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樓開
? 今日馬車沒有去廣平巷,而是去了朱雀大街。這是平京城最魚龍混雜的地方,平日裏莊簡獨自常來,可帶着兩位弟子,倒是僅僅幾回。
皇帝将劉幽護在身後,跟着莊簡邊走邊問道:“先生,可是有什麽有意思的事情麽?怎麽今天帶着咱們來這兒?”
“你可知道當今士林兩大盛會?”莊簡并不作答,而是問他。
“蘇州聚賢閣,平京雀尾樓。”皇帝回答完,滿臉欣喜,“雀尾樓?”
“小家夥反應不錯,便是雀尾樓。今日是本次雀尾樓開樓之時,我不方便露面,你們能不能答上問題進樓,我就不得而知了。”莊簡果然帶着他們來到雀尾樓,此事樓下已經聚集了不少的文人雅士。但莊簡沒再靠近,而是來到雀尾樓對面的一間茶鋪,早有人來包了雅間,莊簡自己進去,關門前對自己的兩個學生道:“該交給你們的,我都已經交給你們了。此番小小考試,就算是給你們一次參加春闱的機會。我這個做先生的都不怕學生丢人,你們怕什麽?”
話已至此,皇帝與劉幽只好轉過身,一同來到雀尾樓前。士林兩大盛會,一南一北,二十年一次,如今已經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大昭未立國時候,雀尾樓盛會就已經盛名天下,建都于此,也不少有此考慮。
但是想要進樓,卻要憑借自己的真本事。雖然有雀尾樓掌櫃發出的四十封請帖,但每年慕名而來的士子中還是有許多才學子人。樓主便會在開樓之前布下三十道命題,在時限內答出者中,選出每題的前兩名,允其入樓。這便是百子入樓的佳話。
雀尾樓樓共七層,每層一題,請入樓的互相辯駁,取其佳者次日更上一層,直到第七日,決出此次開樓的新任樓主,此為大昭“北樓主,南閣主”的來歷。莊簡曾是聚賢閣上任閣主,但當時北樓主甘道英并無莊大家名氣之盛,後來兩人在杭州論才,更是惜敗莊簡,因此莊簡才被公舉為天下第一才子,世人景仰的莊大家。
時辰一到,樓中的管事便将題目從三樓放下,竟是用卷軸這麽大的手筆命題。也虧得雀尾樓極大,才能挂下三十幅。管事在樓外朗聲道:“今日雀尾樓開樓,樓主下貼所邀之人憑貼三刻後入樓。三刻後,取每題前兩名入樓。”早有人擺好計時的滴漏,管事不再多話,靜靜站着,等待答好題目的才子上前将答案寫下,發下號碼,好将來公布入樓人選。
這題目确實包羅萬象,題題不同。皇帝與劉幽轉了一圈,心下都選好了将要作答的題目。便立定沉思,過了一刻,兩人相視一笑,一同來到抄寫的地方,将自己所想的寫好,交給一旁侍立的書童,拿好自己的號碼,退在外圍等候。
“皇上選了什麽題?”劉幽低聲問道,卻見皇帝神秘笑了笑,避而不答:“這個嘛,待會兒你不就知道了。你呢?是不是于山于水?”
皇帝看她神色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兩人看看周遭之人,皇帝突然道:“瑾辰,看,那不是楊侍讀江侍讀他們?”
劉幽順着皇帝手臂看去,點頭道:“是他們,還有關侍讀。看來皇上的幾位侍讀都是飽學之人,不然也不會來此。”
“你說江寒楓和楊融倒是真的,關原嘛,就算了吧。”皇帝搖搖頭,“估摸他就是來湊熱鬧的,玩玩而已。”
“關侍讀一腔真性情,志在軍中。如今這樣的人可少,皇上心知肚明。”劉幽難得回嘴,皇帝眯着眼笑道:“瑾辰,這在宮外,就叫我李彥吧。”
劉幽沉默片刻,笑道:“如此,便聽李兄的。”
三刻将至,果然看到楊融幾人湊到近前謄寫什麽。三刻一到,謄寫的桌子便收了。雀尾樓的樓門打開,一些擁有帖子的人便先行驗過請帖進去。再過一刻,條幅上重新挂下選出的答案,管事站在門口朗聲将入樓的名單念出。
皇帝與劉幽都聽到人自己的化名,楊融與江寒楓的名字也被念出來。只是誰也不曾想到關原竟然也搏到了一個名額。原來他選的題目便是其中一個冷門長刀,倒也是本色展現了。
驗了號碼,書童将兩人請入。但随從不得跟随,可急壞了跟在外面等侍衛。還是展守中為人穩重,此時走到管事跟前亮了腰牌,只說劉幽的化名,才派進去幾個侍衛扮作書童護着。
皇帝與劉幽方才進樓,便被眼尖的關原認了出來。他好歹這兩年性子穩重了些,拉過楊融與江寒楓,壓低聲音道:“看那邊。”說着用手指了指皇帝和劉幽的方向。楊融與江寒楓看到後,三人互相使了個眼色,不動聲色挪了過去。
皇帝早就看到這幾人的小動作,看到他們緊張兮兮過來,不由得失笑。但看到楊融的表情就知道這家夥又要說些不耐的話來,當先開口:“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麽,不過馬上便要開始論才。不要打攪了我的興致。”
幾人無奈,只好坐在皇帝周圍,将這兩人護起來。關原實在忍耐不住,問道:“您跟劉,劉公子怎麽出來了?”
“二十年一次盛事,本公子不想再等二十年!再說,你們來得,我便來不得?”皇帝同樣壓低聲音,“只是沒想到能在此處碰到關兄,意外至極!不過你們可不能把此事洩漏出去。”皇帝挖苦的意思太明白,關原憨憨一笑,不敢再多說什麽。
這時候樓中管事手裏捧着一副卷軸進來,挂在一層樓正中的基柱上。卷軸展開,是個“商”字,以魏碑體書,蒼勁古樸,自有天道在其中。管事挂好後,轉身道:“此為第一題,時限一個時辰。論題結束後,諸位高才請留步,待名次排出後,請入得二樓的高才明日午時再來。”
這管事不卑不亢,言簡意赅,說完便走,既有風骨。張暄被譽為平京第一才子,此時衆望所歸,他雖不願執牛耳,但也無法置身事外。略略思量後,也只好清清嗓子,先道:“商之道者,損不足而補有餘,此違天之道。是故富者愈富,窮者愈窮。然而熟以奉天下?”張暄片刻思索,便能有如此言論,在座的雖是心高氣傲之輩,但更服于有才之人。聽到緊要處,都擊節贊嘆,後又聽他續道:“故商者不足定乾坤,農科天下先,以此治國,乃平。”
張暄說罷,執手一禮,退到自己座前重新坐下,不再吭聲。樓中先安靜片刻,便有幾個書生順着他的意思說了下去,言辭間華麗非常,慷慨激昂,倒也博得滿堂彩。再過幾刻,便連關原都扯了幾句,不過他腦袋裏對這些東西不甚清楚,也知道自己大約是上不了二樓,只三兩句意思意思便罷。
“天下之治,士農兵工商,缺一不可。士中選才,乃國之脊梁,農家侍田,乃國之根本,兵者兇險,乃國之依靠,工者擅進,乃國之源泉,商者詭谲,乃國之引流。”皇帝突然站了起來,侃侃而談。
“雖商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然大體上運足補缺,江蘇之水米,嶺南之荔枝,幽雲之毛皮,大漠之藥材,何以彙聚平京?乃商之由。以此,彙通有無,民風靈便,又有何不可?以有識之士督管,各部團且配合,天下乃治。何愁盛事不來?”這是半個多時辰來唯一一個捧商的,然而周圍士子搖頭者甚衆。皇帝并不在意,說完就坐下了
張暄已經看到了同僚的幾位侍讀,但卻根本沒認出皇帝。他除了侍讀的身份,并不能上朝。可巧不巧,每次皇帝來的時候,必然是張暄不在的時候。張暄只是覺得那位小公子有點眼熟,況且說得也在理,見他看過來,還點頭示意,并不多做他想。皇帝在他印象裏還停留在十歲左右的模樣,少年人面目變化最大,經月不見都會生疏,何況幾年未見,皇帝如今正頂着公鴨嗓,難怪他認不出。
接下來便都是辯駁皇帝的,皇帝風輕雲淡,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個商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隔了許久,快要結束之時,才聽見劉幽開口。只是劉幽惜字如金,片刻即止。她說罷,就聽到一聲清脆鑼響,第一日的論題,結束了。
又略坐盞茶功夫,管事便拿着榜單,站在商字底下念出名次。每一人都有幾句點評,全部出自上屆的樓主謝衍。被點評的都心悅誠服,不再多言。這頭名果然是被張暄拿去了,前幾位也是直隸奉天幽雲各郡出名的才子。皇帝排在第八,劉幽第九,除了關原果真排在後十,楊融江寒楓倒都進了二樓。幾人不再多言,皇帝與劉幽便先行離開了。
倒是張暄專程走過來與幾人主動相邀飲酒,他為人忠懇,又不跋扈,平日裏話少是少,但與張晔一比,當真品格出衆了。江楊關三人都不願駁他面子,含笑答應。
四人由張暄做引,去了南門裏的顧北樓。張暄看來是常客,門口的小厮笑着迎他們到了三樓的雅間,倒了茶水後送了幾盤精致的點心就關門而出。幾人閑聊着,不多時菜就上來了。水晶肘子,龍井蝦仁,蜜荔鲳魚,盤盤精致,做工出彩。酒也是好酒,難能的梅花酒,聽堂倌說是滇南雪山上的融雪釀制。
楊融是從未到過這等地方,舉止間略有局促。關原大大咧咧慣了,倒無所謂。江寒楓出身世家,這些也是慣有的。張暄打開窗子,南關街上景致盡收眼底,清風襲來,暢美難言。
“與諸位同僚已久,今日才有機會共飲,暄慚愧,先幹為敬。”張暄雖文弱,但此時也豪邁,一杯酒下肚後,面色泛起微紅,“今日在樓中聽到幾位高才,心折不已。關兄雖沒能入二樓,但豪邁不減,暄心下佩服得緊。”
“張侍讀,別擠兌我了,我是幾斤幾兩,自己清楚的很。本就是去玩玩罷了,能不能上二樓與我何幹?”關原有點喜歡張暄的直言,“但你說的我愛聽,老關我敬你!”說罷,将杯中酒一飲而盡,砸吧砸吧,憨道:“怎的酒是甜的?嗯,回味不錯。”
有關原這麽個糊塗蟲在,席間熱鬧的很。幾人抛開心思,只論文,關原只顧喝酒吃菜,偶爾插兩句嘴,倒也其樂融融。
“對了,今日那位李彥公子,幾位兄長可認識?”說着說着,說回今日的論題來,張暄忍不住問道。
江寒楓回答得十分自然,“并不認識,只是無意中坐在一處,想來是南方來的,不知明年會不會參加春闱。”
張暄一愣,笑道:“改日定要結交下,如此高才,想來若是參加春闱,定會在勤政殿一聚的。”這話說得在理,張暄侃侃而談,并不是小肚雞腸的話。
小二重新上了幾盤點心,見新進來的兩位小公子談吐清雅,待人和善,竟然對着自己點頭稱謝,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可不曾想稍大的那個卻說不用了,他不敢多待,輕輕帶上門出去,倒也不覺得有什麽。
“在其位謀其政,以這個來看,倒是答得不錯。”莊簡顯然已經打聽到兩人的答案,對皇帝表示贊許,不過也就一句,莊簡轉過頭對劉幽笑得燦爛,“瑾辰的話更得我心,‘天下各行,自有天命。相生相克,何必挂心?'這才是我教出來的學生嘛。”
“先生,看來謝樓主也是個淡泊之人,不然不會允我上二樓的。”劉幽不以物喜,“只是沒能看到謝樓主,有些遺憾。”
“謝衍這人就喜歡玩些藏頭露尾的把戲,你只要上得了七樓,定能看到他。”莊簡笑道。謝衍也是當世大儒,出身世家,也是不喜廟堂,跋涉天下的怪才。
“前五樓學生有把握,七樓有些力不從心。”劉幽實話實說,畢竟她年歲還小,閱歷太淺,比不得一些侵淫多日的鴻儒。
“無妨,謝衍這個人注重品行而非才德,”皇帝見她神色有些低落,出言安慰道:“不然就關原那種打油詩,怎麽可能讓他進樓?”
三人又說笑幾句,莊簡看時辰差不多,便催促兩人離開。互相道別後,皇帝劉幽登上馬車,還未坐定,就聽到皇帝對侍衛吩咐道:“拐到翼國公府。”
皇帝坐好後對劉幽解釋,“無妨,論才七日,晚間就回去吧。宮裏朕給你遮掩,放心。”
劉幽想了想,許久沒有回國公府,她實在擔心爺爺的身體,默不作聲點點頭答應了。卻聽皇帝低聲道:“瑾辰,明日朕來國公府接你,回去了好生歇着,杏兒朕照顧着,保證妥當。”
劉幽擡頭,正看到皇帝閉着眼睛歇息,眉間的青色更甚,她實在忍耐不住,輕聲問道:“年前的寒疾可好些?”
皇帝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睜開眼的時候劉幽已經別開頭去,“好些了,”皇帝眼底含着些許笑意,“有胡太醫在,朕不會死。”
這一路再沒多話,劉幽下了馬車後,自有翼國公府上的人将她接進去。皇帝算算時間,對展守中道:“去趟郭家村。”
“是。”展守中知道這位主子是說一不二的性子,鞭梢兒一帶,馬車轉過頭,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