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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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家的跌跌撞撞家裏去, 大力朦胧之中醒來,“什麽事兒?”
“妞妞走了——”
大力沉默了良久,喉嚨哽住, 來回地滑動, 像是把一些苦的東西拼命地壓下去, 拼了命地咽下去,當做人生從沒有冒苦水一樣, 就像是春天地裏出來的苦菜花,卷着雜糧餅子的時候,一樣地吞咽下去, 嘗出來一點鮮甜。
當父親的,一個男人, 一個肩膀上承擔了太多太多的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人,他的心态跟二老爺是差不多的,覺得驕傲, 覺得自豪,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去支持孩子做一點事情的。
他起來, 把麻繩紮上,結結實實的,一雙腳很大很大, 變形的蒲扇一樣地,把布鞋收起來, 換了草鞋,“去了好, 在這裏, 我的孩子遲早要憋死。”
他是拉洋車的, 見天地喝風,喝着西北風,哪裏來的生意呢,日本人今兒要這個錢,名兒要那個錢,人血饅頭也不是這麽吃的。
小力比他老子強一點兒,在面粉廠裏面學了架勢,給人開車的。
只是爺兒倆,沒有個好日子過,大力家的看看天色,“哪兒去?”
大力不說話,大力家的便一下想到了,坐在炕上撇臉過去,聲音輕的像是怕驚動了天地神靈,“日本人又要做什麽?”
只聽到燭光安靜跳動破黑暗的聲音,輕柔地幾乎不可聞,墨汁子一樣地粘稠,大力頭發已經花白了,他自己也坐下來,一只手撐着炕桌,有時候日子難得不如上吊,“你瞧我,天天做的都是什麽事兒呢?”
“日本人天天拉壯丁,拉着我們去幹活兒,賣苦力,我們這些人,都是賣國賊,都是漢奸,都該死啊。”
他捶着自己的頭,抱着自己的頭,“不如跳了護城河,一下跳了護城河裏,幹幹淨淨地。”
抓壯丁,挨家挨戶地出人,只要有個男人,就得幹活兒,什麽樣兒的活都得幹,火車裝卸,煤炭開采,工程防禦,整個北平都是辛者庫,任人宰割。
如果不幹,吃槍子兒吃鞭子,看人家的心情。
外面小力聽得清清楚楚,他站在門口,良久才開口,“爸媽,我班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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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家的擦擦眼淚,忙出來笑着問,“怎麽今天這麽早呢?”
小力點點頭,把懷裏的面粉拿出來,“媽,你留着,換成雜糧面兒,多吃些日子,我這些日子都忙得很,興許不太回家裏來。”
一袋子精細白面兒,大力家的喜得不得了,“這樣好的白面,廠裏面給的嗎?”
“嗯,這些日子早出晚歸的,廠裏瞧着辛苦,一人給了一袋子。”
大力家的忙把昨天省的餅子給他,“拿着路上吃去,你們這次要去哪裏運貨,天津嗎?”
“嗯,”小力是個好夥子,他長得體面精神,比他的爸爸要體面很多,他給人跑過腿兒打過咱,去鋪子裏面當過學徒,最後學了一門技術,在面粉廠裏面開車,家裏滿意的很。
要不是年頭不好,他大概已經娶妻生子了,許多人都有相中他,只是他自己從不肯提這個事情,他也認識幾個字兒,小時候從不知道學習是什麽東西,只是長大了,突然就懂了,突然就覺得知識是個好東西。
他走出去幾步,還是忍不住對着大力說,“爸,您做的事兒,大家都在做,咱們都在做的,是對的嗎?”
大力覺得不對勁,攆着出來幾步,他站在屋門口,那樣低矮的屋檐,那樣破敗的院落,絲瓜的藤子蜿蜒着往上,上面挂着細細曲折的小瓜,門口挂着一串兒火紅的辣椒,他顯得魁梧而高大,“這是日子,這是逼不得已的日子啊,咱們都得熬着。”
“這樣熬着有意思嗎?”
大力說完,他的眼睛很大很有神,很傳統的濃眉大眼,說完便出去了,大步流星的,那一包餅子,他想說自己興許吃不上了,但是還是沒忍心,還是想帶着,走了。
廠子裏早就沒活兒了,面粉廠早就是日本人征用了,北平城裏面多久都沒有面粉在市面上自由流通了,全部是日本人在把控物價,物資分配。
他給日本人當司機,大力搬運的是死人,他拉了一輩子的活人,沒想到最後搬運的都是死人,在裏面關着的人,每天都擡出來許許多多。
大力家的囑咐大力,“要是遇見了扶桑,要是有個不好,你給她帶回來,咱們大家夥兒都說了,不能要她死在外面去了,我給她穿好衣服,咱們街坊們湊了一身壽衣,好好兒地給她送着走了,她愛幹淨愛漂亮,體體面面的。”
大力出門,他們一幫拉車的,為人都仗義的很,“昨兒遇見一個,還有一口氣呢,我們原本想拉回家裏的,只是人沒等說句話就死了,給一封信,我們不識字兒,又怕給人看見了,便一直留着,等着去南城那邊兒,找查二爺看看去,他是個義氣的人。”
“要是見着扶桑了,我必定給她帶回來黃桃斜街,她打小在這裏長大的,比不讓她去了亂葬崗裏去。”
大力便把車歇下來,自己拉着板兒車去了,走到半路上,看見車隊整整齊齊地從城裏往外走,一車一車地,街上站着好些人。
他愛看熱鬧,也停下來看,跟幾個拉車的夥計招呼,“這是做什麽去?”
探頭一看,一下子愣住了,竟然看到了杏花兒,她坐在車裏,也瞧見了,趴在車後的圍擋那裏,哭着喊他,“大力叔,大力叔——”
車子眨眼過去,大力被夥計一把拉住,“狗娘養的日本人!把胡同裏面的姑娘都抓走了去。”
“幹什麽去?”大力問出口,卻已經知道答案了。
先前祁在的時候,胡同裏面便是大大小小的姑娘們,一場接一場地意亂情迷,以此謀生,以此制造一場接一場的绮夢。
後來祁沒有了,新社會了,統計了大大小小的館子,在北平這麽大的一點地方,近五百家,正式挂名兒的,還有許多暗地裏的,一一給她們規範起來,姑娘們制定身份牌兒,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行當了。
只是沒過兩年好日子,随着小袁大人南下,老袁慘死,北平的這些姑娘們,本就是無根地浮萍,如今更是草芥不如了。
竟然是去勞軍。
勞的是哪門子的軍啊。
街上的人,都沉默地看着,沉默地散去。
在北平,從來沒有仇視這些姑娘們的,各有各的日子,日子過不下去才這樣的居多,都知道腳底的路滾燙,又怎麽忍心去怪這些姑娘們呢。
就是大力家的,如今提起來春杏,也是可憐她,只要不給她做兒媳婦,怎麽樣她都可憐這個姑娘,被自己爸爸賣到那樣的地方去,不是挨打就是挨餓,在裏面,她們也過的不是人的日子,戲臺上演出來的秦淮名妓,那樣地風光地受人追捧,總是萬裏不足一的。
這些車,是一路往南去的。
到一個地方,便下來一些人,姐妹們一起,互相拉着手,如今一別,怕是久不能見人世間了,窯姐兒性格多潑辣,叉着腰,把春杏塞到裏面去,“姐妹們哭什麽,咱們哪裏的日子不是過,做的就是這個行當的,在北平的時候,日本人也見天的來還不給錢,老鸨只知道拿着我們讨好日本人,如今好了,把咱們直接送日本人去了。”
窯姐兒有好的,但是老鸨這個職業,千刀萬剮不為過,就全天下找,沒有一個是好心腸的,好心腸的幹不了這個職業的。
拉着春杏的手,嘴硬的不得了,脾氣犟,把自己的小銀鎖拿下來,一點點鎖片兒,“沒來及給我弟弟,你要是回北平去了,拿着給我弟弟去,我下下車去。”
春杏拉着她,不舍得,被她一巴掌拍開,車裏沒多少人了,“講好了,一會兒要點人,我下去,你比我們強,還有個哥哥挂着你呢,我曉得,他等日本人不注意了,就帶着你走呢。”
咬着春杏的耳朵咯咯地笑着,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春杏捂着她的嘴,抱着她,“好姐姐,別笑了,我們都是苦命人,別笑了。”
還是笑,把一輩子快樂的事情想一遍,突然就不笑了,“我小時候,也有個娃娃親,只是我爹媽去的早,我弟弟聰明,我左想右想,要給他念書的,他想出國留學的,我就去自賣自身去了,只是可惜我弟弟不能一年長兩歲,我等不到他大。”
“去年的時候,他成親了,我跟着花轎呢,從街上走到他家門口,他瞧見我了,還是那個傻樣兒,家裏總共買了半斤糖,他都拿出來給我,新娘子氣壞了。”
說完又是笑,她總是??x?笑,笑的那樣地大聲。
車子聽了,日本人拉着人下去,拉春杏的時候,她擋了一下,攙着日本人兵的胳膊,“走,我跟您下去,您瞧我多好,胸軟的很。”
從車上跳下去的時候,越往南邊走越熱,春杏不知道這是哪裏,一池子湖水,停車的地方有一顆垂柳,柳葉子發青,人站在柳樹下面,池水皺起來一卷絲綢一樣柔和的褶子。
她揚着那塊粉色的帕子,一身粉色的旗袍,漂亮而豐滿,笑着對春杏揮手。
所有的姑娘都在哭,只她一個人笑着站在那裏。
等着車走的時候,她擡眼看一眼湖,摸了摸手上的紅繩,她沒告訴春杏,那天她去看他成親,他還給她一根紅繩,說攢夠錢了,就去贖她,從良的人,戴個紅繩進家門,就幹淨了。
她一腳一腳走到池子裏面去,越走越深,日本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到了湖底,同行的人看見了,沒有驚叫沒有喊,就遮擋着她,讓她入了湖底。
比活着好。
日本兵惱了,跳進去去拉。
最後拉上來了,後來春杏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花名叫綠柳,知道她有個弟弟,自買自身,給弟弟一個活路,還供着他上學。
想着車票夠了,送着他到國外去,過好日子去。
她性格潑辣,跟客人總說俏皮話,喜歡她的人很多,她總是敢說敢做。
夜裏歇息的時候,小力埋鍋做飯,他帶了酒,給日本人,日本人要他先喝。
他笑了笑,喝了許多。
他沒喝過酒,這是從家裏偷的,他爸埋着的女兒紅。
好喝,略微有點苦,但是醇香的酒味兒,他就當喝過了喜酒吧。
裏面下了□□。
喝完,他就坐在那裏吃餅子,一口一口,一摞餅子很多,他大口大口吃着,吃的肚皮都鼓起來了。
等着押送的人發病了,他也躺在地上了,撐着起來把車門都打開,白天下去了許多人,裏面還有人,他跟春杏說,“走吧,別回北平了,找個好人嫁了,別進城了。”
春杏看着他嘴角都嘔血,一口一口地。
血塊那麽大那麽多,“你傻,你就傻,我們本來就是做這個行當的,伺候哪個不是伺候,你傻!”
小力走不了了,“不一樣,我知道你們都不願意。”
“搭把手,人都擡上來。”
把日本人都裝到車裏去,小力撐着,自己開着車,從山上直接開下去了,摔的粉身碎骨。
這樣只留下來一點灰,誰也看不出什麽來。
下山的時候,小力想什麽?
好像什麽也沒想,肚子也感覺不到疼了。
他把所有人都拉自己車裏,其餘的空車都回去了,他不連累別人一點兒,也不願意讓這最後一車去送死,不僅僅是為了春杏。
就單單是因為自己還是個人,還是個中國人,他出身不好,家裏貧苦,但是他總覺得自己挺好的,胡同裏面身邊的人,個個都是榜樣。
他們一個接一個做了,身體力行地告訴大家夥人應該怎麽活着。
這輩子,要成為一個人,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一個如此這般的人,這才是人生。
爆炸聲音在山地響起,在夜空中閃亮一瞬間。
又很快熄滅,日本人以為敵軍襲擊,他們怕了夜襲。
日本人也不是很擅長山地戰,尤其是夜裏。
許老官上次最後二十來人u去摸螺絲,摸到日本人的駐紮地,戒備很一般,很輕敵,因為壓制的很明顯,我們給人火力就能壓制死。
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摸過來,打偷襲打的很成功,直接就是射殺的,日本人聞風喪膽,他們很惜命的,雖然軍國主義,但是曠日持久的戰争,沒有不怕死的。
即便是那麽一點人,他們也分成了三波沖鋒,一波不行了,後面的抓緊補上,務必完成任務的。
第一件事,就是要戒備的幹掉,後面都背着馬刀,不敢開槍。
等進去了,就開始遍地開花開槍,扔手榴彈。
日本人其實不多,他們本來人就少,但是武器很強大,所以我們幹不過。
真正摸過來的時候,發現日本人也不是那麽難以對付。
最後就是一定要把他們的軍械盡可能地銷毀,咱們缺的厲害,能拿走的就拿走,拿不走的,就給炮管裏面塞炸藥,銷毀。
前後二十分鐘,最後無一人傷亡的情況下,一人挂着兩把槍,挂着子彈回來了。
日本人吓破膽了,以為還有多少人,加上自己人死了不少,因此後撤三十裏。
他們一撤退,許老官就帶着人走了。
守不住了,這個高地他們戰略性放棄了,不然日本人馬上就會卷土重來的,最後他們就團滅,他不能讓死了的人白死了,就是活着一個,也得給帶出來。
因此他們靜悄悄地成為流兵,在山地裏摸滾打爬。
聽見聲響,就有人來探來報。
沒想到是這回事。
沉默了良久,看着帶回來的這許多的姑娘。
他這裏呢,剛好許多大小夥子不是,都沒有婆姨。
心裏有些彎彎繞繞的,酬軍嘛,他一沒錢,二沒糧,發個老婆可以吧?
川軍的生活作風,是有些潦草的,最不愛聽上面管教,如今好多了,這些呢,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軍規是有的,“你們沒地方去,我給你們出個好主意怎麽樣?”
“我這些兵,都沒得老婆,你們要是願意呢,跟他們回老家去,以後呢,都給我安分守己的過日子,等着我兄弟們回去,怎麽樣?”
覺得力度不夠大,“我給你們出車票,那邊有人安頓你們,我給你們寫個信,每個月,我按月給你們發生活費。”
沒辦法,窮當兵的,大頭兵,一輩子娶不到老婆的。
只能這樣。
現場拉郎配。
沒有一個挑三揀四的。
只有春杏,“我回北平去。”
許老官剛就看見了,這女的老看宋旸谷,一眼一眼的,“他你別想了,人家有老婆,你是嫌棄我的兵是不是?我跟你說了,我們不嫌棄你們窯姐兒,你們也別嫌棄大頭兵,這叫般配。”
春杏搖搖頭,欲言又止地看着宋旸谷,“您老丈人家裏,是不是黃桃斜街的榮家?”
宋旸谷沒反應過來,沒有人這樣提過這種身份,有點彎彎繞繞,柳秘就很敏感了,上前一步,“您是——”
春杏人單純,問什麽就說什麽,“興許認錯了,我先前在黃桃斜街住過的,像是認識的人,我記錯了。”
宋旸谷看着她,“你認識我太太?”
“我是宋旸谷。”
他記得,扶桑有天晚上回家晚,說那邊鄰居來了個娃娃親的女孩子,最後又回去了,隔壁沒留。
春杏沒想到他問的這麽直接,有些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來,“你還活着,報紙上都說你死了。”
宋旸谷再問,“你認識我太太?”
“是的,認識,我們先前說過話兒的,我記得你們。”
見過一眼,就不會記錯的,有的人,氣質太超群了,也都長得好,他們來黃桃斜街,走在一起的時候,她在胡同見過一次,郎才女貌。
有的男女,站在一起,就像是日月星辰一樣,走在狹窄低矮的胡同裏面,都好像是在高堂之上昂首闊步一般。
春杏記得很深,像是記得小力一樣,她進他家門第一次的時候,他咧着嘴笑,一口的牙白,比四月的春光更暖人心。
她覺得小力這個人好,很好,好的教人一輩子忘不掉,比宋旸谷還好,比宋旸谷長得還好,還有氣質。
“您太太給日本人抓去了,好幾天了,小力跟我說的,把您家裏的老太太,送到了黃桃斜街,您家裏人,送到了國外去療養了。”
“我聽小力說,她大概給您留了東西,大概是許多錢,說是都留給您的,您家裏人來黃桃斜街的時候說的,指定這筆錢只能給你。”
“她惦記你呢,我天天買報紙看,不識字兒,上面老有她的照片兒,她先前總是見人笑,你出事兒後,我從報紙上沒看見她笑過。”
春杏輕輕地,“她惦記你呢。”
“小力總誇她,總是拿着她當榜樣,她是女中的豪傑,我也佩服她。”
見過宋旸谷哭嗎?
沒見過。
身邊所有人都沒見過。
就是扶桑也沒見過。
可是現在,從春杏說第一句開始,他就哭,用拳頭放在嘴下面。
最後嚎啕大哭,哭的不能自已。
眼淚鼻涕都下來了,自己一邊哭,一邊捶着桌子。
疼啊。
怎麽能不疼呢。
疼得要命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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