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逆天
南廣和抿唇,不發一言。汗涔涔的額頭露在外面,青絲如瀑,劈頭蓋臉垂落一身。月白色紗衣紗褲汗濕重重,整個人痛楚到極致,靈臺卻前所未有的一片清明。
他心中只覺得嘲諷至極。卻礙于仙閣,不能與崖涘撕破臉。
他再次嗤笑了一聲。
在崖涘終于抖着手,将掌心覆蓋在他的天靈蓋上的時候,他突然以極輕、極輕的聲音,耳語般地喃喃道:“……崖涘,孤恨你!”
七歲的孩童,以一種極其鄭重的語氣,說出我恨你。
那一聲,太過鄭重。也太過悲涼。
以至于,從此成為崖涘噩夢中的噩夢。漸漸幻化為崖涘揮之不去的心魔。導致他日後即便不足十年便成功結嬰,震驚整個修仙界,被譽為三百年來第一天才。此後百年卻始終為心魔所困擾,修為停滞不前,百年不得寸進。
崖涘法術後的面容劇烈抖動,簡直控制不了面部肌肉,從兩頰一直到下颚,每一寸肌肉都在抖動。波動劇烈如含了一支灼灼燃燒的火燭,每一滴蠟淚落下,都燙在他的心尖。心神俱裂。
“……殿下,請你信我。信我!”
崖涘無措地、反複安慰南廣和。手心勞宮穴陡然逼出兩道冰雪凝聚的真氣,強行打入南廣和的靈臺三寸。
韶華宮上空,天地靈氣本已形成一個巨大的漏鬥一樣的形狀,黑色星雲盤旋如飛碟,遲遲不肯落下。
此刻崖涘手掌落下,那股盤旋的靈氣便如同遭遇強敵。盛夏七月,韶華宮外氣溫陡然下降數十度。
風雲突至,天降暴雪。
韶華宮外數百株三百餘歲的神樹娑婆沙華,皆在暴雪中簌簌顫抖。枝葉劇烈搖晃,抖落大蓬大蓬白雪,已然盛開的花束亦匆忙閉合,一簇簇,猶如美人閉上了眼,生機隐遁。
夜月清冷,天際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以猝不及防的姿勢降臨凡塵。
崖涘拼盡了生平所學,硬生生将全身真氣抽取一空,并調用外界已成型的靈氣穴,将身體當作通道,把所有抽取到的靈氣盡數轉化為冰靈根真氣。一時控制不住,吸取的範圍向外擴散。
方圓數十裏,靈氣波動大片呈弧線橫掃,空氣扭曲。除了那數十株神樹外,草木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片萎靡,顏色從青翠到枯萎,不過瞬息。
所有生機,皆打入南廣和靈臺三寸。
痛的他再也忍不住,雙手抱頭哀嚎不止。
音波撞在崖涘所設下的結界上,波蕩反彈,不住地顫抖。
崖涘耳內全是小殿下慘呼的聲音。
一遍遍,不斷重複。
“痛……父皇,母妃,我痛……”
“痛,啊啊啊……”
一聲聲,逐漸拔高,越來越凄厲。
如魔音貫耳,聲聲穿透崖涘腦髓。繞梁三日,餘音不絕。
崖涘要強行按住源自鳳華帝君血脈的火靈根,又要抽調靈氣為自己所用,捉襟見肘,全身一陣冷一陣熱。一時如置身冰雪之下,眼前大片冰川傾頹。一時又如烈焰焚身,上中下三處丹田皆傳來刺痛感。
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今夜若不趁此封住南廣和已然自行蘇醒的靈根,一旦築基,小殿下便從此告別凡人軀,正式邁入了修仙界。屆時小殿下修仙之事便會随同吹落花枝的清風一道,雪片般傳遍五洲四海八荒,此界修仙者們便會鹹令聞之。
修仙界人人皆知,在仙門已經關閉的今時今日,搶奪三百年前下界的鳳華帝君遺落凡間的元氣,是最後的飛升契機。
有多少人,從少年到白頭,辛辛苦苦從煉氣修起,待到達出竅化神後,再也無法寸進。如今修仙界就連碩果僅存的六位化神大能,亦在不可避免地衰退。
青絲重新倒退回白發,身軀佝偻。
這六位大能無可奈何,只得閉死關,妄圖封鎖自身修為,隐瞞天機,借此延緩身死道消的時機。
修仙之途,一旦踏上就再也沒有回頭路。
凡人老去,尚有重新入輪回的日子。但修仙之人與天争命,從斬斷六根開始,便覆水難收。一旦不得飛升,身死道消之日,所有修為盡數湮滅,靈魂亦潰散于天地之間。化作星光點點。将從天地間掠奪的靈氣,盡數還給天地。
化作世間草木繁花。甚至塵埃。
但凡有生之屬,皆畏死。
修仙之人活得高高在上,視凡人如蝼蟻。眼下這些蝼蟻尚且能輪回轉世,生生不息,他們這些仙人卻要無故消亡,消失的幹幹淨淨。這對于逍遙了數百甚至上千年的修仙之人來說,如何肯甘心?!
因此自從三百年來數位大能皆沖擊合體期失敗,在雷劫下當場化作飛灰湮滅後,修仙界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人人皆瘋狂地尋找破解之法。
仙機坊耗費全派上下上百年修為,廢去靈石無數,也僅僅推斷出——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截取的一線,便是生機。鳳華帝君血脈會蘇醒。……群狼環伺之下,年僅七歲的殿下如何獨活?
南廣和在最後一刻,聲音突然清楚了許多。“為何仙閣一定要宣稱我是女子?”
這問題橫亘在他胸中,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因為……”巨大的靈壓沖擊下,崖涘的聲音斷斷續續,有些破碎。“若你是女子,仙閣便可留你一命。”
南廣和似懂非懂,渾身再也沒了力氣,雙目往上一翻,就此陷入昏迷。
崖涘輕輕扶住他倒下的身體,軟而小的一個人兒,長發披散,渾身被汗水泡的濕漉漉,以如此無助的姿态倒入他懷中。
“睡吧。”崖涘愛憐地輕撫那人年幼的面頰,語氣漸漸低弱。“待殿下睡醒了,這些事便什麽都不記得了。”
殿下呵,你可知曉?若世人當你作女子,仙閣不過明目張膽地将人強娶入閣,選取數十名修為最适合之人,研習吸食鳳華帝君遺留元氣的陣法。至多,不過被當作一個頂級爐鼎罷了!
但倘若此方世界知曉殿下是男子,世人恐你是鳳華帝君轉世,便不得不殺了你,取盡元氣。修仙界自萬年前接到的禁令從不曾解除,傳至如今所謂仙閣等上古宗門,總會有人知曉——一旦鳳凰兒覺醒,便需徹底将其肉身連同神魂一道摧毀,令你再也不能借一縷先天元氣複生或轉世托生,永絕後患。
萬年時光淹留,許多昔年不可提及的秘事如今已漸漸無人提起。當今天下,下界的人只知道,鳳凰兒是源自上古洪荒時期的存在,一脈相承,鳳為雄,凰為雌。
三百餘年前,鳳華帝君便已是天地間僅存的最後一只雄鳳。雖然無人知曉當年鳳華帝君是如何取出天地元氣,并借助其先天之意孕育化作血脈後嗣,但至少,至今仙閣及修仙界仍不知曉,他的小殿下南廣和實則為男兒身,先天火靈根,極其酷似當初尚未成年期的鳳華帝君在人間的模樣。
當初,仙機坊不過推斷出鳳華帝君所遺元氣為天衍大道遁去的一線生機,下界修仙者們便齊齊為之沸騰喧鬧。倘若他們得知如今大隋的廣和殿下,極有可能是一頭雄鳳,必殺之而後快,血肉分食,殘渣不存。
——殿下,不是仙閣宣稱你為女子,而是當日年僅十歲的貧道,令國師宣揚于仙閣中,言稱你為女子。
如此種種,不過是力求在貧道尚力有所不及的時候,能保你一命。
崖涘滿懷無人可訴的心事,放下南廣和,替人将被褥掖好,悄然離開。
韶華宮外,朱紅色宮牆的牆頭積雪已有一尺來厚,風吹雪滿頭。
崖涘踉跄離開,青絲染白,身形蕭索。
說起來修道之人六根皆斷,塵緣不沾,可是在第一眼見到南廣和的時候,崖涘便明白……此人便是他命中的劫數。
崖涘生下來便具備一身仙骨。自幼聰穎過人,五歲煉氣,百日築基。如今十七歲,已然金丹期大圓滿,即将結嬰。一腳跨入了元嬰老祖的門檻。
然而就像修仙界人人談之色變的那個傳言一般,仍有極少數的修道者,會在修煉途中遭遇塵根反複的困擾,從蓮臺跌落凡塵,重新困頓于世俗七情六欲。且這個将他們從高高蓮臺拉下來的人,亦可稱之為,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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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涘不是劍修。亦不是煉器師。
他所修習之道,世間少有人成功。乃是無情道。
所謂無情道,指凡事不亂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來,不念過往。
大道三千,道藏更是浩如煙海。但是仙閣選中的歷任世間行走,皆入了無情道。此界僅有七人通過無情道得以築基成功,餘下的失敗了的,皆成為棄子。元氣大傷,此生除非改道重修,否則再無修仙之望。
一句改道重修,意味着修為盡廢。或剔除一身仙骨。或有化神期以上的大能灌頂。或在兩條靈根裏另擇一條主靈根。
以上途徑,于崖涘皆不适宜。
他是變異天靈根,冰靈根。沒有第二條靈根可擇選。剔除一身仙骨,于他人而言不過是筋脈重修,于他卻必須活生生剔骨還肉。更遑論去哪兒找那麽傻的大能,抛棄一身修為不要,傾盡全力将修為灌頂給一個不過煉氣期的小子。
所以修道一途于崖涘而言,不進則退。
非生即死。
但他今夜為南廣和封住火靈根,傾盡了畢生修為。身體過度透支後體內靈氣瘋狂亂竄,便如這天地間的雪花一般,突如其來,失去了控制。
待好容易掙紮到翔翥殿前廳,見到師父一身白袍靜靜地站在雪中凝視他,長眉上挂了雪,發須雪白。
崖涘第一次對這個挂名師父産生了堪稱愧疚的情緒。
“抱歉……”他掙紮着說完,眼前一黑,霎時間噴出一大口鮮血,濺落在雪地中宛若一幅綻放的雪景梅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