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一、小女人與小人】
春天如約而至。
自劉邦稱帝以來,這個春天是最閑适、最溫情的春天。
這個春天,空氣中流傳着一種慵倦而迷亂的味道。
宮內的人,常常看見劉邦牽着戚姬的手,在禦花園裏款款而行。
傍晚的時候,她把他拉到宮門外的草坡上,為他吟唱自己原創的情歌。
累了,她小鳥依人般斜倚在他的肩頭,看天邊最後一抹餘晖漸漸散去,終至蕩然無存。
她想和他就這樣老去,如天邊餘晖。
暮春的晚風,總撩撥小女人萌生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這情愫絲絲入扣,又異常溫暖,還略帶些酸味。
劉邦很愛這個小女人,愛她對自己那種孩子般的依戀。對于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想擁有的恐怕已不是愛情,而是一種默默的溫情,可以感知,不可道明。
他贈她精美絕倫的指環,閃亮剔透,戴在手上,可透見指中細骨。
首飾中,她極愛指環,興之所至,一手戴幾只。可就因為有一次,他看着她指環累贅的手,輕輕皺了一下眉,她便将所有指環取下,送于侍女,從此再沒戴過,從此不當指環王。
她就是如此在意他每一點細微的喜怒哀怒,他對她亦是關愛備至。
夜裏,卧榻上,她更是讓他領略到無窮地樂趣。他恨不得賜她一個雅號:性愛革新小能手。
可是,她的心并不像她表面那樣平靜如水,那樣随遇而安、與世無争。浪漫的時刻,她也并沒有全身心陶醉,她常常不自覺地預想未來,想劉邦百年之後,自己将何去何從?
宮中之事,她很清楚。進了宮,便出不了宮,歷來都是這樣的。
或許,她會為他殉葬;或許,她會孤獨老去。這時候,她不曾想到,她的結局将是慘絕人寰。盡管,她已預感到了潛在的危險,這危險來自于呂雉的嫉恨。
呂雉已久受冷落,在暖暖的春日裏,她品讀的是一份蕭瑟的寒氣。她骨頭冰涼,心中一團火。但對于以後的日子,她卻未喪失信心,只因她背後有兩座靠山,一座是朝廷元老勢力,一座是太子劉盈。
劉邦若故去,她将是皇太後。戚姬一個小女人又算得了什麽呢?
戚姬何嘗不知這其中的厲害。她想,唯一保全自己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讓劉邦廢掉太子劉盈,改立自己親生的劉如意為太子。
劉邦愛如意,自不必說。可廢長立幼,非帝王一人之事,也非帝王家私事,它殃及整個朝廷,甚或引發天下動蕩。
對于戚姬的懇求,劉邦不是沒動過心,但剛一動心,自己就推翻了。戚姬哭鬧,他又搖擺。幾番下來,他被攪得心神不寧,答應上朝時,與衆臣議後再定。
哪知此事一講出,群臣大投反對票,個別人反應還尤其強烈,太傅叔孫通便是其中一個,這厮先講大道理,說君王立嫡長子,乃周朝就已成的定制。況且,太子已立數年,豈可說改就改。
說完道理,又顯擺自己的歷史知識,說秦始皇之所以敗亡,就因為沒有早立長公子扶蘇為太子,這才讓小人趙高鑽了空子。這個教訓是深刻的,錯誤是嚴重的,結果是悲慘的。
叔孫通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後,竟發了狠話:陛下若廢嫡而立少,我願以頸血濺地!
劉邦心說,不至于吧,朕不過提個設想,你就要抹脖子。這叫什麽?這叫赤裸裸地要挾。
劉邦滿臉不悅,拿眼掃衆臣,盼望有人能站出來,與叔孫通據理力争,最好争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
朝堂內靜了片刻,真站出一個人——禦史大夫周昌。
劉邦眼前一亮,充滿希望地看着周昌。
周昌臉憋得通紅,嘴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劉邦知道周昌這人口吃,平常說話就結巴,這會兒情緒正激動,更是心有力而嘴不足。
臣、臣、臣不、不講。好半天,周昌說了一句。
這不是瞎耽誤工夫嗎!大夥都看周昌。
劉邦也洩氣,瞧周昌如此激動,以為他要大肆批駁叔孫通,心中還暗喜了一下,沒想到這厮是抽風。
周昌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臣不、不講……不講大道理,就、就、就一、一句,陛、陛下若廢、廢太子,臣期、期、期不敢奉召!
劉邦差點兒背過氣去。吐了一堆廢字,就最後一句利索。利索是利索了,可什麽叫“期期不敢奉召”?
旁邊有人嘀咕:是極極不敢奉召。
漢朝有兩個著名結巴,西漢有周昌,東漢有鄧艾,因了這個緣故,後世人造了句成語叫:期期艾艾。
再說朝堂之上,本有些支持易儲的大臣,一聽禦史大夫都如此堅決,也就緘默不語了。
無奈之下,劉邦只得退朝,此事再議,再議。
易儲的消息,如晴天霹靂,飛速傳至呂雉耳中。
呂雉心裏小鹿亂撞,這感受可與她第一次見到劉邦時的心情媲美。而她到底不是尋常女人,心雖慌,卻不亂,頗具“每臨大事有靜氣”的風範。
她出了宮,直奔禦史大夫周昌府邸而去。
見到周昌,呂雉二話不說,納頭就拜。
周昌吓壞了:這、這……快、快請請請……
呂雉自己起來了,拉住周昌的手,熱淚盈眶道:若非先生在朝堂之上力挺,太子今日就廢黜了。
周昌也很動情,上下嘴唇頻繁碰撞,一句話沒抖出來。
首次易諸失敗,劉邦極煩悶。
這個明朗舒适的春天一下變得陰暗和煩躁了。他心裏生出幾分懊悔,怪自己魯莽行事,貿然将易儲之事端上朝堂,結果适得其反。大臣反對也罷了,關鍵是,從今往後,呂雉對戚姬仇恨篤定更深了一層。
再一深想,更有些惶恐,自己年紀越來越大,戚姬那麽嬌弱,愛子如意也才十來歲。自己故去,這對孤兒寡母如何面對強勢的呂雉呀?
世間吃老婆的菜,上小三的床的男人多了,就沒一個像劉邦這麽郁悶和操心的。
劉邦越想越抑郁,一個人關在屋子裏,閉門唱楚歌。
大臣們瞧着不對勁,也不敢多問,但心裏都有一本帳,皇上是讓易儲的事兒給鬧的。
縱觀歷史,在君王立儲時,總會有些小人作祟。此等小人,心思細密,狡詐多謀,城府深厚。極擅長拿別人的雞,來熬自己的湯,俗稱:空手套白狼。
當時,周昌身邊就有這麽一個人,名喚趙堯。
趙堯本人其實從不造謠,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人前人後,都是面帶三分笑,從不全吐一片心。
在朝中,趙堯不過是個掌管皇帝符印的小吏,雖有機會接近劉邦,可從未有過親密接觸。因而,朝中上下,誰也沒把這個管公章的小家夥當回事。
年前,方輿縣的一個縣令,來京城接受考核。臨走,對周昌說:您手下的那個趙堯,不可小觑,這家夥年輕雖輕,城府之深,深不見底,俨然與其年齡不符。保不齊将來您的位置要被他給取代了。
周昌根本沒往心裏去,只呵呵一樂:你好好地回方輿縣吧,別在這兒造謠了。
殊不知,沒過多久,這小縣令的話就應驗了。
近日來,劉邦心中的抑郁無處傾吐,旁人也不點破。這就叫高處不勝寒吧,劉邦兀自想。
恰在這當口,趙堯尋個單獨與劉邦相處的時機,一語道出了劉邦所想。
知音啊。劉邦喜且驚,忙賜趙堯落座,問其可有良策。
趙堯說,您不是封如意為趙王了麽,找個強悍之人輔佐他,就安全了。
怎麽樣才算強悍呢?那就是讓皇後、太子以及衆臣都敬畏、都信服的人。
劉邦琢磨了半天,問:你說的這人是我吧?
趙堯被噎了一下,緩了口氣,直截了當地說:此人非禦史大夫周昌莫屬。
劉邦眼睛一轉,拍手稱快。這事兒就這麽定了,喚周昌前來,告訴他,別當禦史大夫了,去趙國當宰相。
周昌就委屈了。禦史大夫位列三公,中央內廷行走,地位僅在相國蕭何之下,去藩國當個宰相,聽着挺美的,實際上是降了職。
劉邦說,除了你,沒有人能保全趙王了。有你在,朕就不擔憂身後事了。
皇上以愛子相托,這是多麽大的信任。得,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雞毛,或重于金山。承蒙皇上如此器重,甭說去趙國,就算是刀山也去得。
周昌前腳走,趙堯後腳就接替他的職位。這個毫不起眼的年輕小吏如此平步青雲,讓一幫跟随劉邦出生入死的老臣大感意外,意外之餘,又有些忿忿不平。
看來,小女人和小人,名為小,能量卻不小,都足以俘獲君王之心,震動朝野內外。
【二、恐懼】
易儲未遂,劉邦平添一樁心事。這心事如鲠在喉,咽不下去,又吐不來,只得慢慢消化。他這廂正消化着,趙國那邊傳來周昌的密報——代國的相國陳豨有謀反嫌疑。
陳豨曾為趙國宰相,因随劉邦平定藏荼有功,被封為陽夏侯。如今,周昌到趙國任宰相,陳豨就下課了,只負責軍事防務方面的工作。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從陳豨心底油然而生。
失落便是不滿足。要知道,陳豨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有雄心的人。他與劉邦一樣,也有自己心中的偶像,且此偶像為同一人——信陵君。
于是,以相國身份開府之後,陳豨便模仿信陵君之作風,大肆招攬門客。當年張耳招攬門客,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麽人都招,陳豨則不然,他的門客中,大多是江湖游俠。
游俠,在戰國時期繁榮活躍,說白了就是當刺客。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便是荊軻。特征是性情耿直、豪氣沖天,所謂風蕭蕭兮易水寒,人生難覓是直男。
陳豨豢養衆多直男,每次出門,皆有大批直男伴随。難免不叫人有所猜想。
這一日,他回自己的封邑陽夏,途經趙國國都,随行門客的車子竟有上千輛,浩浩蕩蕩,氣勢澎湃,導致邯鄲官舍爆滿,狗都鑽不進去。
周昌原任禦史大夫,工作內容是監察。幹得久了,患上職業病,為人極其警覺。陳豨之舉,讓他生疑,也沒細查,徑直就向劉邦報告:陳豨大量豢養北方游俠,其野心昭然若揭,此人又在外統兵數年,位高權重,恐怕要生變。
如此短短兩句的小報告,在劉邦心裏可起了大波瀾。自藏荼謀反以來,反叛事件不斷,這讓劉邦感到恐懼,這種恐懼幾乎是一種生理反應,無法控制,唯有将謀反之人消滅,恐懼感才會煙消雲散。可是,他又不能采取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策略,那樣,勢必會引發更大的叛亂。他所能做的,就是派人秘密監視,一旦證據确鑿,定不放過。
監視任務自然交給周昌,周昌暗中派人至代國,秘密調查。這一查,果然查出許多問題。
陳豨得知劉邦在查自己,也很恐懼。他想起韓信和自己說過的話。
陳豨就任趙國宰相前,曾去韓信府辭行。
陳豨平生就崇拜兩個人,一是信陵君,第二個便是韓信。在他心目中,韓信乃天下第一的軍事人才,舉世無雙。閑暇時,他常與韓信探讨軍事問題,甚是投機。
眼看陳豨即将調任,韓信也有些依依不舍。
屏退左右後,韓信對陳豨說:“兄如今掌握了天下精兵,又身處重鎮,此乃皇上的恩寵,但老兄你想過沒有,這種狀況能維系多久?”
這話把陳豨問得一愣。韓信又說:“倘若有人誣告你擁兵自重,意欲謀反,第一回皇帝不信,第二回便會起疑心,第三回皇上就會收去你的兵權,甚至派大軍讨伐你。”
陳豨聽出了一身冷汗,問韓信:“若真有這一天,當如何是好?”
韓信道:“若真到那一天,我将在關中起兵策應你,共圖天下。”
此事陳豨記在心裏,沒想到韓信的話當真就應驗了。
此時,邊界的匈奴趁機派來說客,游說陳豨造反。
陳豨猶豫不決,正左右為難無法抉擇時,劉邦來了一紙诏令。诏令上說,太上皇崩于栎陽宮,令陳豨回關中參加葬禮。
陳豨豈敢前去,于是裝病不從。
不久後,陳豨決定反叛,并與韓王信勾結。
劉邦禦駕親征,并約韓信同征讨,韓信這時也裝起病來。劉邦無奈,只得帶上張良走了。他一走,朝廷的政務就交給了呂後和蕭何。
劉邦走後不就,呂雉接到一封密報。密報上說,韓信打算僞造皇帝诏令,釋放囚徒,與自己的奴仆、家人組成臨時突擊隊,襲擊皇後和太子,解除禁衛軍武裝,在關中謀反,以策應陳豨,從而共謀天下。
傳遞密報之人,乃韓信府中的一個舍人,名喚樂說。此人的哥哥同在韓信處當差,犯了錯,韓信要處決他。樂說為救哥哥性命,遂铤而走險,向呂後告密。
這一密報把呂雉吓壞了。韓信是什麽人?那是戰無不勝的軍事天才。憑他的本事和號召力,很快就能在京城形成燎原之勢,那樣一來,京城就岌岌可危了。
呂後急诏蕭何來見,說了情況,又問:“相國說這事該怎麽辦?”
蕭何疑慮,他不大相信韓信會謀反。若韓信真有心謀反,天下早就不姓劉了,何必等到今時今日。
可是,這話蕭何不敢對呂雉明說。畢竟,呂雉手上有證據确鑿的密報。萬一倘若韓信真的反了,自己難逃監國失職的罪責。相國的官位顯然是保不住了。
眼下這種情況蕭何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無。
于是,蕭何與呂雉經過一番商議,決定将韓信騙進宮中。
如何騙?假傳皇上禦駕親征告捷,陳豨兵敗被殺,召集群臣在未央宮慶賀。
韓信接到了邀請,心中疑惑,仍稱病不往。
蕭何左等右等,不見韓信主前,便親自到韓信府上去請。
蕭何勸解韓信道:“皇上親征大捷,是國家的喜事,你不去就不合适了。另外,衆所周知,你和陳豨的交情非淺,此番你托病不赴,怎不叫皇上生疑。”
這話讓韓信感到恐懼,于是便随蕭何進宮。
韓信一進長樂宮,預先埋伏好的武士,蜂擁而出,将韓信拿下,五花大綁,押往鐘室。
所謂鐘室,就是放置編鐘的房室。
呂雉下令,将韓信裝進一只大布袋裏,吊在房梁上。指使武士用竹簽将其刺死。
這是一個漫長和極端痛楚的刺殺,韓信萬千哀嘆,最終僅彙成了一句話:“吾悔不聽蒯通之言,現在竟為女子所詐,豈非天意!”
韓信廟門上,曾有一副楹聯:“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
這副對聯,概括了韓信的一生。
“知己”,指的是蕭何。蕭何曾将他舉薦給劉邦,讓他平步青雲;最後也把他送上死亡之路。
“兩婦人”,一個曾經資助過韓信午餐的漂母,一個便是呂雉。
這幅對聯,每每讀之,讓人深感無奈。在權力的争奪中,多少無盡的悲涼都在其中了。
【三、權力有毒】
劉邦得知韓信死亡的消息,且喜且憐。喜的是韓信這個心态之患竟然解決掉了,如同難言之隐,一洗了之;憐的是,韓信這位軍事奇才就這麽告別人世了,劉邦終究還是有一些惋惜。
然而,這種糾結的情緒很快就被平叛的喜悅代替了。
此番禦駕親征,憑借周勃、樊哙、曹參、灌嬰等猛将的奮力拼殺,以及張良的奇謀良策,劉邦所向披靡。一舉收複雁門郡十七縣,雲中郡十二縣,代郡九縣。
陳豨敗走匈奴,韓王信戰死陣中,其餘叛将相繼被捕殺。這一下,韓王信解決掉了,陳豨也算解決掉了,韓信也解決掉了,壓在劉邦的巨石般的隐患煙消雲散了。
他輕松了,屬下們卻人心惶惶。大家不無恐懼地猜想:下一個犧牲在劉邦權力大旗下的人,會是誰?
大夥猜來猜去,誰也沒想到,下一個犧牲品竟是梁王彭越。
彭越是劉邦最親近的老臣之一,群臣怎麽也想不通,他怎麽會能成為韓信的後繼了?可偏偏懸在他們頭頂上的那把閃着寒光的權力之劍,就落在了彭越頭上。
彭越年齡與劉邦接近,脾性相投。而其,他處事謹慎,尤其是韓信被貶為淮陰侯後,他就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有一時不慎,觸動了劉邦某一根敏感的神經。
每一回,劉邦帶着戚姬到洛陽行都,他都親自前去迎駕,與劉邦喝酒暢聊。二人可以說是無話不談。
在衆多異姓諸侯王中,彭越也是到長安朝觐最勤的一個。
然而,萬萬沒想到,彭越陪了千般地小心,最終還是惹惱了劉邦。
這事兒還得從劉邦平息陳豨叛亂說起。
當時,劉邦诏令各諸侯王率兵同他一起征讨陳豨。可是诏令發發出,那些諸侯王置若罔聞,只有己的兒子齊王劉肥和齊相曹參派出了精銳部隊協助中央軍。
彭越自然也接到了诏令,但他正病着,且年事已高,早沒了當年當土匪頭子時得風采,根本沒法帶兵出征,便部将領兵至邯鄲,與劉邦會師。
劉邦全然不理解彭越,或者說,坐到了皇帝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他早已懶得去理解下屬。在他看來,彭越和其他諸侯王一樣,也是不聽號令。他不是真病,而是裝病。
于是,回到洛陽後,劉邦便派使節去梁國,斥責彭越。
彭越沒想到,劉邦誤解了自己,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一開始,他打算親自到洛陽向劉邦謝罪。
可是,部将扈辄提出反對意見,他說:“大王您稱病不出,如今皇上問責,又去朝見,恰好說明您是裝病。此番您去了洛陽,肯定會像韓信那樣自投羅網,和他一個下場。倒不如乘這機會反了吧,先發制人,進攻洛陽,說不定天下就是大王您的了。”
彭越很氣憤,喝退了扈辄。
他不想反叛,也不會反叛,可他一時又沒有良策應付,想來想去,只好繼續稱病。這一次,他倒是真的在裝病了。
殊不知,拖延是最壞的辦法,換來了最壞的結果。彭越怎麽也沒想到,梁國的太仆得知扈辄鼓動彭越造反,便連夜跑到洛陽,向劉邦舉報了這一情況。
反叛!反叛!劉邦怒火中燒。一開始,他就認為彭越是在裝病,裝病就裝病吧,不援助我也行,可你還動了反叛的心,那你就必死無疑了。
怒歸怒,劉邦表面卻不動聲色,他派了一個慰問團去慰問梁王。
慰問團當然不是去慰問的,他們深知劉邦的用意。
于是,他們到了梁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控制了彭越,把他押送至洛陽受審。
審訊中,彭越拒不承認自己有反叛之心。因為他确實沒有任何叛亂的部署和舉動。
彭越說,若自己真有心要反,豈會在自己的封國束手就擒。
同時,他也承認,扈辄确實給他出過謀反的馊主意。他沒采納,更沒有付諸實際行動。但是,他也沒有将扈辄誅殺。他只是将其喝退。對于一個具有反叛之心的下屬,這麽輕易地就放過了,那你又安的是什麽心?這說明,在潛意識裏,你還是藏着謀反的心思,至少對皇上是不夠完全、徹底的忠誠。
彭越的行為,好比殺人未遂,但殺人動機存在。劉邦念在彼此舊情的份上,沒殺彭越,只将他廢為庶人,把她流放到蜀國的青衣縣去了。
青衣縣,今四川名山北部,本是羌民的居住區,屬蜀郡西部都尉所轄。
洛陽至蜀郡,漫漫長途。彭越很絕望,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麽,會碰到什麽。一路恍恍惚惚,經過鄭縣時,他還真碰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呂雉。
呂雉是從長安往去洛陽去,也沒想到路上會遇見被流放的彭越。
彭越一見呂雉,還以為自己碰到了救星。他曾與劉邦稱兄道弟,他與呂雉,便多多少少有些叔嫂情分。現如今,在朝廷,呂雉是個舉足輕重的角色,她的一些建議,劉邦偶爾也是聽的。
彭越想,或許,呂雉可以給他官複原職。
事實證明,人們很多預想,其實都是一廂情願的幻想。
彭越求見呂雉,呂雉應了。一見到呂雉,彭越便聲淚俱下地哭訴道:“微臣已然老朽,死不足惜,唯有一個心願,就是葉落歸根,将我這把輕賤的老骨頭葬于昌邑老家。如此,微臣別無所求。”
這番可憐可悲可嘆的哭訴,似乎打動了呂雉。她将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顫巍巍的彭越攙扶起來,不動聲色地寬慰道:“梁王不必傷心,你随我的車駕回洛陽見皇上,我替你求情。”
彭越很感動,一路淚難幹。
孰料,呂雉還沒來不及向劉邦求情,劉邦聽聞彭越回轉的消息後,就已經震怒了。他心裏責罵呂雉獨斷,全然不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這一點是劉邦的痛點,或者說是心中的禁忌。他出生入死,歷經艱難險阻才換來今時今日的帝位,才換來至高無上的權力,若有人不尊重他的帝位,那就要挑釁他的權力。這讓他既惱火又感到危險。
呂雉也确實不像話,先是私自殺了韓信,事先不打招呼,現有自作主張把彭越帶回。這種做法從根本上說,就是一種擅權的表現。
擅權就是篡權的萌芽狀态。
必扼殺這種萌芽狀态,但劉邦也不好直接對呂雉發飙,便索性把押送彭越的幾個官員全部撤職查辦。
呂雉得知後,心想劉邦誤解自己的意圖了。于是,她連忙去和劉邦說說私房話。
“可知我為何把彭越帶回洛陽來嗎?”呂雉開門見山地問。
劉邦不做聲,面沉似水。
“我是為你着想。”見劉邦不答,呂雉又說。
劉邦斜睨呂雉一眼,心裏罵了一句難聽的。
呂雉也不避劉邦的目光,解釋道:“那彭越是何等人物,他從一介草莽,做到諸侯王。可見此人能力非凡,你将他流放至蜀地,實在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哼!”劉邦氣咻咻問:“如何才明智,留用他?”
“不”呂雉斬釘截鐵道:“不要流放,要殺了他。”
此言一出,頗出乎劉邦的意料,愣了一下,轉而問:“流放和殺有何區別?”
呂雉正色道:“流放,等于養虎為患,一有機會,他便會東山再起,記你的仇,叛亂是一定的,殺了他,便不留後患。”
劉邦暗嘆:“還是你狠!”
什麽叫最毒不過婦人心,這就是了。其實,權力有毒,無論男人或女人被它吸引,心腸就會無比堅硬和鋒利。
當即,劉邦采納了呂雉的建議。
可是,自己已經發了流放彭越的诏令,此番朝令夕改,恐不能服衆,引起群臣內亂。
呂雉看出劉邦為難,便自告奮勇說,此事就交與自己處理。
【四、肉醬自助餐】
呂雉很有心計,她知道若要改變劉邦的诏令,定彭越死罪,必須得讓彭越再次入獄。
于是,呂雉想了一個損招:陷害。她命人買通了彭越的一個舍人,這個舍人,曾随同彭越一起被流放到蜀地。
呂後暗中給此人些好處,授意他告發彭越回到洛陽之後又策動家人反叛。
如此,彭越再次入獄。
彭越混到現在這個地步,麾下已無一兵一卒,就算真想反叛,也早已是力不從心。但正因如此潦倒,想定你什麽罪名,就定你什麽罪名。
審理也是走個過場。新上任的廷尉吃透了呂雉的意圖。他根本不查證據,不問事實,只單憑一個舍人的誣告便一錘定了案。
于是,彭越被砍頭,頭顱懸挂在洛陽鬧市。
之後,劉邦傳下诏令——有敢于收殓彭越的,立即逮捕。
有此诏令,誰都不敢伸出脖子去挨宰。唯獨一人,居然跑去祭奠彭越。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英布。
說到他和彭越的交情,不得不提及率先反叛劉邦的臧荼。
臧荼成為燕王後,拜英布為将軍。臧荼蘼謀反被捕,英布也未能幸免。他的家人找到彭越,彭越向劉邦說情,把英布贖出,任命他為梁國大夫。
因此,彭越當算英布的救命恩人。
彭越被再次押回洛陽時,英布正在齊國出公差,聽到消息,他連夜趕回洛陽,只見彭越的人頭懸挂于市。
英布撲通跪在彭越的人頭下,嚎啕大哭,并擺上祭品祭奠。
守吏見此情景,當即就把英布逮捕,押解回宮。
劉邦很氣憤,親自審訊英布。
劉邦問:“彭越反賊,我明令禁止任何收殓,你竟去祭奠,難道你們是同夥?”
英布高聲道:“我死不足惜,但有些話要講——當年,皇上敗走彭城,困在荥陽、成臯間,項王之所以不能向西進逼,與漢軍共拒楚師。在那個關鍵時刻,彭王向楚則漢破,向漢則楚破。尤其是垓下一役,若沒有彭王鼎力相助,項羽也不會滅亡。待到天下已定,彭王功封梁國,皇上僅是為了讓彭王出兵,彭王因病未能随駕,就懷疑彭王要謀反,又找不到謀反實據。如此下去,臣恐怕往後功臣會人人自危,誰還信任陛下呢?”
英布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劉邦為之所動,便赦免英布無罪,并升其為都尉。
這一舉動,讓群臣十分意外。
英布則更意外,他從死罪的危險境地平步青雲了,都尉做到燕國宰相,又晉升将軍,直至封侯。
究其原委,是他的話觸及到作為一個皇帝的根本利益,這個根本利益就是權力的維護。
劉邦擢升英布,并非覺得自己有錯,而是利用獎賞英布,籠絡以及安撫群臣動蕩不安的心。
可是,呂雉在這個事情上,卻做得又狠又毒辣。彭越死後,她命人把彭越的屍體剁成肉餡兒,又将肉餡做成肉醬。史稱:醢刑。
把一個人折磨到這個份上,也就夠了。可是,呂雉還沒完,她又用了一招殺雞儆猴。把“彭越牌”肉醬分賜給各路諸侯品嘗,自助餐,想吃多少,自己看着辦。
那些諸侯見到這個特質的肉醬後,無不驚駭。
說起來,豬天天遭受人類的醢刑,司空見慣,不覺狠毒,人對人施以醢刑即覺人心之狠毒了。這種狠毒來自于對權力的追求。呂雉如此,劉邦其實也如此。
韓信被竹簽刺死,彭越被做成肉醬。這兩件弑殺開國功臣的事件舉國震驚。
大家都知道,這兩個事件,都是皇後呂雉親手參與被實施的。
作為幸存者的淮南王英布,這日正在狩獵,忽然有人送到彭越的醢肉,他立刻汗毛倒豎。他有一種深刻的預感,他将來的命運,恐怕與韓信、彭越一樣凄慘。而且,這一天似乎不會太遠。
他想起韓信說過的一句話“狡兔死、走狗烹;帝國破、謀臣亡”。
面對着彭越屍首做成的肉醬,再回想起韓信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冰錐一般刺入英布的骨髓。
從這時候開始,英布便暗地加強自己的軍備與防務。他想,如果大難臨頭的一天到來,他絕不會和韓信、彭越一樣束手就擒。
回頭再看劉邦。
韓信、彭越事件雖然已經平息,劉邦心裏卻沒有因此而輕松,反倒更添了一塊心病。
這個心病就是呂雉。
韓信、彭越是謀反,而呂雉是擅權。
謀反與擅權,哪一個對自己至高的權力威脅更大呢?顯然是後者。謀反是釜底抽薪,但要抽成功了才行,而擅權很直接、很巧妙,在不經意中就掠奪了你的權力。
劉邦開始後悔自己下的一條政令,那就是當自己離開中央時,由呂後和蕭何輔助太子監國。
他很想廢除這條政令。可是,此令從楚漢戰争時期就開始實行了,群臣都有一個共識,凡事既聽皇上的,也聽皇後的。這種局面導致結果很可怕,一旦劉邦駕崩,太子又懦弱,朝政大權勢必會落到呂雉的手上。
有了這個擔憂,劉邦又把易儲的問題提了出來。
【五、神秘高人】
對于易儲,豐沛系的老臣是堅決反對的。劉邦為了易儲,不得不親手培養提拔一批政壇新銳,和那些老臣抗衡。這樣,在廷議易儲時,才會形成一邊倒的局面。
如此一來,最感到恐懼的人事呂雉。她向那些豐沛系的老臣求助,可誰沒給她一個好主意。只有人給他一個建議,讓她去找張良出謀劃策。一是張良智謀過人,二是劉邦對張良的計策幾乎都樂于采納。
呂雉便派自己的哥哥呂釋之去拜見張良。
張良本不想沾染上這事兒,可經不住呂釋之的一再懇求,只好出了一主意,他說劉邦曾昭告尋求天下賢士,當時,有四位賢士想招卻沒招來。因為他們覺得劉邦傲慢無禮,就躲進山裏,堅決不做漢臣。
其實,劉邦對這四位賢士非常尊重,如果讓太子劉盈寫一封親筆信,再派一個口才上佳的說客,帶上金銀去邀請,或許他們會出山。若來了,就熱情款待,讓他們随同太子入朝。如此這般,皇上一定驚訝異常。此事若成,或許就可保住太子地位。
得此良策,呂釋之趕緊通報呂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