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請叫我宋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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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棺!”
她站在那裏, 就兩個字。
日本人不願意的,為什麽要開棺呢?
就不動,日本人的性格是非常敏感且謹慎的, 扶桑兩個字他們就已經聯想過很多情況了, 燒腦的很, 現在也很端正地應對??x?這一種情況,打量着扶桑, 對待遺孀的态度也很謹慎,他們在鎂光燈下面總是謙謙君子一樣的。
叽哩哇啦地說很多,翻譯也都在, 全部是同聲翻譯的,“舒女士——”
話音剛落, 扶桑手裏的包對着他的臉就砸過去了,眼神跟刀子一樣的,“宋太太不會喊?”
翻譯吓了一跳, 沒想到她這樣漂亮柔弱的人,進門之後會這樣, 現在他看扶桑跟鋼筋一樣, 這哪裏是柔弱無依啊,這渾身上下就剩下骨頭了。
她也怕日本人發難的,日語很流利地說, “我要看我先生最後一面,這個要求并不過分, 國際報道上如果要寫的話,聽說現在你們在和談?”
戰場的話, 不是只有中國這一塊戰場的, 全世界都在打仗, 都在死人,日本周邊的那些小島嶼,他們南下沿着太平洋侵略的時候,跟其他的國家也有摩擦,她在上海那邊消息要靈通很多。
比如說,他們的盟軍,德國人的話,現在情況也不是很好,很多猶太人到了上海這邊來避難,尋求政治庇護,她不得不來軟的,“對你們并沒有什麽影響,開棺也好讓大家看明白,是不是?如果我今天不走,那麽今天外面的北平市民也不會走,財局的人也不會走的。”
財局的人不是死光了,他們現在還是有人站出來的,老李沒有來,之前宋旸谷的那些老同事沒有來,但是他後面手底下那一批人,那些年輕人,打頭的來了一個,之前扶桑進門的時候,主動站起來颔首的那個就是,財局的人。
大力從人群裏面擠進去,吆喝着,“開棺——我說,讓你們開棺,誰知道你們裏面放的什麽,我們得看看人怎麽死的,是給人炸死的,還是給人刺死的。”
當年老袁大人,就是活生生給日本人用刀,在老袁大人的家裏,硬生生刺死的。
扶桑側目回首,黃桃斜街的街坊們也來了,大力帶着小力,還是那樣破舊的棉襖,黑黝黝的八字兒棉鞋,腰間一根麻繩兒。
她身後站着的人很多,社會各界人士都有來,因為宋旸谷,因為看到一點新的東西,一些好的萌芽,當所有人以為現在的北平就是霧蒙蒙的時候,就如此堕落淪陷下去的時候,那樣絕望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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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年後有一些人站出來了,站出來然後給大家規劃一個美好的藍圖,不管能不能實行,能不能延續下去,但是精神力量是那樣的大。
北平人不是沒有血性的,不是逆來順受的,這些年一直在做順民的,只是壓抑着,死死地壓抑着。
這邊的記者中外都有,很不怕死,鏡頭就怼着日本人的臉拍。
日本人出于各種考慮,開棺了。
不僅如此,在民衆的要求下,所有的殘骸都被清理出來,宋旸谷是最完整的一個,其餘的,連着汽車的殘骸,亂七八糟地堆積在一起,連個頭骨都分不清了。
害怕嗎?
“去醫院請法醫來。”她吩咐承恩。
日本人的法醫就站在一邊,她不用。
真的是咬着牙含着淚,在場人無一不淚目。
如此的結局,協和醫院的法醫站在外面,北平的巡警也在維持秩序,推着人進去,“快去,快去。”
法醫氣喘籲籲的,之前跟扶桑打過照面,跟伍德的關系很好,路過扶桑的時候就很克制的低聲勸她,“節哀。”
他這樣也沒有辦法區分出來了,都是一堆的,日本人對現場的毀壞很徹底,他跟掃垃圾一樣的,兜起來了,去宋旸谷那邊看了看,仔細辨認。
辨認他的頭骨,想着以前看見他的樣子,也記不清楚了,至于腿長,倒是想要看看身高的,但是他的肋骨都沒有了。
很慘。
現場啜泣一片。
扶桑戴着手套,幾個人一起幫忙整理,她一點一點的摸過去,沒有看見那個袖口,“人數對嗎?”
法醫低着頭戴着口罩,“少了。”
“幾個?”
這個不清楚,“我之前跟伍德通過電話了,他說回來幫你處理這些事情,興許還活着,日本的打算,我們都清楚的。”
立威。
拿捏。
順民之下怎麽能有反骨呢?
燒了就是,你看,現在不都成灰了。
日本人趾高氣昂的,你看呗,看也就是這樣,要查案,那不好意思,我們也查詢不清楚,但是我們可以借題發揮。
剛好在抓人,就再抓一批人,你們自己人幹的,找個替罪羊出來就是了,至于哪裏來的那麽大劑量的炸藥,至于誰站在樓上那麽明顯地投擲炸彈的,不清楚,都不清楚。
別問,問就是你們中國人頂缸。
承恩一直站在扶桑前面,靠前半步,他心跳的有些快,扶桑垂目,既然如此,她就有別的事情要做了,最起碼,給活着的人,給一些還在的人,做一點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她淚如雨下,八方鞠躬,認屍為夫。
大力疼的跺腳,實在是太教人心疼了,日本人對這個結果很滿意,對着扶桑深感抱歉,在後面日本記者會上,客氣備至,并且主動要求給撫恤金喪葬費,且送棺回上海。
扶桑婉拒,“今後,我将會留在北平,短期內不會回上海——”
她視線看到財局的年輕人身上去,突然對他招手,鏡頭全部給他那邊,“我先生沒有完成的事情,稅制改革将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從初一開始便生效,不可廢止,不可中斷。”
“我先生罹難不存,其意志尚在,我将會繼續遵照執行下去。諸君請多努力,財局稅司互相扶持,興國家之稅收,造民生之福祉,為民為過創收。”
“其鹽稅改革,按照二月份計劃,将會從北平率先開始,一季度完成整個北平改革到位,其運轉模式參照執行第12號實施方案文件,有争議者財局解釋仲裁……”
她講很多,講的現場的人,都沒有想到,日本人數次起來又坐下,怒目而視。
沒有人想到她會說這些,報館也都沒有想到,因為這樣的招待會采訪,記者也很少,一般都是過幾天的。
但是沒有想到,扶桑确認亡夫之後,馬上要求召開了記者招待會。
應該哭一哭的,但是沒想到她不按照套路出牌,就好像死的那個不是她先生一樣,就非常的冷靜平淡。
如此也就罷了。
沒有人想到,宋旸谷人都沒了,稅制改革頒布的瞬間就沒了的人,還有他的遺孀給他繼續推行下去。
這種時刻,號召力凝聚力最大的時候,很多人沉浸在悲傷中錯過,但是扶桑就把握住了,她腦子裏面就連日本人覺得,這是另外一個宋旸谷。
兩個人站在臺上的時候,站在話筒前面的時候,身上沒有肉,全是筋骨,就剩下骨頭了,窮的就剩下那點骨頭了,铮铮鐵骨咯得人眼睛疼。
現場又是一陣高潮,大家以為打水漂了,發起人都沒了,不然日本人不能直接刀了宋旸谷。
但是又冒出來個宋太太。
死不絕種一樣的。
宋旸谷看到報道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了,沒有辦法,走山路的人,信息就跟不上,北方都在淪陷,從天津那邊走日本人勢力格外地盤根錯節,他不能坐火車,身份牌也沒有。
很難,幾個人得虧馮司機在,他是個有社會經驗的人,曾經加入過地方的武裝力量,後來又學了開車,在公司裏面任職,最後到了財局裏面當司機。一邊引路一邊當保镖,餓了也偷過東西吃,也扒拉過人家地窖裏面的蘿蔔,風餐露宿,戰戰兢兢。
等出天津的時候,才到街面上,看見了報道,柳秘書撿起來看到正面就愣住了,報童在撒,全是宣傳單頁,上面的人很模糊很黑,看不太清楚,但是那個身形,宋旸谷一下就看出來了。
他太太。
舒扶桑。
宋太太。
裏面全部稱呼都是宋太太,他看見下面的報道,看她說留在北平,慘淡一笑。
柳秘書說話很慎重,“如果留在北平的話,一個可能,日本人不敢動手,一個可能,日本人繼續動手。”
沒有人知道日本人腦子到底在想什麽,他們之前一位日本人不敢的,不敢這樣做的,結果人家前後腳就趕着給你做了,讓人難以置信。
現在在賭。
賭博,如果扶桑死在北平了,那日本人名譽就洗不清了。
但是宋旸谷還活着,他如果活着的消息傳回北平去了,那麽第一個被刀的,就是扶桑。
現在就成了和棋,僵持起來了,他能活着嗎?
不能了,扶桑說他死了,那他死了對大家都安全,對他自己更安全。
但是事情誰來做呢?
扶桑想明白了,是她做。
就這樣幹脆利索。
等夜裏歇腳的時候,幾個人終于湊一點錢,住了一家腳店,好歹不用吹風了,好歹有個屋頭了。
他就着月光,在大通鋪的最角落裏,透着那一點點光,看着上面那個黑黢黢的影子,印刷的質量很差,就那樣看着??x?。
看着看着,就笑了笑。
這是他太太啊。
是他的太太。
心裏的那個滋味,一輩子都沒有過的。
是充實,整個人滿滿當當地充實。
她到底研讀了多少文件,揣摩了多少次他的意圖,才能解釋的這樣清楚,才能有板有眼地站在那裏,底氣十足地跟全世界說,我老公死了,我來繼續他的路子,大家跟着我繼續走。
到底多勇敢,才能站在那裏,一直不哭呢。
腦子裏面到底想什麽,他不知道扶桑有沒有覺得自己死了,但是報道上面說,她從那天之後,再也沒有穿過亮色,她的旗袍每天會客,都是白色跟黑色。
再也不是大紅大紫,花紅柳綠。
這樣的太太,值了,他覺得自己死了也值了。
她不僅僅是陪伴你,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但是在他消失不見後,她會把他的人生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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