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裴言昭左右盤桓,再囑咐小兵:“告知夫人,藥膏不見了,叫她回來寫藥方……她不懂藥方的話,也叫她回來,書信一封給段雲賦,讓他把藥配來。”
還沒找呢,怎麽就說不見了?傻兵遲疑的盯着箱籠,挽袖想幫忙:“末将來幫将軍找藥膏吧。”
“叫你去就去!”
“……”小兵吓傻,再不敢妄自行動,一溜煙跑了。
時光微移,燭火又燃去半截芯子,裴言昭左等右等,一度如年。
少頃,有人走進帳中,裴言昭迅擡頭張望,布滿期盼之色的臉一點點下沉:“你怎麽來了。”
蘇良微怔,端着一只瓷骨盤悠悠上前,擱置桌角,上面盛滿紫紅碩大的桑葚果,飽滿汁多。
随即,蘇良從袖口抽出一張紙,好笑道:“将軍,你也不用對我擺臭臉,夫人說她今晚受太子妃邀請,歇在她那裏了,這是她寫的藥方,說都是些普通藥材,找軍醫抓藥搗至成膏即可。還有,這是太子妃讓我帶過來的桑葚,說夫人很喜歡吃,也叫帶來給您嘗嘗。”
裴言昭從盤中撿起一顆桑葚,捏破皮肉,汁液橫流,他睊視片刻:“她很喜歡吃?”
蘇良愣愣點頭,圈手比劃:“應該是,士兵喊我過去的時候,她們幾個女人吃了一大盆呢,真能吃。”
旋即,裴言昭抄劍起身,風卷而出。蘇良大驚:“将軍身上有傷,帶劍要去哪,将軍……”
裴言昭離營之前,先去廚營取了一只大背簍。
他記得有一處在黃沙大漠中一片得天獨厚的寶地,那裏嘉樹蔥茏,灌木扶疏,尤其這季節,大片的霧蓬綴滿野果,個碩汁甜。
循着記憶,摸黑找到地點,他鑽進深叢,一顆顆摸索摘果。
果實講究新鮮完整,不能随意劈斫,帶來的劍只是用來防身的。
夜深靜谧,帳外更兵敲刁鬥的聲音孤寂且清晰,伴着間斷的巡邏士兵路過的步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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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善柔困倦的打了個呵欠,沖兩個人笑道:“不早了,今天能和兩位妹妹暢談我真開心。明個兒我們接着敘話,我們去溫泉裏泡一下就歇息吧,”她轉頭吩咐大婢女:“去,找兩個機靈丫頭伺候兩位姑娘沐浴。”
蘇閉月笑嘻嘻道:“謝謝楊姐姐,終于可以泡溫泉啦。”
楊善柔歉意笑:“是我考慮不周,明明以泉池為由叫你們過來,光顧着談話了。不過沒關系,明個兒有的是時間泡。”
姜珩站起來,婉拒道:“謝姐姐好意,我不習慣人伺候沐浴,自己來就可。”
“行吧,依你。”
湯池是一個蓄水的不規則長方池,邊垣沙土,水是溫沁的,不灼不冷。
比起京中家裏的池子,簡陋得很,但在這一片沙地中,就顯得彌足珍貴,還添幾分露天雅趣。
泡在溫溫的湯池裏,姜珩每一根毫毛都舒展,沉沉浮浮,如蕩綿雲,她展臂擱在白日被太陽曬熱尚有餘溫的沙地上,昏昏欲睡。
“妹妹,妹妹……”
漸被喚醒,姜珩下意識的驚惶藏于水下,轉身抱臂,露出一顆腦袋,借四周燈柱散發的光暈看着來人:“楊姐姐。”
楊善柔的震驚程度不比她的少,一時讪讪不知從何說起,往前遞衣服:“這,是我發現給你備的絹衣,你落在枕邊忘了帶,又說不喜人伺候,我怕旁人打擾到你,就親自送過來。”
“多謝姐姐,放邊上就可以了。”姜珩按了按昏昏的額角,這幾日跟着行軍隊伍,過于疲乏。
楊善柔放下衣衫,一步三回頭的頻頻轉身,最終忍不住道:“妹妹的臂上,怎麽還會有守宮砂。”
姜珩呃了聲,第一時間想到,大概是小姨跟姨父曾經有過讓女兒進宮為妃的念頭?反正在謝家,謝父謝母沒有弄這玩意。
楊善柔兀自驚訝:“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裴将軍一娶了你之後,就升為大都督,這中間是否……哎,當我胡說,胡說,我不懂政事,妹妹別見怪。”如今裴言昭都站在太子這邊了,她怎麽可以說人家不是,懊悔不跌。
姜珩冷靜看向她:“嗯,裴将軍是因為念我自幼病魔纏身,聽醫師囑咐,要晚兩年圓房,對我身體才沒有損傷。”
“噢,原來如此。裴将軍對你這般心疼,不念私慾,真真是好的。那妹妹你別在池子裏睡着了,我先回去。”
“嗯。”
暮霭籠罩,灰翳的天空逐漸析出一層魚肚白,啓明星随着朝陽一起跳出山巒頂,冉冉懸升。
裴言昭裹着一身泥土草屑,鑽出霧叢,颠了颠沉甸甸的後背碩果,也不管手臉擦得細绺細绺的傷痕,帶着笑意往營帳方向疾風奔走。
碰巧,他剛回去洗了一盤子桑果端出,迎面就撞上晨早歸來的姜珩。
“吆,回來了?正好有口福,給你的。”裴言昭鄭重的端着一晚上的成果、方才又精挑細選出的拇指粗的桑果的遞過去。
姜珩行路匆匆,見他攔住去路,停頓一會,打量他:“晚上有戰事?你這身髒兮兮怎麽整的。”
“我,去摘桑果了,”裴言昭搔搔後後頸,軟聲道:“還有一大簍子,在帳內,想吃回家吃,別去打擾太子妃。”
哪是她打擾,昨日派人來告知他,是太子妃挽留。姜珩不與他争辯,有要事在身,繞道而行。
裴言昭身快攔住她,被好幾名士兵瞧了過來,有些尴尬:“你不嘗嘗。”
姜珩別過頭:“我不想吃。”
他摘了一晚上的,她不吃,連看都不願看一眼。裴言昭覺得自己蠢透了,又氣,直接一股腦塞她懷中:“給你的,你自己處理。”
姜珩皺眉,往旁挪了幾步,将大盤桑果轉移給了一名無名兵卒手中:“賞你了。”
仿佛扔掉燙手山芋,她一身利落潇灑的走進營帳,那盤子仿佛只是她的障礙物。
士兵措手不及,倒是個機敏的,忙将盤子放在一個旗鬥上,飛快溜了。
裴言昭黑着臉靠在營帳外,等人出來,叫住:“站住,你急急忙忙要去幹什麽。”
“太子找我去漁陽商量收留難民的問題。”姜珩也不隐瞞。
裴言昭臉色愈沉:“就因為這個?太子叫你去你就去,我讓你多留一會你都不願。”
“是又怎麽樣?”
“你——”
姜珩平靜道:“我一開始排除萬難來這裏,是受了太子的邀請,并不是為了你。忠君盡職,還請裴将軍不要将心思花在我身上,多想想退敵之計。我走了。”
他以為,她是有一點點喜歡他的,但現在望着她漸行漸遠、冷硬似鐵的背影,他有些彷徨了。
即使在帶他爬山求醫那天,她也不過抱着嘗試的閑适心态,而對太子的一聲調令,卻如此緊張重視。
裴言昭走到旗鬥邊上,一腳上擡踹翻了盤子。
瓷盤打翻在地,他又狠狠補了幾腳,踩得果醬跟碎瓷混雜在一起,不辨原貌。
太子原就是後勤軍統領,專負責這回戰役的料理善後,敵軍退後,正是他發揮的好時機。連日來,修補城防,替殁兵建冢,交接後方運來的糧草,太子都不假手于人,一一處理。
此時,趙祈佑穿常服行在難民營裏視察,受經過百姓滿懷真摯的道謝行禮,他既累且值,對旁人說道:“姜珩,要不是有你輔助內政,我一人也不能把這些事料理得這麽好,受你們的付出代你們的功勞,我慚愧至極,放心,我不會忘了嘉獎你和裴将軍的。”
姜珩側身讓過一個扛糧包的人,微笑道:“這有什麽慚愧的,一個人只有雙拳四肢、耳目口鼻,本就力有所限,對于英主來說,知人善任也是一項本領,如漢高祖擅用蕭何、韓信、張良。”
趙祈佑笑:“聽你說話如飲美酒,那姜珩就是我的蕭何了。”
“豈敢比于先人,我不是那個意思。”姜珩謙遜低頭。
趙祈佑觀望四周:“這裏的建築基本竣工,經統計,有一萬三千二百三十四名受此次鞑靼侵掠波及難民囤居于此。古來貪墨者,有‘大鬥進,小鬥出,大秤進,小秤出’的剝削手段,我見這些人可憐,反其道而行,用我在宮中用不到的錢財,換了所有能換的糧食囤放在這,預備‘小鬥進,大鬥出,小秤進,大秤出’,這樣即使我回了宮,他們也有存糧等待來年豐收。你以為意下如何?”
姜珩暗慰太子表哥果然有英主風範,點頭道:“太子即使回了宮,這的百姓也不會忘卻你的恩情,你愛民惜名的聲譽,也将傳遍四海。”
誰來這沒有一點想撈收美譽的私心呢?趙祈佑不加掩飾的笑起來:“這話舒心,但願吧。”
夜晚,姜珩沒有回大營,歇在了難民營外,第二日好不費腳程,繼續盤點倉廪。
天幹氣燥,姜珩呼吸不暢的吸入一縷仿佛煙氣。
她白日裏吸食風沙,已然習慣,掩着鼻繼續睡。
待發現情況不對時,外頭漫天的火光透過氈帳投射跳躍在眼睑上,鼻端煙味兒也越來越濃,嗆刺得心肺難忍。
姜珩鯉魚打挺坐起來,擡首看到帳頂似包着一圈赤光,頻閃跳動,如紅霞籠罩。她怔住,直到帳外有守衛大聲催喊。
“走水啦,走水啦!姜公子快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