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真假面
“什,什麽滿意?”
不曾想這人居然如此大咧咧地站在她面前。菩提目光閃爍不定,面上通紅,自不敢直視這無禮之人。
一聲悶笑似從葉振雪的胸腔發出,他低低的問她,“怎來此處?不怕熱嗎?”
這人笑話她,當她沒聽出來嗎?不想理他,她撇過眼去,只見武場上塵土揮揚,成一小片淡淡煙霧,強裝鎮定,“我是來找大兄二兄他們的。”
見葉振雪一瞬不變地盯着她瞧,覺得唇舌有點幹,“…我奉娘娘均旨來的。”
葉振雪挑眉,依舊擋着她的視線,“哦?還以為公主是來探臣的,如此倒叫臣有些失落了。”說罷,他看向了武場上的衆位,這時候太子正進一球,博得滿堂喝彩。皇子們滿場跑近一個時辰,個個筋疲力竭,大汗淋漓,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水人,還泛着熱氣一般。小黃門勤快地将巾帕遞上,稍後在一旁打扇。
“斡流,怎離場?”
遠處的太子連喝幾口茶水,遠遠地喊葉振雪。
葉振雪朝面前的女子一笑,遂回身讓開一些,讓他們看到菩提,高聲應道,“公主來此,臣請暫離。”
那邊的幾位兄長皆笑,這邊菩提羞惱萬分,惱着脾氣瞪他,“你怎這般不厚道!”這個人一面恭敬,另一面又風雅,還可以面對她的時候狡猾似狐貍,如現在這般嘴角含笑,似乎在逗她,可她卻并不開心。他有千千面,不知哪一面才是真正的葉振雪,亦或者這幾面都不是真正的他。
太子是今上寵妃徐貴妃所出,雖長相周正不若二皇子樣貌出衆,但秉性聰慧,善騎射,作為儲君亦有少許作為。皇帝雖沉于酒色,偶有昏庸行為,但在選儲君一事上卻極為明智。
太子濃眉飛揚,與二皇子一道過來,嘴角含笑,“菩提怎過來了?”
還是大兄為人正經,菩提施禮,“太子大兄日中蹴鞠,娘娘恐兄長們着了暑氣,特讓菩提提醒一二。”
太子目光微閃,面上笑容亦不變,“如此,大兄知曉。謝皇後娘娘愛護,菩提且去,兄長們這便要回了。”随即看向後面的幾位皇子與公子,“我等今日盡興,皇後娘娘擔憂吾等中了暑氣,如此便都散了吧。”拍拍她的瘦肩,與一衆年輕男子離開了武場。
二皇子拿着巾帕不停地擦拭,見葉振雪仍舊杵在菩提身旁,心中一陣不快,面色一沉呼喝躲在遠處的宮婢,“殺才!杵那兒作甚?要曬死你們主子不成?”
葉振雪面上無異,對于二皇子的指桑罵槐似乎并不介意。
銀钏兒與宮婢們慌忙将遮陽的華蓋推舉過來,二皇子趙元貞這才出了口氣一般瞥一眼葉振雪。菩提不知為何二兄總看不慣葉振雪,她與二兄相善,葉振雪又是未來郎君,不欲讓二人見面便如鬥雞一般。
方要對走了兩步的二兄說話,卻見葉振雪對着二皇子作揖,“恭送二皇子。”
趙元貞橫眉,葉家小子竟明目張膽趕他走嗎?!見菩提還站在原地,心裏輕哼,“菩提與二兄一道走吧。”
“臣許久未見公主,還請二皇子容臣與公主說上幾句話。”說着還上前一步,堪堪擋在菩提與二皇子之間,深深一揖,甚為虔誠。菩提訝然他的舉動,眼見二兄要怒,若是今日結下芥蒂,日後可如何相處。她立馬上前,“二兄勿惱,他并非有意如此。”沒有理會葉振雪向她投來的目光,“妹正覺暑熱難當,欲與二兄一道回宮。”
二皇子面色這才好看一些,看向葉振雪方有得意之色。未婚夫又當如何,他倆才是手足,即便真嫁了他葉家趙普提也還是姓趙,心還是向着兄長的。
趙元貞将手中帕子扔給黃門,“那就快走吧,這天兒,要熱死人了。”說着大步離開武場。
菩提看一眼神情不辨的葉振雪,“當下正熱,快些回去吧,有話明日再說也可。”
“明日也可?若臣入宮請見,公主又逢身體不适怎辦?”他這話說的有點情緒了,只是話甫一出口,心中便有悔意,自己如何變得如醋意上頭的小子?葉振雪懊惱,自己何時變得這般急躁?
菩提被他堵地啞口無言,神情亦有僵色,想道明日你只管進宮便是。葉振雪卻面有愧色地搶先,低頭道,“對不住,臣言語有失考量,還請公主勿怪。但……見面不易,臣只是想與公主多待些時候……”
菩提抿唇,點點頭,“我先回宮了。”
華蓋高舉,扶醉帝姬一行款款離去,葉振雪停駐在原地注視良久,目光深沉。身後傳來一陣悉索的腳步聲,轉身一看竟是方才蹴鞠中的一員,吏部侍郎之子金重之。
“與公主發生不快了嗎?”只見此人面相清俊,舉止文雅,即便剛從武場上下來依舊給人一種詩書氣質。金重之立在葉振雪的身旁,目光追随着的卻是扶醉帝姬遠去的華蓋。
葉振雪的身份在這些貴族高門的王侯公子中有些微妙,他與他們不同,他是庶子,而且母親曾是勾欄歌妓。由是,雖皇子公子們表面上與他客氣相善,但背過身誰不是對他的身世嗤之以鼻?
但這并不影響葉振雪,長時間以來他也不屑刻意與他們一般纨绔相交。他有他自己的使命,只要他們不妨礙他,葉振雪可以将他們無視。
聞言葉振雪一笑,“公主與臣互相敬重,金公子何出此言?”
金重之深深看他一眼,驕陽之下,兩人皆汗津津,面上汗珠在陽光下生亮。葉振雪亦不甘示弱,直視之。
“公主良善之人,不該受如此欺瞞。”金重之緊抿着唇。
“何意?”葉振雪眼睛微眯。
“你以為紙真能包住火嗎?若不是公主記不起往昔,怎能讓你如此愚弄終身?”帝姬失憶,即便有禁令不許外傳,可只要想知道病情如何就總會有辦法得知。
葉振雪聞言倒是好笑了,嘴角勾起,“重之是何意?振雪與公主的婚事乃是陛下金口所定,說我愚弄公主,豈不就是在辱罵今上?”不欲與他多說,葉振雪哼笑一聲,向前行去,留下一句話,“對別人的未婚妻如此上心,倒也是君子所為?”
金重之面上紅白交替,憤懑更加。
菩提緊追幾步趕上二皇子趙元貞,“二兄近來甚是忙嗎?怎幾日都不見你?”
鑒于她方才表現良好,趙元貞決定理她一理。說起最近,他長嘆一口氣,“近來朝中事繁多,百裏加急一封接一封,爹爹甚為焦心。”
“為何?”
涼陰成片,芳草扶疏,方才覺得涼快一些。趙元貞看她一眼,步子慢了下來與她并行,身後的宮婢遠遠地跟着,“自開春以來西北兩省滴雨未下,據報,田地幹裂,莊稼枯死自不必說,農民疾苦,四下流離。今上欲赈災,可國庫空虛,何來錢財?屋漏偏逢連夜雨,南方洪水泛濫,毀壞屋舍田地不計其數…”二皇子眉間擰成結,“南澇北旱,再沒有兩全之策,恐不是好兆頭啊。”
菩提望着萬裏碧空,姑洛風調雨順,宮中生活亦是安逸,她無法想象那些災民遭遇了如何的天災,亦無法想象災民該如何安身。但求天公有眼,給泱泱衆生一條出路。
“那大臣們可想出緩解之策?”
斑駁的光斑自枝頭投下,略過枝葉,落于地面。
二皇子苦笑,“緩解之策…施粥,移民……如今國庫空虛,做什麽都是治标不治本,且此次災情重大,地方官員瞞上欺下中飽私囊,不顧黎民死活,能緩解幾分?”
菩提颔首,見二皇子愁眉不展,方覺他的二兄并不似平日的不羁,他的憂民之心恐怕不亞于太子大兄。雖然她清醒過來的日子不過小一個月而已,但皇帝偶有去她宮裏探她,言談中時有會提及天下的憂心之事,這段時間以來兄長亦是為政事辛勞。她便知道,大越朝恐不是看上去那般平和。
“二兄可是擔憂百姓不堪災禍,怕會有人…趁機作亂,以下犯上?”方才這一念頭乍起,也将她自己唬了一跳。
“此言萬不可再胡說!”太子望向遠遠跟在身後的宮婢黃門,才松一口氣,這女子真是……随他,口無遮攔!二皇子肅容正言,“這種話以後莫再提起,被有心人聽去了,小心釀成大禍。我大越幾百年屹立諸國,區區天災而已,假以時日定能有萬全之策解決。”二皇子站住腳看着她,“你乃皇女,只安心養于宮閣便可,其他的自有我們男人解決。”
菩提聞言,抿嘴一笑,“有爹爹與兄長們在,大越定能度過難關。”
兄妹二人說些其他事,逐漸走遠。
今年的夏日格外燥熱,不及伏天竟然更勝伏天,皇帝被諸多政事擾得煩不勝煩,加之天氣愈熱更是脾氣大盛。近來索性丢開政事,流連于新晉的嫔那邊,日日歌舞,三公大臣求見一面都難得很,年過半百的老臣流着汗候在宮殿前,皇帝無奈只得見上一見,可事後便又将臣子的谏言忘之腦後。如今國事煩亂,皇帝如此,叫臣子寒心。
衣襟半解的皇帝摟着嬌俏的嫔妃,酒氣熏人,面色潮紅,刮刮妃子的鼻梁嬉笑道,“他們竟說你是妖婦惑君,上疏于朕要求斬殺于你…讓朕瞧瞧,竟真如狐仙一般能迷惑君心嗎?”
年輕的嫔妃巧笑着躲進皇帝的懷中,柔若無骨,俏音婉轉,眉目含情,指尖輕撫今上胸前,“妾怕呢…”言罷,與皇帝二人笑作一團。伺候在宮殿外的內侍常秉執着拂塵站在檐下,無奈地望一眼殿內的燈火輝煌。這百官見不着皇上,日日拿他來刁難,他亦是越發承受不住衆大臣的謾罵,可陛下一意孤行,他一個宦官如何做得了皇帝的主啊?
今日實在無法,去求了皇後娘娘。皇帝對皇後素來不同于一般妃子,要星星不敢給月亮一樣地供在手心裏,可皇後對皇帝就是冷淡。越是冷淡皇帝就越是喜愛,怪哉!
好說歹說,皇後總算答應出面勸一勸皇帝。常秉只盼着皇後能說得動這位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