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丁洛一直陪到郁晏睡着。
她盤腿坐在床上, 看着郁晏的睡顏。
他睡着的時候很安靜, 連身子都不翻, 也沒發出什麽古怪的聲音。
這是他沒成名以前養成的習慣。
不管是他媽死後他擠的髒亂差大通鋪, 還是後來他住的職高八人間宿舍, 都不是一個讓人随心所欲睡眠的地方。
所以郁晏開始控制自己,盡量降低存在感, 不惹事, 不找事, 把省出的時間用在游戲上。
丁洛的爸爸就呼嚕連天, 還有她姨夫也是。
很少有男生像郁晏這樣。
所以人的潛力真是巨大的,受現實管束,人可以被打磨成任何樣子。
想着想着,她的目光難免柔和了下來。
她伸手, 在虛無的空氣中描摹郁晏的眉眼。
他閉上眼的時候, 眼睛細長, 睫毛毛茸茸, 眼皮上有一條淺淺的折痕。
這樣的午後, 這樣的相處,恍惚給了丁洛一種細水流長的錯覺。
但她很清楚,他們之間還存在着巨大的壓力。
郁晏一直睡到下午五點都沒醒, 但柳茉醒了。
丁洛沒辦法,給郁晏寫了張紙條, 說自己先陪她媽吃飯。
于是她蹑手蹑腳的出門, 三兩步上了樓。
柳茉舉着遙控器, 正和季悠一起看電視,聽到門響,她納悶的看向丁洛:“你跑哪兒去了,我醒了就沒見你。”
丁洛神色如常:“不是說學校還有事兒嘛,我也剛回來。”
季悠笑笑,乖巧的靠在小沙發上,沒有戳穿她。
柳茉看了看時間:“唉,我睡太久了,都該吃晚飯了。”
雖然她還不太餓。
季悠道:“小姨想去校園裏轉轉,到學校食堂吃一頓,晚上我們帶她過去吧。”
丁洛猶豫片刻,點頭:“好啊。”
郁晏大概又要自己吃晚飯了。
柳茉穿上厚厚的衣服,又幫着丁洛和季悠嚴嚴實實的圍好了圍巾,檢查沒什麽漏風的地方了,才決定出門。
這個時候帝都冷的人難受,寒風一吹,刺的人眼睛都不想睜開。
饒是穿了再厚的衣服也不管用,幹澀的風刃能刺透布料和棉絮。
她們一路往校園裏走,身體一路變涼。
涼的狠了,也就适應了。
寒假只有一個食堂還開着,大部分學生都已經回家了。
食堂裏菜品也不多,而且涼的快,他們要了兩個能一直點着火的香鍋,就着半涼的米飯,飛快的吃完了。
柳茉有些後悔:“你說你們平時在食堂怎麽吃啊,這飯沒一會兒就涼了,吃下去容易拉肚子。”
季悠慢條斯理的夾了一根芹菜,放在嘴裏嚼了:“習慣了就還好,現在主要是人少了,以前人多的時候涼不了這麽快。”
丁洛不太吃得下去,所以飯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
實話實說,老王找的戰隊廚師真的良心,做菜好吃的讓人淚流滿面,所以驟然回到學校,吃這種水平的食堂餐,她有點吃不下去了。
柳茉看向丁洛:“不餓了?”
丁洛假裝揉着肚子:“中午吃多了。”
晚飯吃的很快,她們慢悠悠往食堂外面走。
剛走到門口,迎面撞上想要進來的張瑞謙。
丁洛怔了怔,顯然很意外他還在學校裏。
一個已經基本确定可以去普林斯頓深造的高材生,幹嘛過年了還不回家?
她不知道該不該先跟張瑞謙打招呼,對方已經首先朝她笑了起來。
“丁洛。”
丁洛也只能笑,擡起手揮了揮:“好久不見。”
柳茉安靜的退在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張瑞謙。
不管從那個角度來看,張瑞謙都是那種會招長輩喜歡的長相,沉穩,斯文,謙謙有禮。
張瑞謙道:“這是伯母吧。”
柳茉燦爛的笑起來:“你好你好,你是我們洛洛的同學啊。”
張瑞謙點頭,又看向丁洛:“你是準備在帝都過年嗎,怎麽還沒回家?”
丁洛本能的掃了柳茉一眼,有些心虛的垂下頭,含糊道:“還有點事情沒忙完。”
柳茉解釋道:“她畢設報銷沒弄完,可能碩士導師這邊也要幫忙什麽的,正好我開車過來,幫她和她表姐把宿舍清一下。”
張瑞謙挑了挑眉,意味深長的看向丁洛。
丁洛的心揪了起來。
張瑞謙當然知道,學工處的人已經放假了,現在就剩個鎖門的老大爺了,而且丁洛也沒有碩士導師,她休學了一年。
但好在他沒有戳穿她,而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這樣啊。”
丁洛趕緊轉移話題:“那你呢,怎麽還沒回上海啊?”
張瑞謙笑咪咪的,嘆了口氣道:“只有在帝都我才有機會見到你啊,你好像沒聯系過許染,害得我一點消息都沒有。”
丁洛心頭一顫,擡起眼盯着張瑞謙。
張瑞謙的目光裏沒有一絲退縮,他的表情很真摯,似乎呆在帝都真的是為了等她回來。
柳茉卻從這句話裏聽出了些許暧昧。
她的目光在張瑞謙和丁洛臉上流轉,眼底浮起些笑意,揣度着分寸問道:“洛洛之前說跟同學出去玩了,是跟你嗎?”
張瑞謙點點頭:“是我,我們去了一趟魔都。”
柳茉仿佛明白了什麽,看向張瑞謙的眼神多了分親近。
“這樣啊,你叫什麽名字?”
“張瑞謙,祥瑞的瑞,謙和的謙。”
“真好聽。”
......
柳茉和張瑞謙熱絡的聊了起來,顯然已經不把張瑞謙當陌生人了。
她當然以為丁洛和張瑞謙是一對。
丁洛耗了這麽久不肯回家,張瑞謙也沒回家,這還不說明問題嗎?
其實丁洛真沒必要瞞着她,張瑞謙帶着那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場,而且說話謙和有禮,肯定家裏培養的很好。
只要人優秀,對丁洛又好,她又什麽不放心的。
丁洛都這麽大了,她不會不同意的。
丁洛在一邊站着,跟本插不進去話。
她無奈的扭過了頭,卻意外瞥見一點忽然明亮的火星。
那是香煙被人吸過後,瞬間閃耀的一下子。
她看到了吸煙的人。
郁晏慵懶的靠着食堂的圓柱子,一條腿伸直撐着地,一條腿半曲着,随意搭在地面上。
他的衣服沒有完全系好,拉鏈只拉到一半,露出裏面半截單薄的T恤衫。
這樣的天氣,足以帶走他身上全部的餘溫。
但他依舊懶得把衣服裹緊,他嫌麻煩。
上次還是丁洛幫他扣好了每個扣子,又将領子豎起來,把帽子抽緊,固定在領子上。
郁晏漫不經心的注視着丁洛的方向,他手裏夾着煙,慢條斯理的抽。
煙灰被風吹得瑟瑟發抖,努力燃燒着自己越來越短的身體,仿佛掙紮的飛蛾,脆弱又倔強。
丁洛的腦子裏嗡了一聲。
郁晏什麽時候來的?
他在那裏站了多久了?
她媽和張瑞謙說的話,他應該都聽到了。
丁洛焦慮的望着郁晏的方向,覺得心口被什麽擰了一下。
以他的性格,絕不可能在這裏看着張瑞謙對她說暧昧不清的話。
但因為柳茉在,他得忍着。
因為柳茉在,所以他只能躲在暗處,什麽也做不了,而張瑞謙卻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那裏,被柳茉當成未來女婿看待。
丁洛的手指發涼,她有種快要控制不了的沖動。
她想過去把郁晏拉過來,當着柳茉的面,承認她是為了郁晏才留下的,其實她一直喜歡郁晏。
季悠敏感的發現了不尋常,及時伸手扯了扯丁洛的袖子。
正巧一陣風吹過,吹涼了丁洛的腦子,她冷靜了下來。
張瑞謙正在誇她媽年輕,柳茉捂着嘴笑彎了眼睛。
看起來一派其樂融融。
這麽一瞬間,丁洛覺得自己簡直像是一個渣男,而郁晏是不被承認委委屈屈的小白菜。
“張瑞謙,你女朋友呢,怎麽自己來吃飯了?”
丁洛的話問出口,柳茉的笑容立刻收回來了。
她先是吃驚,随後有些尴尬的望着張瑞謙。
張瑞謙皺皺眉:“什麽我女朋友,你聽誰胡說什麽了?”
丁洛疏離且客氣的笑:“沒聽誰說啊,我在新T大學堂看到了。”
張瑞謙挑了挑眉,眼神有片刻慌亂:“原來那天你也在。”
柳茉更加尴尬。
她好像會錯意了,這個張瑞謙似乎跟丁洛還沒到那一步。
丁洛笑:“我在啊。”
張瑞謙解釋道:“那是我表妹,我媽讓我帶她來帝都玩的。”
“哦。”丁洛努力的點了點頭。
看似相信,其實一點都沒信。
表妹能摟着你的胳膊,一臉愛意的看着你?
搞笑呢,像誰沒談過戀愛似的。
張瑞謙變得有些着急,似乎還想跟丁洛解釋,但礙于柳茉在場,有些話,他不能直說。
“那有咖啡機,你跟我去買幾杯,天太冷了,給阿姨也暖暖手。”
他是想找個跟丁洛獨處的機會,好好說明白。
他還是喜歡丁洛的,只是他媽非要讓他跟別的女人接觸,他懶得麻煩,也不想得罪人,只能被迫屈從。
但他心裏從來都沒變過。
或許是因為沒有得到過,他對丁洛的執念比他自己想得還要深。
丁洛卻道:“沒事兒,我們馬上就回酒店了,我媽也喝不慣咖啡。”
柳茉微怔片刻,連忙點頭:“對對對,我不喜歡喝咖啡。”
她恨不得趕緊走,心裏對張瑞謙的好感也漸漸的淡了下來。
她雖然不知道丁洛和張瑞謙之間發生了什麽,但她明顯能看出來這個男孩子喜歡她女兒。
可喜歡卻還和別的女孩子相處,這就有點過分了。
丁洛固執的拉着柳茉和季悠走了,沒給張瑞謙解釋的機會。
郁晏把煙碾在一邊的垃圾桶,從嗓子眼兒擠出一兩聲低笑。
他口中呼出白花花的霧氣,也不知道是煙絲還是水霧,總之,他終于感覺到冷了。
于是他胡亂把衣服扣緊,又從兜裏摸出一塊薄荷糖來,清掉嘴裏煙的味道。
到了學校門口,柳茉停住,對丁洛道:“你別送我們了,晚上學校黑,你快回宿舍吧。”
既然丁洛非要住宿舍,柳茉就把季悠叫去住酒店了。
丁洛正想回去找郁晏,趕緊點頭。
等季悠挽着柳茉出了校門,走上寬闊的大路,丁洛立刻掉頭往回跑。
風聲在她耳邊呼呼嗡鳴,地上緊實的積雪牽絆着她的腳步。
但她不敢慢。
她怕郁晏受傷走掉。
郁晏骨子裏一直是個很孤傲的人,別看他現在變得比以前輕松活潑了,但小時候被嫌棄的經歷一直是他心裏揮之不去的陰影。
蛇打七寸,這就是他的七寸。
丁洛急促的喘息着,吸進肺裏的都是冰涼的寒氣,但這些氣息還沒有被體溫溫熱,就又被她呼了出來。
她跑了很長一段路,在陰沉夜色的掩映下,她找不到郁晏的身影。
仗着四周寂寥無人,丁洛扯起嗓子大喊:“郁晏!”
她一邊喊一邊跑,晚上氣溫驟降,地面的雪粒凝結成冰,她一個沒站穩,猛地朝地上撲去。
手心按在冰面上,很快被黏住,然後掌心的溫度慢慢渡到冰裏,它們才依依不舍的放開她的手。
“郁晏郁晏!”
她暴躁的錘着地,急的有點失态。
他媽的。
真是他媽的!
“喊什麽,喊魂似的。”
一雙手托住她的腋下,将她整個人從地上抱了起來。
郁晏就在她身後,口中帶着薄荷糖的清香,一呼氣,那些清香伴随着薄薄的水蒸氣,蔓延出來。
丁洛猛地把他抱住了,在确定了手臂下的肉-體是真實存在的,她才漸漸舒了心,卸了力。
郁晏任她抱着,被她的力道沖撞的踉跄了幾步,好在最後穩穩的撐住了她。
丁洛喃喃道:“抱歉。”
抱歉她沒敢在那種時候承認他。
郁晏沉默片刻,擡手揉了揉丁洛帽子裏的腦袋,淡淡道:“有什麽抱歉的。”
想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是你就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