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酆都異聞(二)
少年名叫元懷冬, 經印兒和北浣溪一頓捯饬後, 看起來倒還有幾分俊俏。
印兒抱着手圍着他轉了幾圈, 皺着眉頭道:“元懷冬,能不能把腰板挺直點,別辜負了千晛姐姐為你準備的這身藍色衣裳。”
元懷冬挺直身板, 然後瑟瑟地往牆角陰暗處站去:“能,能把那個給我嗎?”他擡起眸子看了一眼北浣溪手上拿着的帶着黑色面紗的鬥笠,見北浣溪好奇地看他,又緊張地用指甲摳着牆壁。
印兒回頭無奈地瞥了眼他,唉, 剛剛說了這麽多, 現在還是害怕見到陽光。不光怕見到陽光,這個少年還害怕見到生人。
如此內向自閉, 真是有夠頭疼的。
不知道能不能指望他幫上忙。
“千晛姐姐,你在看什麽呢?”印兒轉過頭, 看到千晛站在窗子邊,走過去好奇地問道。
“有點奇怪。”
船窗外,烏雲密布,看起來像要下雨似的。
商船已經駛進巫山之中,在一排排黑壓壓的大山籠罩下,船艙內變得更加幽暗。
千晛聞聲回過頭來, 窗外稀少的陽光落在她的肩膀上, 将這個人繪成一副半明半暗的畫。
印兒見狀止步, 轉而坐到屏風前的茶桌旁, 給自己倒了杯芳香馥郁的西湖龍井,端着賞景時的架子朝窗戶前瞧去:“哪裏奇怪?大山之中,這個時節打雷下雨不是挺正常的嘛。”
“不是這個奇怪。”千晛蹙着眉尖,偏頭看了眼牆角處的元懷冬,又轉頭盯着印兒的眼睛,輕聲道,“你不覺得我們的船行得很慢嗎?”
印兒撇了撇眉頭,在船艙裏坐着,她可感覺不出來:“天色暗了,他們或許開慢了些?”
千晛沉着眉頭,又往窗外望了眼。
太陽徹底遮蔽在烏雲中,山中開始起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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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晛姐姐,不要一坐船就這麽多心嘛。”印兒重新倒了一盞熱茶,遞到千晛手裏,“捂捂手,怎麽覺得越來越冷了。”
新鮮碧綠的茶葉在熱水中起起浮浮,有點像她們這艘船。
千晛感受着茶盞傳來的暖意,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好啦,沒事的。”印兒見千晛低着頭,舔了舔唇角,偷襲似的,用手指輕輕勾了下對方垂下的眼睫,“好長啊,蝴蝶似的。”
千晛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見印兒收回手,笑着朝元懷冬走去:“帽子戴好了吧,小少年,來給我們具體講講你之前說的城外之城的事。”
夠無聊的。千晛端着熱茶,自己用手指擡了擡自己的眼睫,很長嗎?
“城,城外之城。”元懷冬立在牆角,垂落的黑色面紗将整張臉遮得嚴嚴實實,他擡頭看着印兒和千晛,磕磕巴巴地道,“酆都的人,老了,病得快死了,他們就走進城池,一開口說話,他們便會消失。”
“外面……就不用建墳地。就有地方,供我們生存,慢慢地,就變成城外之城。”
印兒搖頭,這些東西她知道。
“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麽你們只選擇走進酆都,用說話的方式消失?我聽船上的人說,你們以前除了土葬,還有水葬的。怎麽沒選擇繼承水葬這一習俗呢,你們祖上老一輩的人這麽開明?”
“最,最開始是水葬的,後來,不允許了。”元懷冬見印兒逼近,便往邊上站了一步。
印兒皺着眉:“誰不允許?”
“他們……”元懷冬又往邊上挪了幾步,像是怕說出什麽,“我,我不知道。”
印兒見這少年身體發抖,像在逃避什麽,眼神立馬冷下來:“你最好給我說實話,我答應救你,帶你回家,不是讓你在這兒欺瞞我的。”
“是……是卞城王不允許。”元懷冬被吓得哆哆嗦嗦,“卞城王是冥界第六殿的閻王,他命令那些命數将近的活人自己走進酆都。”
剩下三人聞言,瞬間不悅。這像什麽話,酆都是鬼城沒錯,可人界、冥界之間隔着“生死”一線呢,活人就算只有一口氣,那也輪不到冥界來管。
“他為什麽這樣做?”印兒忍不住問道,進入夢神的夢裏,冥界不就不能勾魂了嘛。這樣不會對冥界有影響嗎?她看了眼元懷冬,這人果然答不出來。
卞城王,印兒心心念念着這三個字,偏頭看了眼千晛,嘀咕道:“正好,我們就是要去找他。”
“姐,姐姐。”元懷冬聽到印兒說要去找卞城王,竟然撩起黑紗,一臉慌張,“不,不可以找他。”
印兒聽着這聲“姐姐”,覺得有趣:“為什麽?”
“他會娶你的!”元懷冬睜着眼睛吼道。
印兒慶幸自己沒喝茶:“他有病嗎?又不喜歡我,娶我幹嘛?我長得好看?”
元懷冬仰頭看了眼北浣溪和千晛,點頭:“你們三個,都長得好看,他看見了,會娶你們的。”
“真的真的,”元懷冬見她們不信,十分着急,“鬼将出門見到好看的姑娘,就會跟卞城王說,卞城王就會讓那戶人家将女兒裝進棺材裏,順着鬼河流進冥界!他們會抓活人的!”
元懷冬吼起來,半點不結巴。
“這,北陰大帝不管?”印兒覺得難以置信,這不是小鬼犯事,而是閻王犯事。
北陰大帝是冥界的王。
“小肆說,北陰大帝消失了,”千晛提醒道,“她猜測可能與夢神被困在酆都之上有關。”
印兒想起這茬,又覺得棘手。她總覺得沒那麽巧的事,她要找的鬼角菩提在酆都,紅塵露也在酆都。若只是對付卞城王,她們三個加上之後來的花小肆應該有九分勝算,可若要對付北陰大帝,那可就幾乎毫無勝算。
北陰大帝不管卞城王,是不是也說明他在放任這個閻王行事?如果是,不就太糟糕了。
衆人正陷入沉默的僵局,忽然感到船只猛烈搖晃起來。船艙內的擺件都被晃到地上,杯子、椅子噼裏啪啦地砸出一陣接一陣的響聲。
“怎麽回事啊!”印兒見船上的夥計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吼道。
“姑娘,沒,沒事,不用擔心,就是撞到石頭,船進水了。”夥計說這話時,自己都不相信,“您,您放心,一定會順利到岸的,我們這船能……”
“啊,鬼啊!”船艙外忽然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喊聲。
天空忽地轟隆隆炸起一聲驚雷,仿佛要将巍峨大山劈開似的。
印兒和千晛來不及多想,慌忙朝船頭沖去。
“我們也去。”北浣溪聽到外面忽然噼裏啪啦下起暴雨來,着急地拉着元懷冬跟了上去。
“怎麽回事?哪裏有鬼!”印兒和千晛一沖出船艙,便被傾盆大雨淋得渾身濕透,山谷裏的狂風吹得嗚嗚作響,閃電劃破天空,一瞬間将天地照得通明。
船頭上的人扔掉竹竿,吓得摔倒在地上。船長見印兒她們出來,慌忙爬起來道:“兩位姑娘,你們快進去,快進去,沒事的,我們會處理。”
他轉頭吼道:“去拿刀,去拿刀,快!快!”
“啊——!”元懷冬突然捂着耳朵尖叫起來。
印兒趕緊回頭,見元懷冬往後退,立即明白是水裏有東西。她和千晛兩人推開船長,朝江面望去:“這是什麽鬼東西!”印兒捂着心口退後了半步,有點被吓到,“是屍體嗎?怎麽只有腦袋浮在上面。”
“是,是屍抱船!”元懷冬喊道。
“那不是泾河才有的玩意嗎?南江怎麽也有?”印兒抹着臉上的雨水,自言自語道。
屍抱船,就是行駛中的船只無緣無故地被定在水流中,仿佛被什麽拽住似的。
“恐怕不是屍抱船,”千晛望着停在漩渦中央,吃水越來越重的船只,陰沉着臉,她剛剛果然沒想錯,“可能是百年難遇的鬼行舟。”
“鬼行舟?”船長急了,正如印兒所言,南江流域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呢,“那……姑娘,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我聽說,他們是想要香燭貢品才攔路的。”
“對!香燭貢品!”船長喊着,“來人!快,快,把那些貢品全部扔進河裏。”
“別扔!”印兒皺眉道,“不過是幾只水鬼,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們算什麽東西,敢攔我的船。”
“印兒,住手。”千晛握住印兒燃起烈火的手掌。
印兒一聽,不懂千晛的意思:“為什麽,這些個小鬼,我們還對付不了嗎?”
“對付得了,”千晛沉着眉道,“但水裏有嬰兒的屍體和肚子臌脹的女人。”
印兒一愣:“那,又為什麽?”
“我不知道她們為什麽要攔船,但我知道我們一動手,她們這些水鬼就真的永世不得超生。”千晛看着印兒濕漉漉的臉,伸手碰了碰她濕漉漉的睫毛,“別殺她們,萬一日後可以度化呢?”
印兒忽然覺得心口一顫:“我,我不殺她們,但,我也不能讓她們得逞。”
印兒呼了一口氣,沖千晛笑道:“相信我。”
她一轉頭,神情嚴肅下來:“阿溪,化龍!”
元懷冬驚吓地看着身邊的小姑娘在眨眼睛化成一條金龍飛上山巅,只見她盤亘在空中,仰天發出陣陣長吟。天上的烏雲竟然在剎那間散開來,露出一輪浩蕩的圓月,山間風雨驟歇。
“千晛姐姐,我去水下補船,我真的不殺她們。”
北浣溪聞聲,龍身周圍立刻浮現出一顆巨大的水滴,印兒松開千晛的手,踩着桅杆躍上龍背。
金龍一甩頭,瞬間沉入水中。
“千晛姑娘,這……這……”船長驚訝得下巴都合不攏,胥公子只是說船上三位姑娘并非普通人,沒說她們這麽不普通啊。
千晛搖頭,走到船杆邊上,望着屍體在瞬間沉入水中,算了,只要不殺她們,就随她去吧。
估計那些水鬼在底下挨揍呢。
元懷冬哆嗦着腿:“姐,姐姐,那位姐姐會不會有事啊?怎麽這麽久還不上來。”他挪着步子,又偷偷掀開黑紗,朝水面望去。
“估計水鬼有點多。”千晛望着突然從水底浮上來的一具具屍體的衣服,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印兒難道在扒她們的衣服?她們是姑娘啊,這不太好吧。
“印兒,快上來。”千晛皺着眉朝水底喊了一聲。
忽然間,水面咕嘟咕嘟地翻騰起來,一束巨大的水花“咚”的一聲摔在船板上。
“我去你們祖宗十八代的,印兒我揍不死你們!”
“咚——咚——咚——”
一聲接一聲,一個接一個裸着上半身的男人被水花裹挾着扔到甲板上。
他們面容凄慘,狼狽地嚎叫:“女俠,女俠!住手!住手!”
金龍長吟一聲,從水底躍起,印兒一身幹幹淨淨,但火氣十足地從龍背上跳下來。
她望着千晛,指着那一群光着上身,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男人,哼了一聲:“喏,水鬼。”
千晛挑着眉梢,看着趴在船板上的活人。
嗯,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