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為将者,說出這等逃禪煮石的話,不負責任至極。
姜珩鼓了鼓腮,推開與相隔他方寸,卻在這近距離下,陡然得見他清癯的面容。
眼窩微陷,底下有一圈烏青,眼白中布有細密血紅的網絲,方才又同她大争一場,神色更添頹靡。
連日來,他都以嬉笑示她,而她,也不曾仔細的打量過。
竟不知,他憔悴至此。
姜珩驀的吞回怒氣,緩聲道:“等到餓殍遍野的地步就來不及了,他們身子弱,等不起。”
“是否為了太子?”裴言昭哽了哽。
“什麽?”
裴言昭冷笑:“你們在城樓上我聽到了。你哪裏是為了難民,口口聲聲,只有你的殿下。我讓你留下你不肯,為了他,你犧牲自己清白都可以。”
姜珩垂下眼簾:“不完全是。這固然是為人臣子該做的事,但另外,我如果不這樣做,回去也會被冠上魅惑君主的名,同樣不得好下場。衡量下來,不妨博一個救民于水火的美名。”
她說的也許是真的,也許,是不想他和趙祈佑産生君臣間的罅隙,故意引散他的疑窦。裴言昭思緒亂成一堆麻,無從分辨。
“将軍——”
蘇良陡然闖進來,事急從權,顧不得行禮,奔到裴言昭身邊,對他耳語。
裴言昭眸光乍綻,吩咐蘇良下去整軍,轉頭對姜珩說:“你等着,糧食三日內必到。”
她并不知他的計劃,眼中仍露一片執拗,那抹等待他趕快走人的焦灼被他敏銳捕捉到。
裴言昭下一狠心,拽拉姜珩到桌邊,摁在椅子上,方随手順來的繩索往她身上、連同椅背一圈一圈的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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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自己三兩下像粽子一樣綁起來,越纏越緊,她吃驚:“你瘋啦。”
“我沒瘋,是你瘋了,什麽事都答應,當自己是救世主,迂腐,做作!誰都可以放棄你,你自己也可以,但我就是不答應。”裴言昭半跪蹲下,給她小腿側系的繩子系死結。
姜珩覺得他不可理喻:“你忘了,我是怎麽帶你上藥廬求醫的,那時候你怎麽不說我迂腐做作,救別人就成了迂腐做作了?!”
“沒錯,”裴言昭觍顏答應,擡手掂她下巴,戲谑的笑:“救我當然不算,诶,雖我不願,也阻攔不了你。”
姜珩臉蛋通紅,憋出一句:“無恥。”
“等我回來再罵,走了。”
裴言昭拾他桌上兵刃,步伐生風,頭也不回的出了營帳。
許久,那人真不再回頭。
姜珩的臉越憋越紅,想到一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上。他總不會三天裏一直綁着她吧?那她怎麽如廁。
一定會派個廚娘什麽的來伺候她。
想着,不一會果真有人進來。姜珩蘧然:“月姐姐!快解開我身上的繩子。
蘇閉月撓撓頭,向她躬身致歉:“對不起!是裴将軍叫我進來照看你的。裴将軍說有辦法弄到糧食,你就信他一回嘛。”
姜珩動了動被捆麻的手臂,無奈:“那也用不着綁着我,我打不過你的。”
“啊,裴将軍說你詭計多端,不能松綁。”
“……”
姜珩停止動彈,斂眉,陷入沉思。
開平有兩大首領共同鎮守,固若金湯,裴言昭手下能調動的大軍有五萬,其餘兵将,不敢随他賭這一局,都指望用她粉飾太平,以求捷徑,只會作壁上觀。他原先等兩位首領按捺不住,自相攻擊的策略是不錯,然時日尚端,并未傳出兩位生出龃龉的消息來。那他又如何确定,三日,不,兩日能攻下開平?還剩一天用來運糧,局勢太難轉圜。
“你就是姜珩,帶走!”
姜珩擡首,見七八名不是裴言昭營下的陌生炎兵,兇神惡煞沖進來。
蘇閉月抽出鞭子攔在前面。那些人不管男女,同人扭打起來。蘇閉月會點防身武術,但一個十七八的姑娘,那是一夥漢子的對手,四肢頃刻被高高架起。她身體不能動了,嘴還不饒人,眨眼功夫把人祖上十八代罵了遍,頭子嫌煩,一掌劈在她頸上,将人敲昏。
姜珩目睹驚吓:“月姐姐,月姐姐,你們敢傷人——”
“帶走!”
被押到門外,姜珩還看到了被擊昏在地的顧潇然,必是裴言昭防她逃掉,叫兩位可托付的摯友來,一外一內的看管她。
姜珩被押解着,混混沌沌走了一裏多路。
快出了軍區的時候,轅門下,一短小精悍的中年男人,免泛吊詭笑意,候立了許久。
姜珩看到那人那張得逞的笑臉,心底一陣惡寒湧上。
原來她終非聖人,還是會害怕,還是會不願,此去什麽都沒準備,萬一遭呂钺那賊子玷玷污。她、她該如何是好?
心如死灰之際,腦中頻頻響起裴言昭的聲音:信我一回,我會弄到糧食的。誰都可以放棄你,你自己也可以,但我不答應。等我回來……
淚,不覺模糊了眼眶,酸楚落下。
“喲喲喲,小美人別哭呀。呂家可是個好地方,去那裏吃香喝辣,比待在這等着難民把你生吞活剝了強。我這是為你好啊。”邱孟先桀桀笑道。
當然,更是為了他自己好,他心道。
裴言昭那厮優柔寡斷,白白便宜了他,要是由他把姜珩送走,那交換糧食救民的大英雄就成了他。
綠帽子讓裴言昭戴了,功勞他掙,哪找這麽美的事去?
事不宜遲,裴言昭不知死活的出征進軍開平,營中除了幾十個看守別無他人,才叫他得手。
邱孟先還怕太子會來幹預,立刻收斂喜色:“走呂家一趟,出發。”
烈日灼灼,頭頂宛如罩着一簇火堆,熊熊熱熏她。姜珩沒有車輿乘坐,手腕被粗繩綁着,一條繩被前方人拉拽,像牧放一樣被驅逐往前。
太陽像個大火球懸挂于空,邱孟先乘坐華蓋車輿,青幔如綠蔭遮陽。跟随他押解人的五十名士兵不停的揩擦汗水,貼身衣物無一根紗是幹的。姜珩體質更弱,早已神志不清,耳迷目眩,全靠被鞭笞的痛意機械前行。
轟轟滾滾揚塵而起,她陡然吸入一口碎沙,登時嗆得她肺管子都要咳出來。姜珩咳得濕淚糊眼,看不清、聽不清周圍狀況,好似所有人都被這突來的沙塵迷了眼睛,哎唷叫喚聲此起彼伏。
驟然,姜珩胳膊一緊,底下懸空,她慢慢睜眼,只見原本早就走了的人去而複返,活生生在她面前,現在,帶着她坐在馬背之上。
說不清是眼睛被迷了沙,還是心頭經歷大悲大喜,她紅通通的眼角止不住的,淚泉淌湧。
裴言昭一怔,一手調控缰繩,慢悠悠的走,一手輕攬她入懷:“沒事了。身上有傷?”
姜珩緩緩軟下僵硬的身軀,貼他胸膛。
雙手環上他的腰,啜泣搖頭。
身子驀然一凜,裴言昭心潮澎湃,覆她手臂反抱自己的腰,低頭密密親她額頭。
流連往下,嘗到一口濕鹹眼淚,他淡下心思,暗罵自己趁人之危。
在她眼角輕啜了一口,裴言昭舔舔唇,按捺下,退遠,平複後,哈哈大樂:“做人就要痛快些。想哭就哭,想不去就不去。你心裏還是不想去交換的,對不對?”
姜珩遲疑:“你到底有什麽辦法取糧,現在還不動身。”
“我的哨兵快馬跑來通知我,你被邱孟先的人強行帶走,我這就趕回來了。現在,先送你回去吧。”
姜珩按住他的手:“不回去……我随你去開平,沒準能當個參軍。”
裴言昭也不再放心她一個人,若是他走遠了,哨兵沒有追上來,後果可想而知。
“好,那就一起去開平,坐穩了!”
裴言昭複返本就耽擱了時間,不敢一誤再誤,不再多說,摟緊佳人,策馬奔騰。
他身後帶回的一隊小兵亦尾随折返。
行了五裏多路,他們從馬匹轉到轄車上,內設軟墊,前有空置的地方放置小幾。裴言昭獻寶似的翻出茶葉和小食,還沒擺放完,外面有一個乘馬而來的使者找他。
“裴将軍,敢問是裴将軍嗎!”
裴言昭探出腦袋,伏在車欄上,自報姓名:“我是裴言昭,找我幹嘛。”
那人不是炎兵,兜鍪插羽,勁裝皮造,大急道:“我是代表我家奴兒幹首領來的,首領跟滿伽宣戰了,打了一天一夜,不分軒轾,情況危急,請将軍遵守約定,前去相助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正要過去嗎不是,馬上就到。”裴言昭揮揮手。
“多謝裴将軍。”
來使先行一步,驅馬又趕了回去。
裴言昭回車座裏,還沒同姜珩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又有飛快馬匹閃電奔來,又是揚言要找他。
“裴将軍在嗎,我找裴将軍!”
“我在我在,”裴言昭擺手示意攔人的守衛退開,他乜望來人:“我是裴言昭,找我何事。”
來使道:“完顏烈背信棄義,主動挑起與我家首領的戰事。我家首領已決定退回女真部堅守密羅。裴将軍密羅是得不到了,不如全力去攻打只剩一個完顏烈駐守的開平。”
裴言昭哈哈哈發出一串笑聲,知會那小兵:“回去告訴你家首領,鄙人非常樂意中他借刀殺人之計,替他報仇。就讓他在密羅等着完顏烈大敗的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