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萬有引力

第78章

1.

高三春節，周澤楷的父母終于沒有缺席。

或許因為意識到他們的兒子即将成年，某位父親突生感慨，竟破天荒地關起門和周澤楷聊了一會兒。

這場父子對談如果發生在幾年前，周澤楷應該會因此惶恐和欣喜。

從懂事起，他就明白無需把将自己的重要性看得那麽高，這是一種非常典型的自我保護心态。父母離家遠去，他迅速習慣了孤獨的青春期，比絕大多數同齡人要更早懂得去抑制那些不切實際的願望。他從不做夢事業心強烈的雙親會因為愧疚而自責，而忽在某一天搬回家來住。

如果非要說周澤楷有願望，那種微弱而飄渺的願望，就一定是放在對“為什麽”的在意上。

周澤楷不會否認，他曾經無數次想象過在離家之前，父親、母親與自己面對面坐着。他們用商量的口氣談起未來的變化，傾聽他的想法，向他提出合适的建議——假如存在這樣一個緩沖，實際上，以周澤楷性格來說，他大概就可以毫無怨言地接受安排。

但遺憾的是，這段對話來得有點晚——他們總算發生了一次交談，不是描述未來，而是謹慎地提及過去；不似父子，更像兩位客氣的成年人。

周澤楷能感覺到他們之間存在一面透明的牆壁，以至于注視着那張和自己肖似的臉，他竟然并沒有打心底湧起本該有的孺慕和親近。

自然，“爸爸媽媽為什麽要離開家”這個困惑，對此時的周澤楷來說，也早已不是生命中必須要弄清楚的課題了。

那個下午，當父親用模糊而為難的語氣第一次告訴自己，當年的離家是為了某些“非常重要的工作”，并且他們因為對周澤楷的自理能力“足夠放心”，才決定抛下最後一絲留念和不忍匆匆離去時，周澤楷眼中蓄着的光平靜得像無風水面，沒有絲毫波動。

他父親一直在觀察他反應，為此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

“如果你未來能理解我們，那當然最好，但一直沒有辦法理解的話……爸爸媽媽也可以接受。”他推了推眼鏡，仿佛在試圖通過一個多餘的動作将自己從難以名狀的情緒中掙脫。他安慰自己，周澤楷的反應已經比預料中好太多。無論憤怒，抑或冷漠，都是他們從最一開始做完選擇後便意識到會付出的代價。

聽完他的所謂感慨，周澤楷回答：“我知道了。”

他不會告訴對方，他所謂“知道”的并非“遲來真相”，而是指知道伴随着自己走向大學時代，走向真正的獨立的人生，這種交流的機會在往後的日子裏只會更少，然而即使意識到這點，他依舊沒有什麽跟對方多作交流的欲望。

相連的血脈，讓他能第一時間感應到彼此之間的生疏。有趣的是，血脈的存在又注定兩方都是理智而冷靜的人，讓他們面對這份遺憾的時候，都多了一份坦然。

2.

大年初一下午，周澤楷目送他父母将簡單的行李搬上後備箱。

等車輛消失在轉彎處，他轉身回望小區。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清他住了近十八年的家的陽臺。

他清楚地記得剛上小學那一段時間，自己曾經格外羨慕別的小朋友，羨慕人家放學後還沒走到樓道口就能聞見自家今天燒了什麽菜，羨慕人家陽臺總是點着一盞溫暖的、仿佛無聲在說“歡迎回家”的燈光。

當然，他那時候就已經明白父母工作忙碌到一種非常恐怖的程度，指望他們因為自己一個任性的念頭就每天提前趕回來等自己回家，是不切實際的奢望。

聰明的周澤楷想了一個辦法。

每天出門前，他打開陽臺和客廳的頂燈，睡前再挨個關上。這樣至少可以營造一種錯覺，讓剛進小區的他稍稍增加一點兒愉快，好有更多的動力回到那個冷清的家。

這種留燈不關的習慣一直持續到和孫翔交往之後的某一天。

當時他們已經換完鞋子，準備出門，孫翔卻發現客廳和陽臺的燈沒關。

“等等！”對方踢掉剛穿了一半的鞋，赤着腳風風火火地沖過去把兩個開關都給摁了。

孫翔動作太快，以至于周澤楷條件反射想要阻止，卻壓根來不及。再接着，孫翔就重新朝自己跑來，一把搭住他肩膀：“撐我一下！”

孫翔總是這樣，他懶得在換鞋的時候找鞋凳坐，總是毫不客氣地把大部分身體重量都壓在周澤楷這邊。明明是任性的舉動，卻教周澤楷開心極了。不僅是因為被親近而開心，更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竟然想要阻止孫翔的沖動是多麽沒有必要。

孫翔作為和自己保持獨一無二親密關系的人，會在兩人出門之前關掉燈，也會在一同進屋之後把燈打開。這意味着周澤楷不再需要繼續替自己制造虛妄的“陽臺的燈光”，因為他相信，那個讓他将情感寄托從毫無靈魂的工業時代産物上剝離，返還他人類最本質最基礎的安全感的家夥，決不可能離開他。

3.

高三越到後期，氣氛愈發緊繃。在分秒必争的大環境中待久了，被卷子、分數循環轟炸和折磨，久而久之，大家琢磨出屬于自己的獨一套減壓辦法。

孫翔和周澤楷這邊可以略過不提，細節太虐狗，群衆并不想知道。

江波濤每天雷打不動兩次加餐，內容主要是零食。他讀的是文科班，睜開眼是背書，閉上眼還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知識點，據江波濤說，只有靠增加能量攝入才能保持頭腦清醒。

最讓孫翔怨念是，這家夥自己吃不完，還非得拉着他和周澤楷一起。他抱着不吃白不吃的心态接受了這份“好意”，但某天晚上，周澤楷迷迷糊糊中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孫翔眼皮打架就沒管，結果那個家夥夢游似地說了句“好軟”……

孫翔黑着臉把男朋友的手從睡衣中抽出來，第二天就在鍛煉計劃中加了個三千米。

呂泊遠自習課必帶降噪耳塞，裏面哐哐哐炸着重金屬搖滾；吳啓是唯一沒有放棄排位的，經過孫翔的牽線，和隔壁學校那兩位成了冒死在王者峽谷掙紮的難兄難弟；杜明最奇葩，他只要心情不好，就上論壇看八卦，一個人偷着樂也就算，這家夥每次看完非得發群裏，美曰其名趣事必須分享，讓孫翔黑線不已——

沒錯，杜明只看一種八卦，周澤楷和孫翔的。

托兩位正主365天、天天穩定發糖的福，他們倆的專樓陸陸續續竟開了五十多棟。有圖有文，産糧不斷，當然還有時不時提供新“磕”點的各種線人們……總之無論從熱度還是內容質量看，這對CP迄今為止都是整個論壇的TOP。

這一年內，孫翔對專樓的态度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剛對周澤楷動心的那段時間，他還時不時人家的分析當做正經參考，給自己打氣加油，結果一戀愛，孫翔的戀愛電波便對且只對周澤楷有效。每每在飯桌上聽杜明念他和周澤楷的專樓內容，孫翔必噴飯，因為他無法理解他和周澤楷每天正常又低調的相處模式到底有什麽值得尖叫的點。

而關于那批熱衷磕他倆CP，長情得令人咋舌的家夥，孫翔只知道他們大部分都和自己同校，但具體每個ID背後是怎樣的人，他沒有任何概念，直到某個周六中午——

4.

那天，他和周澤楷照常在等公交，一面讨論孫爸爸會做什麽菜，一面聊下午的計劃。就在這時，一輛公交車朝站臺駛來。

因為臨近中午，等候的乘客比平時更着急，車還沒停穩，大家就推搡着想要搶在前頭上車。其中戰鬥力最強的要數某個老阿姨，她不是在人群中依靠技巧挪轉騰移，而是直接憑着噸位和那股佛擋殺佛的氣場“撞”出一條登車路。

她擠過來時，周澤楷下意識把孫翔往後扯，幸運逃過一劫。可孫翔旁邊有個瘦弱的女生卻因為注意力分散的關系，被大媽的胳膊一怼，失去重心，斜着就往馬路方向倒，眼見就要被那種鑽空子的電動車給撞個正着。

千鈞一發之際，孫翔側身跨了一大步，抓住對方的書包，用力往回拽。電動車擦着女生的衣服飛馳而過，驚惶未定的女生身體晃了晃，下意識抱住孫翔。

孫翔臉刷地就黑了。眼見這家夥要條件反射地把人再往馬路方向推，周澤楷趕緊沖過去帶了孫翔一把，順便不着痕跡地将兩人分開。

“……對、對不起！”女生總算意識到自己剛剛當救命稻草死死抱住的是誰，臉瞬間爆紅。她飛快地後跳了一步，拉開距離後給人鞠了一大躬，“我、我不是故意的……”

孫翔超級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你趕緊走。”

說完沒等對方再有表态，轉身就拉着周澤楷離開此地，仿佛逃避什麽驚天大麻煩似的。

可麻煩哪裏是他想逃就逃得掉的？

不用第二天，就當天晚上，群裏就被杜明分享的論壇鏈接和小夥伴們的爆笑表情包刷屏。

“[截圖]孫翔你這什麽表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翔哥被非禮了！”

“我他媽才納悶呢！”孫翔憤怒地在群裏打字，“老子救了她，她居然跟我說對不起！”

“對哦，正常不是應該說謝謝嗎？”

“謝謝是普通人的反應。”呂泊遠一幅很有經驗，“你們忘了當時周澤楷也在場啊？她沒準不是跟孫翔說的對不起。”

群裏一陣靜默，接着再次沸騰。

“有道理，說不定人家是你倆的CP飯！”

“也有一種可能是想要上位的小綠茶！”

“對對對，抱都抱了，再裝裝柔弱，說不定就能勾起你的注意！”

……

眼見聊天方向越來越離譜，孫翔怒打了十個“滾”，氣呼呼地下線。

5.

孫翔本以為這個事很快就會過去，沒想到返校當天去食堂的路上，他會和那個女生巧遇。

對方這次倒是記得補“謝謝”兩個字了，不過說完謝謝又出新幺蛾子——“那個……你們要不要喝奶茶？我請！”

奶茶？孫翔一聽這個詞就頭疼。“不需要！”他一點兒都沒給對方留面子，搶在周澤楷眼睛發亮之前拽着人跑了。

然而即使這樣……那個女生還是锲而不舍地第二次找來了。

這回人家學聰明了，不知哪打聽的消息，抱了一堆麻辣零食，而且還是在半路攔截了孫翔和周澤楷，偷偷摸摸把人拉到一個角落交接的。

杜明知道後很不解：“不就是零食嗎？有啥不能光明正大給的。”

孫翔不會告訴他，其實自己當時也問了對方這個問題，然後立馬後悔。

因為對方突然臉憋得很紅，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因為我不想被人再拍到發去論壇……拆我CP天打雷劈！

如果只是這種程度，孫翔還不足以後悔。問題是，那個女生剛吼完，她拎着的紙袋就非常戲劇化地破了，咚咚掉出好幾本封面精美的書。

周澤楷第一時間蹲下來幫她撿。

然而他的好心反而給了女生巨大的驚吓。她一面說“不用不用”，一面慌慌張張地蹲下來想阻止周澤楷。

可惜，晚了。

他們站的地方偏僻，月光不夠亮，但足夠在場每一雙眼睛都看得清攤開書頁裏的內容。

那是一個……超限制級的片段。

更尴尬的是，還有對話……

而且對話字體粗黑醒目，內容簡單、粗暴。

——“舒服嗎？孫翔？”

——“可惡！周、周澤楷……你慢點……”

——“叫老公就饒過你。”

——“我死也不……啊、啊……”

詭異的沉默中，周澤楷作為三人中最鎮定的那一個，合上書頁，把散落的本子都撿起來，遞還給已經想要撞牆自殺的女生。

6.

事到如今，女生感覺除了坦白交代之外，別無其他挽回好感度的辦法。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在正主面前坦誠了是他們倆的CP粉，她是畫手，親友是寫手，她倆合作出了周翔的高H漫本，今天剛收到印廠打樣，準備先走通販，高考完參加CP99。

“總、總之……就是這樣！你們要相信我的磕CP原則！我死也不會拆CP的！”

不不不這不是拆不拆CP的問題。

孫翔：“……”

周澤楷：“……”

女生內心已經要哭出來了，但賣安利賣久了攢出的勇氣令她視死如歸地問：“那個……樣書你們要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