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耿耿不寐(六)
十二生肖在六界中的地位,若細道下來,便有天壤之別。虎王陸吾和螣蛇祖夜臣服于妖界之首孔雀大明王孔宣,既為神獸一族,也屬四大妖王之列。龍族坐享四海,戰神陽時姬為神龍一族的驕傲。除卻上述人物,剩餘九族便與其他普通的妖物別無二致。
不,狗族老大十分看不起人間蒲樹林在《閑齋志異》中對此的評判。于是,逢年過節便教導他的子孫後代,兩眼一瞪,胡子一撇,“孔雀大明王有什麽了不起的,還不是仰仗了佛祖的光,螣蛇要不是之前在女娲娘娘座下,現在指不定在哪個陰暗潮濕的洞裏,還有那虎王陸吾,肯定是因為他跟陸壓道君一個姓!”
有理有理,一衆小狗謹聽長輩唠叨,全都記住了一個要點:狗族得巴結一個厲害的人物。
從小耳濡目染的狗妹彎月、應月和憐月三人此時正圍繞在千晛身邊,心心念念這是個超厲害的人物。
印兒一邊走路一邊摘着枝頭的野果子啃,她瞥了眼隔壁被簇擁着一臉難受前進的人,轉頭大笑,“狗妹,你們仨拜她不如拜我,她打架好弱的。”
林中飛過一只“嘎嘎”叫的烏鴉,一陣沉默。
嘁,印兒低頭擦着她的青果子,嘀咕着“怎麽這麽快她就不是唯一的信徒了”,突然有點開心,又突然有點不開心。
“哎!停一下!”一直圍繞着千晛說話的三人忽然攔住了衆人前進的腳步,皺巴着一模一樣的臉,悄聲道,“七爺和八爺來了。”
人間每座城池之中都會有一城隍廟,城隍麾下,除卻文武判官牛頭馬面、枷爺和鎖爺外,這七、八二位爺便是指的黑白無常。
她們由狗妹嗅味帶路,去的便是那城東亂葬崗。林中忽然飛起許多腐鴉,與那日林中所見的不同,這些烏鴉并沒有受人控制,只是剛好亂葬崗的屍體比較多罷了。
一行人屏氣凝神縮在暗處,印兒扒着樹,探着腦袋朝狗妹所指的方向望去,皺着眉小聲問道,“那鬼差會看到我們嗎,我怎麽看不見他們?”
“噓,過來了。”彎月道。
印兒,陸岐,雞老板三人只看到不遠處屍氣漫天的亂葬崗,其他什麽也看不到。這樣一瞧,狗族還是挺厲害的,至少總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印兒看着狗妹三人緊皺眉頭,無聊地聽着彎月轉述,“八爺在給那些鬼魂排隊呢,看來最近扔在這亂葬崗的屍體挺多。”
印兒挑眉,心裏樂道,她以前以為冥界勾魂都是一個一個來呢,想來一年死那麽多人,一個一個地來,豈不累死那些陰差。
“瞧見那陳員外的魂魄了,”應月又接着道,“好像還有那陳員外的夫人。”同住城北,想來是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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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兒卻不由得心頭一驚,偏頭去看千晛,怎麽陳夫人也死了。然而千晛凝視着遠方,根本沒注意到她。陸岐和雞老板無聊地靠着大樹,捂着嘴不出聲,在哪兒瞧地上成隊的螞蟻,看來是又要下雨。
忽然有人輕輕戳了她一下,印兒擡頭,見千晛回過神來,正在看她。千晛指了指遠處,印兒嘟着嘴搖頭,兩人竟然看懂了對方的手勢。印兒眨巴着眼,正準備小聲問一句“月老小仙,你可看得到前面發生了什麽”,便感受到對方的指腹貼着自己的眼皮上方,冰涼冰涼的,甚是舒服,讓她下意識地想閉上眼睛。等對方又戳了她一下,她一睜開眼,便瞧見了不遠處亂葬崗的模樣。
黑無常手執腳鐐手铐,白無常懷抱哭喪棒,各自站在鬼魂隊伍的兩頭。白無常吐着長舌,頭戴“一見生財”的高帽,滿臉怒容,“七哥,下次咱争取換到江南去吧,這大雁城死忒多人,都快趕上酆都了。”
“別啰嗦,趕緊的,”黑無常的官帽上寫着“天下太平”四個大字,面容兇悍,“酆都那裏一有北陰大帝,二有卞城王,趕着去死下江南啊。”
本來就死了嘛。白無常吐舌頭,哎,好像不用吐,夠長了。
“七哥!”白無常又嚷嚷起來。印兒暗暗想,這白無常沒準可以當話友,話多的真是合她心意。
“啥屁事一天在那兒叫喚來叫喚去,你那舌頭不嫌硌得慌嗎?”黑無常甩了一記冷刀子過去,“說啊,愣着幹啥!這亂葬崗收拾完了,城裏頭病死的氣死的,還有老多呢。”
白無常跳着走到一具屍體旁,喊道,“七哥,這個死人怎麽沒有魂啊?我勾不出來。”
“怎麽會沒魂?”黑無常迅速地飄過去,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七哥,一看就往後退了一步,“老八,不得了,這大雁城可能又出了糟心事。”
黑無常瞅着一衆小鬼,“趕緊,咱倆先回去告知城隍那老頭子,這硬生生沒了一個鬼魂,跟閻王的生死簿對不齊,咱倆就慘了!”
彎月和應月一人演白無常,一人演黑無常,學着兩人的口氣向看不見的陸岐和雞老板轉述,陸岐害怕地躲在衆人後面抱着大樹,“要是對不齊生死簿,不會拿我這種活人充數吧。”
印兒樂道,“估計不能,畢竟他們半夜在你面前出現,你就吓死了,談不上活人。”
“什麽人!”黑白無常突然厲聲喝道,瞬間陰風陣陣。
印兒和陸岐趕緊閉嘴,然而黑白無常卻并不是朝她們襲來,反而揮舞着鎖鏈朝着那具無頭女屍的身側攻去。
“好大的膽子,敢到亂葬崗來動我們的鬼魂,怕不是也想跟我們去陰間走一遭了!”黑無常怒道,黑色的鐵鏈直勾勾地打在地上,臭烘烘的空氣中忽然便響起“人”的叫喊聲。在尖叫響起的一剎那,白無常手執哭喪棒重重擊于地面,打得塵土飛揚,地上的“人”在陰風怒號中瞬間現形。
“七哥,這……”白無常定睛一瞧,地上的哪裏是個“人”,分明就是壽材鋪裏紮的紙人,被人施了法,要拖走這具無頭女屍。
黑無常面上煞氣濃重,“溜得真快,要讓你七爺我逮到,非把你送進阿鼻地獄不可。”
“那七哥,這無頭女屍的魂不在了,這屍體可咋辦?”白無常收起他那哭喪棒,哭喪着一張臉,“沒有魂兒,閻王爺不會宰了咱倆吧。可是,明明咱接到命令的時候,那簿上是有這陳家小姐的名兒的。”
印兒想起那白色拂塵落在陳小姐頭上的那一刻,興許是那一刻,魂魄出了竅,在生死簿上烙了名兒,而屍首異處的那一刻,被人當作屍鬼利用的法術解除,魂魄便至此消散。
那黑無常沉默了片刻,頗為無奈,“那還能咋辦,實話實說呗,又不是咱倆不勾魂,是那惡人當道鬼見愁啊。”黑無常覺得自己這個笑話講得挺有趣的,奈何他八弟沒笑,于是只得兇神惡煞道,“愣着幹嘛!趕緊牽魂回,人家好轉世,咱倆好認罰!”
白無常跳起來使勁地跺了那紙片人幾腳,乘着地獄大門的陰風一同消失在亂葬崗前。
躲在樹後的一群人立即走了過去。陸岐腿腳打着顫兒在後面慢慢地磨蹭過去,而狗妹三人早已繞着亂葬崗狂奔起來,時不時地“汪汪”兩聲。
千晛見印兒蹲在地上,撚着那紙紮的白色小人看得頗為入迷。印兒蹙着眉尖捏了捏紙人,又湊上去聞了聞,偏頭有些不适應,“好重的脂粉氣。”
雞老板拉着陸岐一起去将那陳小姐的屍體擡過來。在夏日裏,屍體已經有些腐爛,散發着濃烈又刺鼻的怪味。
“什麽脂粉氣?”雞老板看着這具屍體,真是可惜了,這陳家員外的姑娘,小時候還去同悅客棧玩過呢。那時候見這丫頭,才半截高,紮着羊角小辮,機靈得很。
“你聞聞。”印兒将紙人遞過去,陸岐哆哆嗦嗦地接過來,放到雞老板鼻子前。雞老板嗅了一下,似乎沒聞出味,又親自拿到手上,使勁嗅了一口,大聲喊道,“彎月,來聞!”
“找到了!”彎月三人抱着頭顱飛奔過來,癟着嘴,看着要大哭,“找到了。”
若不是聞得到氣味,這面目全非的模樣,哪裏瞧得出是陳家小姐。印兒見着頭顱,小心接過,将她與屍身靠着,她望着千晛,有些期待,“能行嗎?”
千晛沒點頭也沒搖頭,避開印兒期待的眼神,示意大家往後退退,她閉上眼睛,從天便降下一道白光,停在她指尖,凝成一根透明的針。繞着她的紅線穿過天光磨成的針,順着陳小姐的屍身,将頭顱和脖頸拼接起來,那一串串的紅線痕跡觸目驚心,然而總歸算得上一具完整的屍體。千晛瞧着林中的樹葉,招手引來大風,風将樹葉吹下枝頭,排着隊穿過紅線,在空中織成一件碧色的裙裳,裙裳上繡着盛開的荷花。千晛将她穿于女屍的身上,她記得的,這位小姐名喚初荷。
“是魂!”印兒瞧見千晛眉間的紅色焰紋,低頭驚喜地看到平躺的屍身上慢慢化出一縷飄渺的魂魄。
“真的是陳小姐!”狗妹三人抱在一起驚呼起來,“太棒了,千晛姐姐你真厲害!”
衆人未察覺千晛睜開眼時眸中的驚訝之情,她未曾想,這只三千年小狐貍的念力竟能強大到直接渡人化形,畢竟妖在冥界看來,是低于人在轉世輪回中的品階的。
“怎麽,怎麽回事?怎麽像,像又要散開來?”陸岐指着剛剛凝好的神磕磕巴巴地說,“千晛姐姐。”
千晛眉間的烈焰紋加深了一層,印兒便頓時覺得呼吸不暢,她忍着沒吭聲,盯着千晛聚魂,可是那魂魄似乎與人對着來一樣,在聚到一起後,豁然四下炸開來,巨大的念力逼得周圍的人統統往後退了一步。印兒順手扶了千晛一把,“你怎麽樣?”
千晛搖頭,着急地盯着那縷脆弱的魂魄,急聲道,“不要,留下來!”
空中妙齡女子的魂魄慢慢淡去,映着天邊深紅的晚霞,她在又一次消散的瞬間,回頭欠身微笑,盈盈體态恍若林中初見,“謝謝。”那聲音很清很淡,淡得不想活下去,又累又倦,但似乎又有點眷戀。
“陳姑娘!”狗妹齊聲喊道,想抓住她,然而那魂魄便一下四散開來,這一次,再無人渡她。
“為什麽啊?”陸岐望着千晛,紅着眼,“怎麽會這樣。”
千晛的指尖還在打顫,眉心的印記退散下去,她搖頭,望着在一瞬間消散的魂魄,不想說話。
明明是成功了的。
雞老板從屍體邊上爬起來,頗為生氣。他不知道為何一個人執意想死,甚至不惜魂飛魄散。他低頭盯着這具孤伶的屍體,猛地瞥見屍體所穿蓮鞋裏似乎有東西,頓時壓住心中的怒火,“這是什麽?”
那是一張沾着血的素箋,上面寫着秀雅的小楷,“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印兒感到眼皮一陣亂跳,盯着那枚素箋,是贈予情郎的詩句?怎的會漏在鞋間,還是說有人放進去的?
“這背面是不是還有字。”陸岐忽然道。
衆人回神望去,那素箋的背面隐隐約約竟是用血滴出來的“救”字,那個字寫得太慌忙,筆畫不完備,以至于從正面看,還以為是沾了幾道血痕。
“天殺的,”雞老板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以本使者活了幾千年的經驗來看,這陳家姑娘就是沒腦子被薄情郎害了,她爹拼了命救她沒救過來!”
“住嘴,死者為大。”印兒面色陰沉,頗為不悅,倒不是因為雞老板的話,而是因為她也是這樣猜測的,她走到陳員外的屍體旁蹲下來,掰開他僵硬多時的手指,發現果然有傷痕。
有人拼命護着你想讓你活下來,你卻趕着去死。印兒看着陳小姐那具屍體,又看了眼沉默不語的千晛,早知道不救了,渡個屁的魂,搞得剛剛像被掐斷了一口氣,現在渾身難受。
不過,也只是猜測罷了。印兒氣的,是剛剛明明魂聚了,那陳家小姐卻選擇自散魂魄。
“算了,尋個好地方,将陳員外和陳姑娘葬了吧,也算對得起這場緣分。”印兒開口道,瞥了眼小弟陸岐。
陸慫岐卑微,卻力大無窮。他點頭将父女倆擡上印姐姐幻化出的木板車上,長長地嘆了口氣,“一路走好。”
印兒跟在千晛身邊,看着前面拉車的人,又問道,“剛剛,你沒事吧?”不知道為什麽,跟這話少面冷的小月老說話時,她總想擺出個笑臉,“像你昨日在林間安慰我一樣,我也想說,這不是你的錯。”
千晛看了她一眼,沒理她,低着頭往前走。
印兒跟在邊上叽叽喳喳,“你剛剛真的還蠻厲害的,不救人的時候,眉心那玩意也能出來嗎?我覺得很好看。”
千晛聞聲竟然用手背蹭了蹭眉心,“不好看。”
“好看!”印兒道,真的好看,她見過人間美人千萬種,偏覺得這天牢裏驚鴻一瞥的小神仙美得天理難容。
“不好看。”千晛又道了聲。印兒争着說“好看”,沒聽到千晛那微弱的一句,“獲罪之神眉間才是烈焰紋。”
天上神祗的是金光紋。
“阿嚏!”彎月站在雞老板身邊走着,忽然皺着鼻子打起噴嚏來,“味道好重啊。”
“哎呀,忘了這茬,”雞老板推着車,猛地想起剛剛有事沒辦,慌忙拿出那張紙人,“彎月,你聞聞,這味道好熟悉,我有點不太想得起來。”
彎月“哦”了聲,悻悻地湊過去聞,突然叫道,“雞老板!你又偷偷跑去城南醉花樓了!”
雞老板老臉頓紅,趕緊擺手,“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
城南醉花樓,大雁城最紅紅火火的青樓。
一群人“嘁”了聲,你一嘴我一嘴地互相逗樂着。好像剛剛令他們難過的事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斜陽照在大地上,拉出一群人長長的身影。
印兒想,這群人都還沒打個商量呢,怎麽看着就像要往城南去的樣子。看來,不止她一個人愛管這紅塵閑事,同悅客棧裏也是一堆“三五成群就敢九天攬月和五洋捉鼈”的家夥。
“醉花樓,什麽地方。”千晛不知道大家在鬧什麽,偏頭一臉好奇地問印兒。
印兒抿唇,挑着眉驚異地看了她一眼。千晛盯着她,更加好奇,為什麽印兒要對着自己這樣子笑,就是狐貍眼都快眯成桃花眼這樣笑。
“千晛姐姐,醉花樓就是,”最安靜的憐月正準備出聲,就被印兒一把捂住嘴拉到身後。印兒撿了路邊一朵小野花攤在手中,望着千晛道,“賞花的好地方!一塊兒去?”
千晛看着那朵漂亮的小黃花,猶豫着點了點頭,“嗯。”
憐月被捂着嘴,可憐巴巴地嗚嗚嗚,狗爹說女孩子不能去那種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