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虎有陸岐(一)
房頂上飛速掠過紅、白、黑幾道光影,待有心人擡頭望時,卻只能看到碧藍的天空和幾朵随風漂泊的雲。
印兒和千晛戴着鬥笠站在人群後面,剛好能看到前面發生的事情。雞老板擠着推着要站到前排去,被官兵一吼,又像個老實巴交的小商人,縮着脖子往後退了幾步。狗妹三人踮着腳站了半天,最後氣鼓鼓地坐到地上:“怎麽一個個都長這麽高!”
“聞到你們陸岐哥哥的味道了嗎?”印兒望了眼人群,“我估摸着他應該在這些人當中。”
彎月仰着頭,想起陸岐,搖頭:“印姐姐,陸岐哥哥是不一樣的,如果他不想讓我們聞到,我們就聞不到。”
“還是盯着點。”印兒扶了扶帽檐,無奈地道。
她當初探陸岐靈力,見對方毫無異狀,便以為是個有獸緣的普通人,現在看來,可沒那麽簡單。能操作伥鬼為其所用的,只有百獸之王的虎族。她之前就覺得陸岐這個名字耳熟,現在想來,估計是因為那四大妖王之一的神獸陸吾也姓陸。既同姓,那八九不離十,是有某種關聯的。
但是即使如此,陸岐,也不見得是站在她們對立面的人。
印兒收回猜度的心思,重新盯着前面的女人——城主夫人,這才是她們此行的重要人物。
醉花樓裏傳出姑娘們受驚的叫喊聲,引得青娘皺起眉來,甩手踏進門檻,中氣十足地沖樓上喊道:“當兵的,你們搜東西就搜東西,手腳給我放輕點,別把我們姑娘吓到了!”
“你!”馮将軍怒瞪雙眼,正欲拔劍,被夫人彎着眉眼一瞧,收劍回鞘,兇神惡煞地瞥了青娘一眼。
夫人像個看戲的一般,安靜地站在原地。
小公子倒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切地等候着裏面的官兵出來,他自然是希望裏面能找到些不幹淨的玩意,這樣便能免去一些責罰。
百姓們交頭接耳,神色凝重,大雁城已經出了不少妖邪之事,可不能再出什麽別的亂子。
“報!”一排官兵捧着一個檀木盒子從醉花樓裏列隊跑出來,衆人見盒子都驚吓得往後退了一步,小公子抓着身邊的仆從,害怕地道:“嫂嫂,你看,我剛剛就說醉花樓有不幹淨的東西。”
馮山哼了聲,看了這變卦如變臉的小公子一眼,面上冷笑:“醉花樓雖無命案,可真無邪祟之物?”
青娘扯着嘴角:“醉花樓真是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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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山看着那叫青娘的女人抓着門檐往後退了一步,臉上的笑容更深,轉身禀報:“回夫人,發現一可疑的檀木盒子,容臣開盒驗物。”
夫人猶豫了片刻,點頭。身後的侍女立即護着她往後退了半步。
印兒瞧着官兵上前護住百姓,既覺這馮山還算值得稱道,又覺這馮山有些愚蠢,忍不住小聲笑道:“你瞧見了嗎?青娘那表情明顯是裝的,她顯然不懼怕對方打開這盒子。”
“沒準盒子裏的東西就是故意給誰準備的呢。”
“何意?”千晛看着印兒一臉壞笑,實在不懂狐貍這種動物的思考邏輯。
印兒挑眉:“千晛姐姐,你且看着就是。”
馮山将盒子置于地面,抽出長劍,眼神陰沉地盯着盒子,只聽得他揮劍朝盒子砍去的剎那,有女子嬌聲喊道,“将軍,不要啊!”
馮山笑了聲,手握利劍,在一片木屑灰塵騰飛中,将那盒子一劈兩半。
“啊!将軍!”百姓瞬間捂着嘴震驚地喊起來。
官兵個個面面相觑,手執長矛,“這,這。”
姑娘們捏着帕子,紅着臉“哎呀”一聲,堪堪關上樓窗。
小公子瞪着地面上的東西,愣了半天,最後怒道:“馮将軍!”
馮山揮手掃開眼前飛起的灰塵,正欲再出手,見衆人異色,慌忙定睛一看,剎那間面色鐵青,雙手顫抖,一個健步持劍直指青娘:“你敢耍我!”
“馮将軍啊,可使不得。”身旁的侍女聞聲立即彎腰将地上繡着“馮山将軍”四字的紅肚兜撿起來,呈到夫人面前。夫人瞧着紅肚兜,掩唇笑起來,“衆所周知,我們馮将軍不好女色,興許這只是某位姑娘常倚窗前,愛慕将軍的飒爽英姿罷了。只是,”夫人蹙着眉尖,“要是手帕就好了,沒準将軍打馬過,落花有意,剛好落入君懷呢。”
“夫人!”馮山大怒,卻萬般奈何不得。
捧着盒子出來的小兵瑟瑟發抖,幸虧夫人東引怒火,不然他準被問罪,吃不了兜着走。
“好了,将軍,開個玩笑罷了,”夫人走到将軍跟前,面容嚴肅:“我大雁城的将軍,戍守邊界保家衛國,外禦犯我族人者,內壓賊臣霍亂之心,護我大雁百姓周全,豈可受兒女私情束縛。”
“所以,将軍,劍不是用來指向這些需要你保護的百姓的。”夫人按下将軍手上的劍,淡淡開口。
馮山被眼前這一雙薄涼的琉璃色眸子盯着,心中一沉,後退半步,低頭抱拳,啞聲道:“臣受教。”
“既是無事,便散了吧。”夫人瞥了眼小公子,笑道,“琰兒,記得和馮将軍一塊兒回去領罰。”
“這是什麽事,竟然這麽大動幹戈,本城主是不是來得遲了些?”
印兒正笑得開心,聞聲立刻警覺起來。不遠處,一輛四角挂着銀鈴铛的馬車停下來,馬車裏的男人一身紫袍,翩翩然從馬車裏走下來。他踏着步子往前走,每走一步都逼得人止不住後退一步。
正是那日的蟒袍城主!然而,這并不是令她感到最害怕的,她捏着拳頭,緊盯着後面下來的握着拂塵的青袍道人。她記仇得很,當時集市出手相救中,她可是被這道人逼得将赤焰撤回掌中。
“參見城主大人!”衆人齊齊喊道。
城主一身紫袍,顯得眉間貴氣十足:“都免禮吧。”他掃了一眼地面破碎的木盒子和劍痕,不由得皺起眉來,走向夫人,笑道,“夫人,你這是在令馮将軍做什麽?怎麽琰兒也在這兒?”
“夫君,你怎麽過來了?”夫人聽見白幸烽的聲音,面上本笑靥如花,然而,當她看到白幸烽身後拿着拂塵的道長時,卻微不可聞地皺起眉來。
城中百姓方才驚恐一除,此時便熱鬧起來,夫人和城主一同出現,那真是頭一次。不過當他們看到那不茍言笑、面容蒼老的道長時,立即板着臉悉悉索索起來——
“這不是前幾日在集市降服僵屍的道長嗎?他怎麽也來了?”
“哎!我那日可是親眼瞧見,這位道長厲害着呢!”
…………
印兒聽着這群人的交頭接耳,不自覺地握緊拳頭,十分不滿地“哼”了一聲。
千晛伸手握住對方的拳頭,朝她搖頭。她的手心很涼,對方的手背很熱,蟬鳴的夏季裏,天幹物燥,急不得。
印兒的心跳倏忽停駐。她重新偏頭去看千晛,然而那人只是緊緊握着她的手,波瀾不驚地平視前方。
她不由得失笑,她看起來有這麽沖動暴躁嗎?
“夫君,你不是說公務繁忙,怎麽來了此處?”夫人在站到城主身邊時,陰沉着眸子瞥了眼身後的青袍道人。
青袍道人自覺地退後一步,恭敬有禮:“夫人好。”
“阿迎都有空來,本城主自然是有空來的。”不知道白幸烽有沒有瞧見,只見他雙眸含笑,更顯出一派“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味道來。不過,他并未牽起夫人伸出的手,反倒回身,負手而立,望着馮山,神色威嚴,“馮将軍,你不好好守着城門,擅調軍隊來此風花雪月場所,所為何事啊?”
馮山瞥了眼縮在一旁不敢吭聲的小公子,真覺得自己今日出門踩了狗屎,小公子再無理取鬧,作為城主大人的堂弟,都不會受到過多苛責。他就不一樣了,方才夫人是小懲于他,現下倒黴又遇到城主,只怕沒那麽輕松能将此“可大可小”的事兜過去:“回禀城主大人,小公子說醉花樓有命案,微臣兼統城南治安,便率兵前來。未料小公子口中的死人,現下活得好好的站于此處。小公子便言有妖,臣正準備仔細搜查一番,夫人便來了。後經夫人下令後,臣派人仔細搜查,未見有妖邪作祟之物。現下正欲歸兵。”
“啊,不是我,不是我,”縮在一旁的小公子見責任又往他身上去了,立即出聲道,“哥哥,是呂侯爺今早一直跟我說,有妖怪有妖怪,我心中害怕,又念及城中近況,才讓馮将軍過來的。現在看來,應該是我們喝酒喝糊塗,看錯了,造成一場誤會,還請哥哥贖罪。”
小公子梗着脖子望向夫人,似乎在找她求情。
“琰兒并非出于有意,夫君不妨饒他這一次,”夫人開口笑道,“方才已仔細搜查,毫無妖物,想必琰兒和城中百姓們都已安心。現下,還是讓馮将軍撤軍,莫壞了這醉花樓的生意。”
“夫人,”白幸烽耷下眼角,頗有些無奈,“行,既然夫人已将此事妥善處理,那馮山,你便率軍回防吧。這入夜了,還得加強警惕。”
他轉頭又望着城中衆幹百姓,擡手道:“諸位,時候不早了,還是早些回家。城中妖孽作祟,雖不日便可清除,但現下,大家還是小心着點。”
“彎月,有疑問。”印兒聽着城中百姓感謝城主,忽然皺眉道,“這死了這麽多人,怎麽這些百姓不見鬧事的?這有些不正常啊。”
雞老板不知道什麽時候退到了後面,壓低聲音道:“什麽不正常,再正常不過,你以為死的那些姑娘都是什麽人?都是家裏一窮二白的人家。你知道城主除了安葬她們,還給了什麽嗎?”
印兒被突然出現的人吓到:“難不成是銀子?”
雞老板嘆了聲:“可不就是銀子。按人頭計算,每人十兩,死去的女子家裏面,都是有兒子的,那至少也是每家三十兩。三十兩,夠普通人家衣食無憂地生活三年了。”
“所以他們才不鬧啊,你們上次入城,城門口也沒什麽不守規矩的人吧。”雞老板道。
“可是,陳員外的女兒,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啊。”印兒皺着眉道。
“所以,她是個例外。”千晛跟着人群後退,沉聲道,“紙箋,集市。”
印兒愣了片刻,瞬間明白過來,她擡頭道:“如果是真的,那現在,豈不是很異常?”
千晛盯着前面的一群人:“也許。”
印兒暗道不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馮山騎在馬上,正欲率軍回防,突然聽見醉花樓內一聲慘叫,他擡頭一望,瞬間踏馬騰空而起,将從破窗處墜落的姑娘接于懷中。
“将軍!救命啊,玉安姐姐,在咬人!”
青娘聽着樓上接二連三的叫喊聲,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