去也喝得酩酊大醉,走路似蛇扭。他沖上去一看,肖若飛面色潮紅,口齒不清,仔細問了問才知道對方只喝了兩三杯。
很明顯,酒裏被下藥了。
顧春來驚覺不妙。他沒法對眼前的人坐視不管。即使是肖若飛,那個看不起自己、讨厭自己的肖若飛。
“花蝴蝶?”盧林曦忽然來了興趣,“春來這是開竅了?來,跟師兄說,是哪家的姑娘小夥,讓咱春來念得睡不着覺?”
“師兄,您真言重了……”
顧春來話說到一半,門口突然傳來人聲,将他打斷:“師兄,要我看,這是春來宅心仁厚。昨晚狂風暴雨,把蝴蝶翅膀都打濕了,他要是沒開窗,這蝴蝶怕是一輩子都沒法再飛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他不用看便清楚說話的人是誰。
顧春來回過頭,肖若飛直接大剌剌地撞進他的視線。對方顯然精心打扮過,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手捧盛開的百合,風度翩翩,站在燈下淺淡微笑,亮得有些刺眼。
“若飛!好久不見!”盧林曦綻開笑容,迎上去一把摟住肖若飛,拍了拍他肩膀,招呼他進門座。
見狀,顧春來伸手去接花,沒想到肖若飛手一抽,徑直将花束獻給了盧林曦。
“誰說是給你的?”他狡黠地沖顧春來眨了眨眼。
“沒說是我的!我就是想幫師兄放到桌子上去。你和師兄站着說話,不管誰一直抱着那麽沉的花都不合适吧?”顧春來愠怒地看着對方,手僵在半空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盧林曦實在看不下去,接過花,放到旁邊桌子上,無奈地長嘆一口氣:“可以了,停,你倆都多大的人,還像小學生似的吵吵,有完沒完。”
肖若飛聳了聳肩,指着顧春來,滿臉純良,好似一切與自己無關。
師兄繼續發問:“早先微信問你,你說不來了,這又吹什麽風?頒獎禮這會兒就完了?”
光影之夜的創始人們有遠大理想,有追求,還頗有儀式感。從第一屆開始,光影之夜的最佳影片獎一定要在午夜十二點掐着點頒發。
這個時間,頒獎禮還沒結束。
“今年啊,輪到嘉明公司的田總做執行主席,最後頒大獎的也是他,小弟我剛好落得清閑,就打算提前跑路,來看看我敬愛的師兄,還有……收留了花蝴蝶的好心人。”
說着,肖若飛不知從哪變出一根包裝精美的細長盒子,硬塞進顧春來手中,似是撒嬌地講:“好啦,不氣,有你的份。”
顧春來愣了幾秒,如同跌入十二月的狂風,打了個寒顫,雞皮疙瘩爬滿全身。“居然有人自稱花蝴蝶。我看他臉皮厚得能跟萬裏長城比肩了。”
他順手要把盒子放在一旁,但對方,愣是攔住他,催促他打開。那表情活像往死對頭鉛筆盒裏放青蛙和死蜘蛛的小學生。
顧春來拗不過,只得順着肖若飛的意思。
打開盒子,裏面是枝向日葵,向日葵旁插着一張不大的卡片。顧春來難以置信地看了送花的人一眼,又看看花,拿起卡片,卻不敢打開。
演了這些年話劇,顧春來積累了些死忠戲迷,雖不算太多,但他剛剛好都能記住。
其中有一位,只有這一位,每次看完演出後會留下一枝花、一張卡片。卡片沒有裝飾,沒有落款,只有一行親筆留言,寫道——
“感謝你精彩的表演,祝賀你演出成功”。
這些年,這麽多劇,從顧春來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登臺,直到現在,那個人從未缺席。
唯有《失敗與榮耀》除外。
“騙你的,我壓根沒去光影之夜。”肖若飛突然開口。他的聲音很低很緩,像午後怒放的太陽,搔得顧春來耳廓發癢。“托人搞了張《失敗與榮耀》的戲票,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