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妄為
消息傳來時,長生殿內隋帝一家三口正圍坐在一處,于深宮內賞春,寫春詞。貴妃娘娘剛抽出一支上等的好花簽,笑得明豔不可方物。
茶香袅袅。
霧氣令眼前發生的一切格外不真實。隋帝失手跌了茶盞,貴妃驚呼一聲,随即下意識地轉眼去看南廣和。
南廣和斜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耳朵內嗡嗡一陣轟鳴。他這幾年過的太過安逸,除了每晚夜間偷偷修習重新引氣入體外,漸漸覺得自個兒神魂蘇醒的時日漸長。與體內新生出來的那個嬌柔靈魂俨然有逐漸融合之勢。
王青霄此人,于嬌柔的韶華殿下而言是個難得的好哥哥,知情識趣,又懂得容讓。于孤傲的南廣和殿下而言,王青霄卻是一位難得的将才,如寶劍在匣,雖然尚未得到重用,卻明光四射,隐隐然有大隋朝皇威再振的聲勢。
所以體內的無論是韶華,還是南廣和,都對王青霄很有好感。
無關情愛,純粹是流年浸泡過後的信任與溫情。
然而他終究是放任太久了,心放的太早,竟忘了一直藏在暗處虎視眈眈的仙閣。他以為,烏答兒在接到婚書後立即暴/斃,是仙閣出手。王青霄沒有,他安然度過了四年,與他朝夕相伴,也許是仙閣無暇顧及,也許……只是僥幸仙閣對他勢在必得的心,并不那麽強烈。
南廣和很想忍住臉部的表情,肌肉卻一直不聽話地自行抽搐,嘴唇抖的尤其厲害。他擡起手,才發現手中空無一物,茶盞早已跌碎在地。
青磚地上茶漬狼藉,父子兩人的茶盞,都碎了。
而他自己的手掌中,赫然有蜿蜒血跡。
“吾兒,”貴妃一直随着他目光在轉,落到染血的手掌上,立刻發出一聲驚呼。忍不住傾身将廣和牢牢抱在懷中。“吾兒莫怕,莫要難過……”
話雖如此說,她自己卻先哭了。
梨花帶雨,悲痛欲絕。
一家三口心內皆知曉,這一次突圍,以西南王世子王青霄的性命為代價,身為凡人的他們再次在仙閣面前一敗塗地。
這巨大的恐慌與沮喪,甚至一時間淹沒了哀傷。南廣和不由得擡目四顧,心下惶惶然。“仙閣,國師……崖涘!”
他突然蹦下地,慌慌張張地往翔翥殿奔去。他奔跑的太快,一陣陣春風夾雜着娑婆沙華的香氣,令他渾身一陣冷、一陣熱,始終找不到胸腔裏那顆心落在何處。
待奔到翔翥殿外,撲通一聲,居然摔了一跤。
“……殿下,殿下啊,小心您自個兒的身子!”小三兒一路跟在他身後,哭喊的聲音隐隐綽綽,像隔了一層霧氣袅袅的茶湯。
茶湯撲面。滾燙的,惹得他一陣疼痛。摸了摸臉頰,才發現自己哭了。
“崖涘……”南廣和狼狽地爬起身子,用手拍門。
翔翥殿深門緊閉,滿地落花不開門。
“崖涘,崖涘你出來見一見我啊!“南廣和提高了聲音,陡然心裏發慌。他隐隐約約已經有了一個猜想,卻不敢去認。
“崖涘,崖涘……”
小三兒終于追上來,從身後抱住他,拼命想把他拖回韶華宮。貴妃派來的數名宮娥亦縛住他手腳,攔在門外。
南廣和拳打腳踢,白色軟底靴踹在翔翥殿的門上,聲嘶力竭。“崖涘,你見一見我,告訴我……”
他聲音戛然而止。
門微微啓開了一條縫。門內,一個白衣道人靜靜立在那裏,垂目凝視他。
“崖涘!”南廣和惶急地叫他,目中隐約有淚光。“王青霄,王青霄他死了……”
崖涘微微一愣,下意識擡腳就要邁出來。一步之遙,他卻倏然頓住了,聲音清冷道:“殿下,你又偷偷修習那本書了!”
聲音是肯定句,非常截然。
南廣和茫然随着崖涘的目光在自身掃視了一圈,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圍繞他身側的太監宮娥皆以袖掩面,匍匐跪拜在地,身體瑟瑟發抖。
“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崖涘氣急,忍不住從袖子裏揣出一枚靈符。靈符遇到他白玉般無瑕的指節,立刻憑空化作一面水鏡。
水紋微微蕩開,照出鏡中人一身朱衣燃起了烈焰,火舌燦爛絢麗至極。鏡中人下巴尖尖,一雙丹鳳眼兒含露,發絲衣角無一處不在燃燒。
滿頭釵環不知何時跌落,青絲如瀑布般垂至腳面,在火焰中一根根扭曲成微彎的弧線。
鏡中人眉眼越發美豔,一點朱唇輕啓,十指青蔥如玉。似一個從烈焰中走出的朱衣鬼,又似烈焰中燃燒的堕世仙。
南廣和身處于烈焰之中,卻渾然無所覺。
他茫然與鏡中人對視了片刻,啊了一聲。愣愣的,眼珠子緩慢轉動過來,看向崖涘,口中喃喃道:“王青霄,孤的驸馬他死了。”
“便是不死,也得被你這副模樣害死!”
這四年來,南廣和見到崖涘的次數越來越少。他竟不知何時起,一向清冷卻待他如珠如玉的崖涘,竟也學會了冷嘲熱諷。
從崖涘口中吐出的責備,如三月裏下起的一場磅礴暴雪,澆熄了南廣和心頭僅存的一點熱氣。冷的刺骨。涼徹人心。
“你……”南廣和臉皮抖的越發厲害,眉眼漂亮極了。在這雪一樣白的臉上,這樣絕色的美貌愈發顯得觸目驚心。
崖涘蹙眉,手中白玉柄麈尾微微一動,尚未來得及說話,就見南廣和突然間如玉山傾頹一般,仰面向他身上栽倒過來。
“殿下……”崖涘一驚,立刻忘了師尊太丙道人的吩咐,下意識伸手将人一摟。想了想,覺得不妥,待再要将人推出去,卻見南廣和周身烈焰熊熊燃燒,将崖涘一并裹入其中。色澤濃烈,愛憎分明。
鳳凰在極傷心的時候,或者感到極其憤怒時,會不自覺點燃本命天火,火舌熊熊,燒盡天下間一切污濁。
崖涘垂眸,見南廣和果然已經靈力耗損過度,人陷入了昏迷。雪一樣蒼白的小臉上,眉頭緊鎖,長長的睫毛不停顫抖,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吓。
又像是,奔跑過來,僅僅為了告訴他,自己有多麽的不甘與屈辱。
崖涘無聲嘆息,将人摟在懷中,環視門外拜倒在地簌簌發抖的衆人,聲音清冷道:“今日之事,若爾等洩露半個字,便誅滅九族。爾等可知該要如何?”
“知道,知道!”
衆宮娥太監皆連聲答應,顫抖的越發厲害。頭顱埋在地面,恨不得整個人鑽入地洞內。又恨爹媽少生了八只腳,剛才沒來得及飛身閃開。見到了這奇詭一幕。
崖涘将翔翥殿的門重重合上。随後,在無人窺見的地方,手指輕輕撥動了幾下。虛空中袅袅波紋蕩開,一絲一縷,無聲無息地飄入殿外衆人的頭頂,覆蓋全身。
殿外原本跪拜在地的衆人立即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待再次清醒過來時,對方才小殿下無故自/燃一事已不複記憶。只紛紛詫異自己為何跪在翔翥殿外,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不明所以,紛紛起身離開。
“你既然不相信他們,又要費心叮囑作甚!”
身後傳來太丙道人不滿的嘟囔聲。
崖涘聞聲回頭,卻見太丙道人雙手各持一個瓶子,正在小心斟酌對半攪勻後得到正确配方的概率有幾分。
見崖涘看他,太丙愈發不滿道:“瞧瞧,這就是你看上的小丫頭片子!無緣無故起什麽火……”
太丙道人說着,張口結舌,話語都不利索了。“起,起火……這小丫頭到底是什麽人?!或者說,是個什麽東西?!!”
崖涘無奈,只得嘆息一聲,道:“師尊明鑒!此子并非外界所傳,鳳華帝君用先天元氣與自身精血所化的後嗣,而是……一只真正的鳳凰。所以弟子無論怎樣小心些,都不為過。只因這世上的人,都不可信。”
啪嗒!
太丙道人精心調制的藥劑摔落在地。
“這,這可真是……無量天尊啊!”太丙道人雙目失神,手指着這個好不容易哄到手的乖徒弟,哆嗦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你也忒膽大妄為了!”太丙道人氣的雪白長須一抖一抖的,半天找不到話語,只得反複道:“太妄為!怪不得仙閣叫嚷着要這個小丫頭,敢情是真的鳳凰兒!!”
就連太丙道人,亦不知曉鳳凰從來都是雄性,至今尚無凰,只有鳳。
崖涘垂眸,歉然道:“怕是又要連累師尊了!”
太丙道人抖了半天,捂住心肝兒,覺得丹田內那個碧青色的小人兒又在氣急敗壞地跳腳大叫:咄!讓你當日心軟收下這個禍害!與那姓蕭的一樣,居然是個惹禍的祖宗哎!這可怎生得了!
捧着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一只小鳳凰,難道要與仙閣正面杠上?!
你老胳膊老腿的,還鬥的動嗎?
太丙道人心肝兒抖了半天,最後無可奈何,只得眼睜睜瞧着禍害徒弟抱着小殿下一步步走入翔翥殿深處。
“你,你要去作甚?”太丙道人直覺不好。
“他今日妄動了真火,若不及時調理,怕落下病根。”崖涘懷中抱着人,頭也不回,漸漸去的遠了。
風卷落花,一地殘英。
恰如凡人的生死夭亡,自花枝繁盛的頂端墜落,化作泥土。一切皆發生的悄無聲息。于當事人而言,卻又如此驚心動魄。
作者有話要說:
如前言,王二驸馬再次閃回兩章。感謝朝暮追宛娘娘每日一枚地雷!感謝人畜無害的小臉勤奮催更+地雷!感謝脫發怎麽辦快用霸王防脫的手榴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