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陌上花開緩緩歸
鹹亨十四年,四月初十,聖上昭告天下宣布退位,自稱太上皇。太子黎漠繼位,将國都前回汴梁,改年號為乾元,繼位第一年為乾元元年。
乾元元年,十二月十二日,皇後臨盆。
一大早,雪花便如催棉扯絮一般紛紛揚揚下了起來,眨眼間,天地間便白茫茫一片,皇後寝宮外一樹紅梅怒放,花瓣剪落了一地的雪花,暗香浮動。
黎漠身着龍袍焦慮地在皇後寝宮外頭踱步,宮內宋歸揪着繡被哭罵:“黎漠,你他媽,生孩子太疼了,我再也不給你生孩子了!下輩子,下輩子你自己生!”
“好好好,我自己生!”黎漠想推門進去,結果被沉碧毫不留情地推了出來,他焦急地往屋子裏頭看着,不住低頭答應着。
殿外的侍衛殿內的侍女均是一臉無可奈何,皇後娘娘太能折騰了,再這麽嚎下去,嗓子都得啞了。
忽聽得寝宮內,一聲嬰兒嘹亮的啼哭,黎漠松了口氣,他推門進去,沉碧将小嬰兒抱到黎漠面前,笑道:“恭喜聖上,是個小皇子。”
黎漠垂眸簡單地掃了一眼,便朝床榻邊走去,宋歸大汗淋漓,脫力地躺在床榻上,額頭的秀發盡數被汗水沾濕,朱唇也泛着白色,她瞧見黎漠進來,宋歸張了張口,沙啞着聲音道:“黎漠,你混蛋。我他媽以後再也不給你生孩子了。”
“不生便不生。”黎漠在床榻邊跪坐下來,他将宋歸的手緊緊攥在手裏,低頭連連吻着她的手心,“婉窈受累了。”
沉碧将孩子抱過來放在兩人中間,宋歸瞥了一眼,癟癟嘴,異常嫌棄,“艾瑪,怎麽這麽醜,拿走拿走,這不是我兒子,長得這麽醜。”
黎漠湊上前吻了吻宋歸的朱唇,笑道:“天底下哪有娘親嫌棄自己孩子醜的呢,你這個娘做的很不稱職。”
宋歸癟嘴,“你有兒子了,就開始兇我,渣男!”
黎漠哭笑不得,他握着宋歸的手柔聲哄,“好罷,好罷,我錯了,夫人莫氣。”
禦膳房熬好了補身子的藥膳粥,黎漠将宋歸扶着靠在自己懷裏,擡手接過瓷碗,一勺一勺地喂她吃。
宋歸剛生完孩子沒什麽胃口,吃了幾口便扭頭不肯再吃,黎漠好生哄着,又是親耳朵又是親鼻尖,哄着她吃了半碗,這才将宋歸重新放在床榻上。
內官将奏折搬了過來,一疊一疊地摞在宋歸寝宮的書案上,宋歸擡起上半生瞧了瞧問:“将奏折搬到我宮裏幹甚?我又不看奏折。”
Advertisement
黎漠捏了捏她小巧的耳垂,柔聲道:“是我讓他們搬來的,我在這裏陪着你,你好好歇息,我便坐在你身邊批閱奏折。”
宋歸心頭一暖,她笑的眉眼彎彎,點點頭,“好。”
孩子被抱着放在宋歸身側,黎漠給這娘兩掖了掖被角,起身在一旁的書案上坐了下來。
宋歸從被窩裏探出頭來喚他,“黎漠?給孩子起個名字。”
黎漠頓了頓,他略一思索,擡眸看向床榻上的兩人,展眉一笑,輕聲道:“長安。”
屋外大雪紛飛,屋內四季如春。
願為你披荊斬棘,展露鋒芒,護你衣塵不染,鬓角無霜。
紅梅開了一季又一季,轉眼間,便過去了七年。
這日,春日遲遲,宮裏百花競相開放,宋歸朝跑在最前頭的長安吼了一嗓子,“兔崽子,你等等長樂!”
長安遠遠地答應了一聲,當真停下步子,折回去将只有五歲的小長樂拉住,兄妹兩手牽着手沿着湖邊的碎石子路緩緩朝前走。
黎漠擡臂将宋歸摟着,他一面緩緩朝前走一面柔聲道:“莫要管他兩了,你瞧瞧我。”
宋歸失笑,她擡眸瞪了黎漠一眼,嗔怪道:“多大的人了,還和孩子争風吃醋。”
“那你多瞧瞧我。”黎漠停下腳步,低頭吻了吻宋歸的眉眼,額頭抵着她的額頭柔聲道:“長樂睡覺不踏實,你每日都哄着,你自己算算日子,幾日沒窩在我懷裏撒嬌了?”
宋歸臉紅了紅,她掃了一眼身後跟着的侍女和內官,低聲道:“你小聲一些,教他們聽見了,又該說當朝皇後任性不知禮數了。”
黎漠吻了吻她的朱唇,“朕寵的,有意見也憋着。”
宋歸心頭一暖,她窩在黎漠懷裏蹭了蹭,擡手一下一下揪着黎漠的衣襟,“我發現你年齡越大臉皮越厚了昂,情話說的一套一套的。”
黎漠彎了彎眉眼,他拉起宋歸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走罷,去船上游湖。”
沉碧站在岸上,看着船上其樂融融的一家子,由衷地笑了。
忽然,她身旁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沉碧姐姐,你說皇後娘娘生得并非傾國傾城,為何聖上便為了娘娘廢除後宮了呢?”
沉碧回頭,看見一個姣好的面容,她愣了愣,辨認了一會,才想起來,說話的人是今年剛選進宮的宮女倚扇。
沉碧知她年紀小,不懂事,便拉了她的手嘆了口氣道:“聖上和娘娘一路風風雨雨走過來,他們已經融入到彼此生命中不分你我了。”
倚扇癟癟嘴,她不服氣道:“相濡以沫有甚了不起,有人相濡以沫二十幾年最後還不是移情別戀,輸給了一張天真妖冶的姣好面容,更何況聖上還正當壯年呢。”
沉碧搖了搖頭,她擡眸看向湖中的游船。
宋歸靠在黎漠懷裏,黎漠正喂她吃一塊紫葡萄,長安長樂兩人一人霸占着宋歸的一條腿,抱着撒嬌。
“你見過娘娘宮中挂着的那盞花燈麽?那是娘娘跳牆去見聖上,與聖上一起逛燈會時做的;你見過娘娘宮裏頭的那個黑木匣子了麽?那裏頭滿滿一匣子的手帕都是娘娘寫給聖上的情詩;你見過娘娘手腕上的紅線了麽?那時聖上冒着瓢潑大雨,一叩九拜着去靈隐寺為娘娘求來的;還有,你見過聖上腰間系着的那枚荷包了麽?那時娘娘親手縫的。娘娘與聖上身邊的每一件物品,你瞧着簡單,其實那背後都有一連串的故事,也許日子久了花燈會壞掉,紅繩會斷掉,但是娘娘和聖上一起經歷的一切都已經镌刻進了他們彼此的骨血中,生生世世都不會磨滅。”
倚扇嘟囔道:“有甚了不起,這些我也可以做給聖上。”
入夜,黎漠在未央宮處理奏折,宋歸在寝宮哄長樂睡覺。
倚扇悄悄跑出來,她施了點脂粉,端了盤蜜餞往未央宮走去。
嬌滴滴地向黎漠請了安,倚扇将蜜餞擱在黎漠手邊,輕聲道:“聖上,夜深了,該歇息了。聖上如此勞累,奴婢瞧着心疼。”
黎漠擡眸掃了她一眼,淡淡道:“朕知道了,退下罷。”
倚扇癟癟嘴,她在黎漠身旁跪坐下來,學着平日裏宋歸撒嬌的樣子,撅着朱唇道:“聖上就不願多看奴婢一眼麽?”
黎漠将手中的奏折放下來,他轉頭看向倚扇,就那麽盯着她看了一會後,移開目光淡淡道:“你是婉窈宮裏頭的侍女吧,去叫沉碧過來,明日便收拾東西出宮吧,宮裏頭不需要你這樣的人。”
倚扇臉色瞬變。
她是憑着姿色選進宮的,當時進宮前她還給她的好姐妹誇下海口說她将來一定會成為皇後,可現在進宮才不到一年,便要被灰溜溜地攆出宮,倚扇說什麽也不願意出宮。
“聖上,聖上饒了我吧,我不願出宮,我再也不幹了聖上。”倚扇撲跪在黎漠身邊,哭得梨花帶雨。
黎漠将衣袖從她手中拽出來,淡淡道:“來人,将她帶下去。”
話音剛落,兩個侍衛便走了進來,他們架起倚扇将她拖了出去,丢在了未央宮的臺階上。
翌日,黎漠去上朝,宋歸給長樂和長安穿戴好衣裳,送兩人去國子監讀書回來,剛一踏進寝宮,便有一個蓬頭垢面的侍女撲到了自己腳邊,抱着自己的腿喊着“救命”。
宋歸吓了一跳,忙将人扶起來,細細地辨認了一下才發現是倚扇,她掏出手帕替倚扇擦了擦眼淚問:“怎了?發生什麽事情了?何故如此哭泣?”
倚扇見宋歸如此溫柔,便将昨晚的事情删繁就簡地和宋歸說了一遍。
宋歸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她都沒說一句話。
倚扇眨眨眼眸,她擡眸小心地看着宋歸。
宋歸瞪着倚扇,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我他媽當年和黎漠打野戰的時候,你還在你娘懷裏吃奶呢,誰給你的自信讓你去勾引黎漠的?!”
此言一出,在外頭正欲走進來的黎漠愣了愣,他擡手掐了掐眉心,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內官臉色尴尬地看了看寝宮,小心翼翼問:“聖上,您看着……”
黎漠搖了搖頭,他輕聲道,“不用通報,朕在外頭站一會吧,不打緊。”
只聽宮裏頭傳來宋歸的聲音,“你還好意思來我這裏求我?黎漠将你攆出宮已經是對你很溫柔了,依我看,就該把你丢到青樓裏去!到底是誰給你的自信讓你去勾引黎漠?姚明嗎?讓你飄到天上和太陽肩并肩?你他媽,我真想把你的腦袋看下來當夜壺!”
皇後寝宮的侍女們聽得只想笑,但又不敢笑,只能忍住了,垂手低頭站在一旁。
沉碧上前拉着宋歸,她拍了拍宋歸的後背,柔聲哄着,“娘娘,莫生氣,不至于為這小事生氣。”
“小事?我他媽頭頂都快要有一片呼倫貝爾大草原了還是小事?黎漠呢?我要找他算賬!”宋歸氣的直跺腳。
站在外頭的黎漠忙走進寝宮,他上前拱手鄭重地朝宋歸行了一禮,嚴肅道:“朕來負荊請罪,請皇後責罰。”
宋歸張了張口,她揚起手又放下,來來回回兩三次之後,被氣笑了,她上前捶了黎漠肩膀一下,嗔怪道:“你為什麽不将此事告訴我?”
黎漠嘆了口氣道:“我怕你生氣。婉窈若是老因為這些事情生氣,我心底也不舒坦。”
宋歸癟癟嘴。
這麽“渣男”的一句話,為什麽從黎漠口中說出來就這麽深情呢,好吧,看在他這麽認真認錯的份上,便原諒他吧。
經過此事之後,宮裏頭選宮女便多加了一條——
品行不端正者不要。
日子便在平淡溫馨中緩緩淌過,乾元八年,宋歸回郴州省親。
裴行俨夫婦自裴征戰死之後便辭官歸家,兩人回了郴州祖宅,宋歸總是經常回去看他們兩人,生下小長安小長樂之後,便娘們三一起回。
這次長樂想奶奶想的狠了,硬是呆在郴州祖宅不走,黎漠思念宋歸,于是寫了一封書信派驿使連夜送往郴州。
宋歸将信打開,只寥寥寫着一行小字——
陌上花開,汝可緩緩歸矣。
宋歸擡眸望向北方,正是山河回春的好時節,極目遠眺,茫茫原野盈着蔥茏的青綠,遠處山巒綿延,銀線一般的小路伸到了天盡頭。
這是乾元八年的春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