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一、漂母的午宴】
淮陰,便是現在的江蘇淮陰縣。孤兒韓信,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多年。父親死得早,母親病死後也沒錢安葬。他浪跡在淮陰的大街小巷,既無手藝,也不懂務農,經商又沒本錢。只得走千條路,吃百家飯。
人人都有一雙手,你為何總在城裏吃閑飯?日子長了,認識他的人便都有些嫌厭他。
淮陰南昌的亭長家,是他常去蹭飯的地方。一開始,亭長老婆還跟他客氣,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要開飯,你吃了嗎,一起來點兒?
好啊!韓信迫不及待答。
次數多了,亭長老婆再不敢假客套。估計後來找了個家人,在村頭放哨,遠遠見韓信來了,便大呼小叫:韓信進村了,趕緊開飯,快吃快吃,等那厮進屋,咱們就收拾碗筷。
亭長家的飯是吃不了啦。韓信只好轉移目标,又到哪裏去蹭吃蹭喝呢?他沒有親戚,即便有,恐怕也當他是瘟神,唯恐避之不及。
親戚從來都是嫉人有,笑人無,有錢不見面,倒黴大團圓。還不如一條狗。養條狗,別管你落難還是發跡,它都會一如既往親近你。可見,人一旦長了勢利眼,還不如一雙看人低的狗眼。
當然,人與人不同,花有百樣紅,也有好如一家人的近親,好到通婚,生個孩子叫智障。
看慣了世态炎涼,便會知道,一個江湖朋友,勝過十門近親。
韓信卻很慘,他既無親可投,也無友可靠。蹭飯的地方越來少,只好到城下的河邊去釣魚,聊以充饑。
河邊有一群洗絲棉的大媽,當時有個時尚的稱呼叫漂母。漂母們也是朝九晚五,一洗就是一天,午飯自帶,到了飯點坐河岸上就開吃。
漂母的午宴,讓韓信十分豔羨。
你們吃你們的,我不餓,我就是看看。韓信可憐巴巴道。
他這副神情,讓人瞧着心酸。其中一個漂母心眼好,分了些飯菜給韓信吃。這一吃,就是很多天。
一個男人,每天中午按時到河邊去蹭一個大媽的飯。這是何等辛酸的經歷?這男人的心情又是如何?後世的人,盡可妄加揣度,但永遠沒有人比韓信自己更清楚。
好景不長,那漂母洗絲綿的工作幹完就下了崗。
河岸邊,夕陽如血。一個洗滌行業的下崗老女工,和一個饑腸辘辘的無業青年,相對而立。
老女工說,明天我就不來了,你得自己找飯轍。
無業青年說,多謝您的照顧,此等厚恩,将來一定厚報。
老女工似笑非笑道,小痞子說大話,你都不能自食其力,怎麽回報啊?
無業青年一時語塞。
老女工又說,我不過是同情你罷了。
夜幕降臨,河對岸凹凸厚重的房舍剪影愈發黯淡。無業青年兀自呆坐在岸邊,拿出随身攜帶一支簫,悠悠地吹起來。
蕭聲悠長哀怨,蒼涼婉轉,沒心事者讓它勾出一番心事來,滿腹心事者,讓它一撩撥,便不能自持。
吹簫是韓信唯一的娛樂。除此之外,他還做了一把寶劍。他也不會耍劍,只當做飾品一般挂在腰間。
一個飯都吃不上的家夥,還大模大樣腰挂寶劍在街上走。乞丐不像乞丐,武士不像武士,俠客不像俠客,怎麽看都不順眼。
中國人最見不得外在标新立異的同類,一旦見了,輕則指指點點,重則言語羞辱。
一日,韓信碰見一個叫蔡興的人。此人認為,韓信挂劍行走是擺酷。其實關鍵不在于擺酷,而是窮困潦倒還擺酷,這就有些天理不容了。
于是,蔡興攔住韓信,說你挂劍擺酷,貌似武士,實則膽小如鼠。
喜歡瞧熱鬧,是中國人的優秀傳統。蔡興這一吼,便引來街市人等圍觀。
韓信不言聲,斜睨蔡興。
你還敢用旁光瞟我?蔡興愈發來勁,扯開衣襟,袒露胸膛,比劃着說,你要是膽大,用劍刺我,朝這兒刺,就這兒,來呀。
韓信紋絲不動。
蔡興接着說,你要是害怕,就從我胯下爬過去。
圍觀人等瞳孔放大,期待着這場懸疑鬧劇的結果。
若換成《水浒》中的熱血莽漢,也就一劍刺過去了。該出手時就出手嘛。很多人,一旦被激将,大腦就發熱。我賭你,你敢跳樓嗎?他還真就跳了。這不叫有個性,這叫大腦缺根弦。
韓信才不逞匹夫之勇,他彎下身子,從蔡興胯下爬了過去。
圍觀群衆譏笑、嘲笑、哄笑,氣氛相當熱烈。在他們看來,韓信的舉動既滑稽又懦弱。這還是個男人嗎,膽子還沒針鼻兒大呢。
井底之蛙的眼界就這麽寬。普通人、市井小人,受辱後的第一反應,便是立刻舍命反擊。這絕非大智大勇。別以為彎下身子就是懦弱,也可能是在撿板兒磚,然後猛一挺身,全力拍向對手,讓人群為之一驚。只不過,韓信撿板兒磚的時間長些罷了,積聚力量的日子久些罷了。
低頭,不是認輸,而是看清自己要走的路。
仔細想想,與割去生殖器的宮刑、砍去雙腳的刖刑相比,胯下之辱又算得了什麽呢。而即便遭受了巨大的侮辱和慘痛的刑罰,司馬遷仍然寫出了《史記》,孫膑仍然創造了《孫膑兵法》。
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得過去是英豪。當今流行把“低調”二字挂嘴邊,豈知忍便是低到了沒有調。
低到沒調的人,常常彎下腰,讓你絲毫也看不出他有什麽志向。他對你點頭哈腰,全因你在位掌權。你離職了試試,看誰還把你當個玩意兒。
毋庸置疑,甘心受辱的人,除了天生懦弱者,多半都暗藏遠大的志向和潛力。韓信如此,劉邦也如此,他被項羽發配到偏遠的漢中,與韓信所受的胯下之辱并無本質區別。只不過,劉邦想的是如何重返關中,圖謀天下。而眼下的韓信,連建功立業都不敢想,他首先要解決的是吃飯的問題。
當時,正是天下大亂。韓信盤算過,要填飽肚子要安身立命,無非文武兩條路。舞文弄墨他不行,剩下的路只有從軍。
那麽,投靠誰呢?這是韓信人生中第一個重大的選擇。他是個既有頭腦,又十分現實的人。他分析了天下的混亂局勢,認定秦朝必定敗亡,于是決定投向義軍。
緊接着,第二道選擇題跳出來,天下大小義軍如此多,該投靠哪一支呢?他需要大量的信息,來分析判斷,可當時沒有互聯網。他便挂上自己那把破劍,背井離鄉,去往外面既精彩又無奈的世界。
【二、跳槽】
韓信風餐露宿,餓一頓,饑一頓,像一頭野狼穿梭于雜草叢生的山林,行走在塵土飛揚的官道,很有些浪跡江湖的味道,可走着走着就走成了犀利哥。
一路奔走,韓信一路采集信息,心中不斷盤算,如今天下,誰是雄主?誰最強大?
所謂強大,就是看誰占的地盤大,誰殺的人多。占一個攤位叫小販,占一批攤位叫老板,占整個市場叫企業家;殺一人叫殺人犯,殺萬人叫将軍,殺數百萬人叫領袖;占一個山頭叫土匪,占一圈山頭叫軍閥,占無數山頭叫皇帝。
最終,韓信決定投靠義軍中力量最強的派系——項梁軍。
加入了項梁軍,溫飽問題得以解決。有組織的人就是不一樣,可要得到組織的提升,先得身經百戰,過幾回鬼門關,在死人堆裏來回爬幾圈。
韓信腦子靈運氣好,在多次戰亂中保住了性命。下級士兵都是炮灰,能活下來就難能可貴。換句話說,要從士兵混到軍官,得經歷一次血淋淋的海選。不是如喪考妣般哭喊兩嗓子,你就是超級男生了。
韓信不光自己活了下來,他還救了一個騎兵的性命。那是在一次戰役的撤退中,一名楚軍騎兵的戰馬不幸中箭,馬失前蹄,那騎兵從馬上一頭栽下,恰落在韓信腳下。此是,後有追兵,韓信拉起躺在地上的騎兵,拔腿就跑。
跑了許久,天色漸暗,二人脫離了危險,肚子也餓了,便蹲土崗上烤馍吃。四周有落葉紛飛。
那騎兵說,我叫鐘離昧,你呢?
這名兒聽上去就是一員虎将。
韓信問:兄弟為何當兵?
鐘離昧說:我有武功。
韓信說:我沒武功,但我要活下去。
咱們想法一樣。鐘離昧豪邁道:暴秦必亡——把那塊馍遞我。
吃吧。韓信道,暴秦就如同這烤馍,再燙嘴,肚子餓了我們也要啃掉它。
夜幕降臨,二人啓程,去追尋失散的大部隊。
打這兒起,韓信與鐘離昧有了交情,常在一起混。可很快,倆人又分別了。鐘離昧要随項羽出征,韓信要跟着項梁去東阿迎擊章邯軍。
從此,二人再沒見過,直到項梁戰死,項羽掌權,他們才重逢。
項梁死後,韓信跟随項羽。
在項梁帳下,韓信沒混到一官半職,現在總算有了一個接近核心權力的機會,可項羽也沒把他當回事,只讓他做了個執戟郞。說白了,就是儀仗隊隊員,在主帥檢閱時,手執畫戟來一把我型我秀。
這差事雖小,卻是令人羨慕的。因為依仗隊員并不是全軍海選,而是在護衛主帥的中軍裏遴選。能從最底層的士兵進入中軍,本身就得有些本事,再被選為儀仗隊員,說明你既有才還很帥。
韓信卻一點也不滿足,他渴望得到更大的提升和重用。
後世人評價,韓信是軍事天才。可是,如果他在後來的楚漢戰争中,沒撈到統帥大軍作戰的機會,恐怕沒人能記得韓信這個名字。他出名的機會至多是在當今古墓發掘時,被考古隊員挖出來,一推測,哇,竟然是幾根秦末漢初軍官殘存的骸骨,珍奇啊!
所謂天才,就是上天賦予你機會,讓世間伯樂發現你是個人才。前提是,必須在你生前。死後什麽也不是,不管你的棺材是滑蓋還是翻蓋的,也沒人記住你。
韓信最初以為項羽是伯樂。屢次想獻計獻策,卻都因身份低微,沒有機會表現。
漸漸地,韓信意識到,項羽最擅長的其實是單打獨鬥,他有力氣跑得快,屁股後面有一群千裏馬,如範增、英布等人,一路追着跑,愣是追不上他。
戲亭分封後,項羽要把楚懷王遷移到窮鄉僻壤。韓信再也不忍不住了。直言進谏,說這義帝不可遷移。
為何不能遷移?老子現在氣勢如虹,想動誰就動誰。楚懷王那個爛人,北上救趙時,他封宋義為上将軍,讓我做副将,就是貶我損我;又派劉邦小流氓西進,先入關中,就是壓我毀我。最終怎麽樣?老子殺了宋義、擒了章邯,發配了劉邦。義帝已經是個廢物了,留着何用?
項羽已然不可一世。
韓信卻硬頂,怎麽沒用,用處大了。如今裂土分封,重回戰國時代,戰亂是免不了的,打着義帝的旗幟,便可名正言順征讨諸侯,殺了他,則對全局戰略不利。
項羽很不以為然,區區執戟郞,懂個雞毛。退下!再敢胡言亂政,定不輕饒。
韓信還不知趣,補了一句,遷移義帝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這句話讓他挨了五十軍棍。鐘離昧和範增都站出來相勸,前者是出于友情,後者則聽出韓信話中的門道,他心裏很清楚,韓信所言句句在理。只有項羽既無情,也無腦,憤怒使他的智商降得更低。
他一揮手,把屬下統統趕出帳外。
韓信徹底絕望了。他決定離開項羽,另謀出路。與其說是項羽把韓信打跑了,不如說是韓信炒了項羽的鱿魚。王與将之間的關系,君與臣之間的關系,其實都是老板和員工的關系。
天下凡是被員工抛棄的老板,根本就不适合做老板。
入夜,韓信扔掉畫戟,趁黑溜出楚軍大營。走出很遠,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
此時,範增已知韓信逃跑,他派了一個人來追。
來者和韓信很熟,就是鐘離昧。
鐘離昧說,亞父範增希望你回去。
韓信說,我不回去。
鐘離昧說,若你執意不回,亞父就令我殺了你。
韓信倒吸一口冷氣。
半晌,他問鐘離昧,那你怎麽想?
鐘離昧盯着韓信看了片刻,傷感地嘆口氣道,你走吧,但願你我兄弟日後別在戰場相見。
鐘離昧掉馬回了軍營。韓信繼續走,邊走邊琢磨天下形勢。
如今天下,諸侯衆多,而胸懷大志者少,大多是投機主義分子,征伐天下沒能力,政治主張不鮮明。表面上看,天下太平,實質上卻是暗潮湧動,一些諸侯已對項羽表現出明顯的不滿,而身為楚霸王的項羽似乎還渾然不覺,楚軍中的将士也感覺從此就進入太平盛世了。
人類歷史告訴我們,戰争是常态,和平只是其間的過渡。當一個社會的所有人都以為生活從此可以按部就班,一路順風直到退休的時候,災難或者戰争就來了,無論古代還是西方,莫不如此。
韓信知道,諸侯戰亂将會很快到來,而且是沒有共同目标的混亂,估計比反秦的過程漫長得多。
時代造就偉人,災難造就英雄。戰亂興起,我會在哪裏?将會扮演什麽角色?能不能在戰亂中建功立業?
思來想去,韓信覺得,如今天下唯有一人可投,這個人就漢王劉邦。劉邦的軍事力量雖弱,但他西進伐秦,以收複人心為主,攻城殺敵為輔,能勸降則勸降;進了鹹陽,又與百姓約法三章,贏得秦朝地方的人心。此等韬略和氣度,非一般的諸侯所能比拟。
對,就投劉邦。韓信主意打定,去往漢中。
跳槽,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意味着一切重頭開始,再從最基層做起。這就是很多人不願輕易跳槽的原因,即便眼下的工作很糟糕。另有些人,崇尚騎馬找馬,這樣看似安全,實則優柔寡斷,瞻前顧後。要知道,沒馬的人找馬,怎麽也比有馬騎着的人迫切,也更有沖勁。
韓信倒是說跳槽就跳槽,放棄中軍儀仗隊員不當,甘願去往偏僻的漢中謀個差事。
說起來,韓信是個挺實在的人。他與張良和郦食其不同。張良善于自我包裝,郦食其口才出衆。面試的時候,張良拿出《太公兵法》進行忽悠;郦食其則肆無忌憚狂侃一氣,充滿自信。于是,兩人不僅面試成功,且當即受到重用。
韓信則不擅長包裝,也沒有騙取中介費的職介所牽線舉薦。他只能走老路子,老老實實去應募底層士卒。
還好,漢軍士卒并不排斥他。只因這個非常時期非常亂,逃亡、易主是見慣不驚的事。只不過,漢中逃的人多,來的人少。好不容易來了一個,管他來自楚軍還是別的軍,先讓他幹着再說。
很快,韓信在漢軍中謀到一個連敖的差事。連敖就是公關接待員。韓信面目英俊,人也能幹,接客的工作自然是得心應手。可沒幹多久,他就犯了軍法。
當時漢軍缺糧,部署之間便互相搶奪。韓信帶着幾個下屬,也參與了搶劫,卻不幸被捕。按軍法當斬首。
韓信在內的十幾個搶劫犯,排成一排,等候行刑。劊子手都是熟練工,斬首如拍驚堂木,手一擡一落,一輩子就過去了。
一陣寒風吹過,遠處旗幡搖曳,韓信似聽到鬼哭之聲,心中悲憤之極。想我韓信,忍辱負重,想成就一番事業,投項羽被項羽打,又投漢王,也沒混出過眉目,就接了一段時間客,便被宰了,真是死得輕如雞毛。
他忍不住高聲嘶喊:我來投漢王,欲為漢王掃平天下,想不到漢王竟要斬殺英雄好漢!
一輩子所受的羞辱,一輩子的窩囊,一輩子的不稱心,都在這一嗓子裏噴湧出來。
監斬官夏侯嬰吓了一跳。
這家夥嗓音夠亮的,人也長得夠靓的,喊出的話也夠牛的。用司馬遷的文言來說,夏侯嬰是“狀其貌,奇其行”;套用《紅樓夢》裏的一句話來講,就是夏侯嬰偶然一回眸,韓信方為人上人。
別砍!夏侯嬰喝住劊子手,走到韓信跟前,與他交談。從天下大勢到人生理想,韓信說得頭頭是道,條條分析入情入理。
人才!砍頭砍出一個人才,仿佛墓盜挖出一件稀世珍寶。夏侯嬰極度興奮,跑去向劉邦舉薦。
夏侯嬰替劉邦坐過牢,二人交情篤厚。夏侯嬰在劉邦這裏,是很有面子的。
劉邦果然給夏侯嬰面子,既然有點才,授了一個治粟都尉的官職給韓信。就叫他管理糧草吧。
很顯然,對于夏侯嬰的舉薦,并沒往心裏去。他不過是礙于朋友情面,給韓信升個職罷了。
但是,這次舉薦,對于韓信的人生來說,還是尤其關鍵的。沒有這次舉薦,他很可能永遠結識不到事業上的大恩人蕭何。
管糧草的工作很瑣碎,也很無聊。韓信仍然很郁悶,自從軍以來,先是當儀仗隊員,後是做公關接客,現又終日算計油鹽柴米,這些事怎麽想都像是娘們兒幹的。
郁郁不得志的人,通常需要些口頭宣洩。好比如今在現實中受盡欺辱的人,總喜歡到網絡上煞有介事地惡評。從中找點可憐的自我感覺,第二天打工受氣也就不那麽委屈了。
閑暇郁悶之際,韓信也口若懸河,與軍中士卒高談闊論。時局、用兵、戰略,什麽都聊。說到項羽和劉邦,韓信更來勁,說那項羽,不過是外強中幹,長久不了;咱們漢王力量雖弱,但有雄心壯志,定能打敗項羽。
這就是典型的跟了新老板,貶低舊老板。
有些人不服氣,說咱們漢王是有雄心,幾次想拓寬地盤,帶着大夥兒去襲擊土著部落,可每一次都碰壁,碰得鼻青臉腫。連這蠻荒之地的土著都搞不定,還想和楚霸王争天下,做夢吧。
韓信很氣憤,和士卒們争得面紅耳赤。前來視察工作的蕭何看在眼裏,讓韓信晚上到營帳一敘。
掌燈時分,韓信去了,與蕭何暢談了一通天下局勢。蕭何認定,這是一個文韬武略皆通的人才,管糧草實在是大材小用了,定要向劉邦舉薦。
韓信千恩萬謝,心潮起伏地等候佳音。
一天過去,又一天過去,三天、四天過去。沒有一點音訊,韓信的心涼了半截。他像初戀姑娘等情郎約會一樣忐忑不安,莫非蕭何沒有舉薦,還是漢王沒空?抑或是自己的建議漢王一點不感興趣?
一般來說,一件事情拖拉太久,都不會有一個好結果。
終于,韓信的心徹底冷涼了。空無的等待很容易讓人覺得周遭一切人事都是扯淡。
此時,漢軍在軍事上接連失利,士氣低落到極端。将士對劉邦的能力産生懷疑,同時更加擔憂自己的前途。于是,紛紛出逃,今天跑幾個,明天跑幾個。韓信也加入出逃的行列。
作為老板的劉邦日子很難過。眼睜睜看着員工出逃卻無計可施,他此時的心境,只比當今富士康老板郭臺銘稍稍開闊一點。再怎麽說,員工集體跳槽總比排班跳樓要好。
可正當他兀自郁悶時,一個讓他幾乎崩潰的消息傳來——丞相蕭何也跑了!
劉邦如遭雷劈,腿也軟了,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半晌醒過神,高聲叫嚣:想不到蕭何這厮也是忘恩負義之輩!
叫嚣也不管用,劉邦憤怒之餘,更深的是失落。哪知道,這是虛驚一場。翌日清晨,蕭何求見。原來,他是連夜出營追韓信去了。
【三、善謀者】
關于蕭何月下追韓信的一段歷史,書中寫戲中唱,早已家喻戶曉。然而,作為劉邦與韓信之間保媒拉線之人,他的言辭倒值得回味。
當時蕭何追到韓信問,欲往何處?
韓信說,此地不需要我,不能為漢王盡力,打算另謀出路。
蕭何說,不對,你是蓋世英才。項羽自負,不能相容。把其他諸侯都過一遍篩子,很顯然,也都是庸碌之輩,一個個朝不保夕。漢王劉邦則不同,自斬白蛇起事以來,寬厚仁義,時時不忘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我輩追随漢王,雖忠誠但缺謀略,所以我主才屢遭失敗,颠沛流離到這偏遠的漢中。現在遇到将軍,我屢次向漢王推薦,漢王正在考慮,想不到你卻走了。也怪我,沒把你的心意跟漢王說透,若你肯留下,定然會在将來創下不世之功。
貶諸侯,捧劉邦,贊韓信。蕭何言簡意赅,句句點到位,由不得韓信不動心。他當初棄項羽投劉邦,實際上已把天下諸侯過了一遍篩子,如今出走,他也是無計可施,既然自己的頂頭上司如此看重,有什麽理由不回去呢。
搞定韓信,蕭何又去說服劉邦。
這一次,蕭何直截了當問劉邦,您是想統一天下呢,還是想過一天算一天,在漢中當個王,就此了卻一生。
這不廢話嗎,自打到了漢中,劉邦沒有一天不感到憋屈。且不說他有沒有大志向,換做一個普通人,活着就是為了高興。若要一個人高興,做夢;若要一家人高興,做飯;若要一幫人高興,做東;若要兩個人高興,做愛。若要一陣子高興,做官;若要一輩子高興,做佛。
劉邦不是普通人,但他也做不了佛。他此時迫切需要的就是能殺出關中,掃平關東,繼而稱霸天下。只有這樣,他才會不感到憋屈,才會高興。
蕭何接着說,如果您要稱霸天下,必須用韓信,如無此打算,此人倒可不用。
劉邦有點詫異,韓信有你講的這麽厲害嗎?
蕭何用了四個字回答劉邦的疑問,說韓信乃是普天下獨一無二的人才。
夏侯嬰曾說他是人才,蕭何更上一層樓,說他是獨一無二的人才。那就試試吧,給他一支人馬,讓他和其他将軍一起打仗。
蕭何說:非也,這職位太低,他還得走。
将軍都不行,那就大将軍吧。劉邦許諾。
大将軍就是上将軍,武職是衆中最高的。只因項羽曾經當過,劉邦心裏不爽,于是換了個稱謂,叫大将軍。
可蕭何仍不滿意,又提出,封韓信為大将軍,不能只說一句就完了,得挑個良辰吉日,齋戒沐浴,修築祭壇,正經八百舉行一個授銜儀式才行。只有這樣,這個大将軍才能名至實歸,樹立威信。
劉邦心裏挺不樂意,可還是按蕭何的建議辦了。這便是劉邦的過人之處。
聽取意見分兩種,一種是樂意聽,一種是不樂意聽。但只要能采納,就是天大的好事。
當然,這要看提意見的人是飯桶還是智者。蕭何一向幹練忠誠,他不遺餘力地保舉韓信,必然有他的道理。劉邦此時不識韓信,但他了解蕭何。
幾日後,劉邦兌現諾言,築壇擺香案,備好一應禮儀器具,要拜大将軍。具體拜誰,将軍們一開始并不知道,他們個個皆是跟随劉邦出生入死的大将,都認為大将軍一職非自己莫屬。
哪知劉邦卻宣布,拜韓信為大将軍。
這小子什麽來頭?漢王憑什麽要拜他為大将軍?衆将議論紛紛。其實,這個疑問連劉邦自己都沒搞清楚。憑什麽?就憑蕭何的一番話?不行,我得找韓信聊聊,掂掂他的分量。
于是,拜完将後。劉邦親自會見了韓信。倒要看看這個大将軍胸中有何良策?
韓信沒回答,他反問劉邦:大王欲争霸天下,頭號大敵便是項王,那麽,您比得上項王麽?
這個犀利的問題,完全是給劉邦添堵。論作戰勇猛,自己和項羽根本不在一個檔次;論糧草兵馬,也不在一個檔次;論地盤大小,更不用說了,我就是被項羽趕到這蠻荒之地來的。
沉吟半晌,劉邦很艱難地回答,我确實不如項羽。
恭喜大王!賀喜大王!韓信跪下,贊道,大王說得很對。
這小子瘋了吧?劉邦發愣。
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平庸,就離脫離平庸不遠了。好比發現問題,問題便已經解決了一半。
韓信心中暗喜——劉邦能講大實話,說明他能聽真話,若他只聽吹捧,那我就跟錯了人。
沉默片刻,韓信道:表面看,項羽是個英雄,勇猛無敵,實則匹夫之勇。他有四大弱項。
第一弱,目光短淺。號稱霸王,拿諸侯當自己的大臣,可他卻不在關中稱王,而返回老家彭城,這便是狹隘。
第二弱,摳門,将士立功,他不發獎金不封官職;手下人得了病,反拎着一籃子食物去看望,這便是婦人之仁。
第三弱,孤傲且目空一切,把楚王遷移到窮鄉僻壤,沒了共同的盟主,諸侯成了一片散沙。
第四弱,殘暴,燒殺擄掠,百姓與之離心離德。
而漢王您則不同,進關中後,與百姓約法三章,得了民心。現在,您若是攻取關中,一紙戰書即可擺平。
而若取關中,當平定三秦!
三秦由章邯、董翳、司馬欣鎮守。爾等皆是秦朝舊将,投降項羽後,二十多萬兵士被坑殺,他們卻安然無恙,且獲得高官厚祿,關中的父老鄉親,已然恨透了他們,他們雖為王,但沒人支持和擁戴他們。
此番“漢中對”對天下局勢分析得極為透徹。
善謀者,謀勢,不善謀者,謀子。勢為大局,子為局部。善謀者,從全盤、大局考慮問題。從物理學上講,物體上坡和下坡是兩種能量不同形式的轉換。在一般情況下,下坡比上坡容易多了,這就是勢的力量。
韓信的一番謀勢見解,醍醐灌頂。劉邦如領日月之光華,如受天地之靈氣,如開通任督之二脈,真正由頭發颠爽到腳趾尖,不由感慨萬千:韓信啊韓信,你可比張良還優良,真是相見恨晚。
此時是公元前206年,即漢王元年。這年夏末,50歲的劉邦在荒蠻悶熱,煙瘴彌漫的漢中憋屈了大半年後,決定反攻三秦。
【四、躲貓貓戰術】
反攻三秦的準備工作就緒。劉邦命丞相蕭何留守關中,負責收巴蜀的田租,為大軍提供糧饷。
後方交給蕭何,穩定民心,調度戰備物資,劉邦自然很放心,前方呢?攻打三秦,怎麽個打法?這得聽韓信的。
一席長談,劉邦對韓信的才華深信不疑。這便是劉邦用人的強悍之處,只看真本事,不看其出身;而韓信也不在乎劉邦年已半百,他相信,劉邦是一位胸襟開闊的雄主,陽光燦爛的日子就在前面。
這就叫英雄莫問出處,流氓不看歲數。
韓信提出的戰略是,突然襲擊、速戰速決。換句話說,就是要低損失,高效率。
如何奇襲呢?韓信說了一句流傳千古的經典成語: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何謂經典?就是你想否定它的時候卻找不到一個足夠的理由。
韓信這一招是障眼法,大張旗鼓修棧道,明擺着,要出漢中反攻了。章邯等人必定要派主力駐防。
虛晃一槍,跟他們玩躲貓貓,他們防他們的,咱們從另一條被人遺忘的路出發,直接殺向陳倉。
陳倉這個地方,是以前秦朝建立的一個糧食中轉站。四邊茂林相圍,地勢險要,十分隐蔽,易守難攻,守軍則通常很少。
由于隐秘,大軍暗渡便不易被發現。
三秦的三位王,根本沒有預料到這一點。為首的章邯,自當了雍王以來,日子并不好過。他既怕兵士叛變,又怕三秦百姓造反。本來就活得提心吊膽,忽又聽說劉邦前來攻打,腦子裏的弦崩得更緊了。
他趕緊聯絡董翳和司馬欣,商議對策。
三人反複研究,達成一致意見:調集重兵,加緊修築工事,抵禦劉邦的進攻;同時,奏報項羽,請求支援。
戰略拟定,接下來就是等待漢軍來打。
軍士報告說,劉邦已率大軍離開了漢中的都城南鄭。可左等右等,半個月過去,漢軍卻沒有來。
戰争将至,令人興奮,而等待戰争爆發,卻極度考驗人的神經。
那時,又沒有調節植物神經的藥物谷維素。章邯度日如年,神經愈發衰弱,就在此時,一個天崩地裂的消息傳來,樊哙軍團已占領陳倉,從那裏銳不可當地殺了過來。
突如其來的兇猛攻擊,瞬間擊潰軍心。章邯倉促應戰,抵擋一陣便敗下陣來。
打不贏就逃吧。章邯想争取時間,等到董翳和司馬欣的援兵到來,再重整旗鼓,與漢軍血戰。
援兵還真來了,兩軍再次交戰。時間很短,章邯軍又遭慘敗,部隊鬥志全無,只好接着跑,逃到廢丘。樊哙軍團一鼓作氣,占據了雍地。
漢軍源源不斷進入關中,董翳和司馬欣相繼投降。整個關中只有章邯軍在奄奄一息的抵抗。韓信到了前線,下令引雍水灌城,被圍困在城中掙紮的章邯,終于走到了人生了盡頭,他拔劍自刎。
一代名将,就這樣從恢弘而殘酷的戰争舞臺上消失掉了,變為一個符號,點綴在秦末漢初的歷史畫卷上。
占領三秦後。劉邦立即進行治理改造,派将領分別把守。
此時,項羽也很忙,忙着平叛。
當初封分諸侯,項羽随心随意,全憑自己喜好。得到分封的,固然高興,沒得到分封的,便耿耿于懷。
項羽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