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頂着流金铄石的日頭,轄車辘辘行駛了兩個時辰,抵達城內,出示關引,城門令放行,再繼而駛去驿站,馬車停靠在一面樹蔭下,姜珩下車去見驿長,安排住所,且打聽太子和幾位統帥在何處。
她來時不大注意城中蕭條景象,得被驿長告知才知,太子和幾位主将都不在城內,而到了最前線一個名漁陽的小鄉村駐紮,跟敵人打白刃戰。太子到來後鞑靼攻勢越猛,有破竹建瓴之勢,太子随衆軍抵擋。還有一個跟漁陽以重山相連的小山谷地,名上倉,地處漁陽跟興城中間,本只是一條運輸通衢,但地勢險要,且與前線有一面山巒作隔障,他們暫稱作第二線,驿長還說一些将帥傾于駐紮在二線指揮,以太子這等尊貴之軀,在二線也說不定。
興城離前線畢竟過遠,姜珩當機立斷,辭別驿長,叫車夫繼續趕路去上倉。之後轄車穿過城外的護城壕,身後磚塊土壤累積起來的堡壘在他們身後越來越遠,行在毫無遮蔽、被曬得可以燙熟鳥蛋的馳道上。
下了馳道,進入山路,兩面山壁夾道,路表嶙峋不平,往深處走,兩側參天樹木遮天蔽日。行了一刻鐘,轉過一個山道,兩個戴兜鍪執矛槊的守衛出現在視線內,後方大谷地處氈營如雲朵骈集,正是漁陽的補給後方。
姜珩觑了眼沉睡過去的裴言昭,輕手輕腳爬出車廂,候坐在車轅上,待到了一塊簡易的守門牌坊下,姜珩出示裴言昭的爵位玉牌。至于他所掌兵符早就托段雲賦送到太子手中,暫令別人掌管,否則沒有兵符,無法調動三軍,仗是打不成的。
姜珩不知有哪些裴言昭可調動的手下在二線,還是都去了一線,進了營寨,四處顧盼時,一個相識的人朝他們走過來。
姜珩跳下車,也朝那人走過去,攔阻那人再上前:“蘇良。”
蘇良堪堪停下,拱手行禮:“參見夫人。敢問将軍在車上?我特意交待士兵留意,一旦發現你們蹤跡立刻來報,我這就趕了過來。”
“是,他在車上。”
“啊,那太好了,”蘇良大喜過望:“前線戰事告急,很多事情需要等将軍決策,快讓我見他。”
姜珩遲疑,比手噤聲,走去離馬車一箭之遙,同蘇良道明裴言昭的情況,勢必要讓他捱過這關鍵的三天,別為軍務煩擾,否則稍有差錯,十個段雲賦來也難以調養。
蘇良為難:“可就算我不去打擾将軍,一旦他歸來的消息傳開,別的将領也會找上門。幹脆把将軍送回興城療養?”
“你也知裴将軍的重要性,他在這即使指揮一二,也能起莫大振奮人心的作用。何況區區三天而已,來回奔波反而不利于他傷勢,且在藥廬時,他就牽挂這裏的情況,能安紮在軍營,于他病情應當有好處。我的意思是,只需兩邊瞞下,有人奏報時先通過你們這些校尉,我們幫着他處理即可。”姜珩來之前就已想好了。
蘇良感到驚訝:“我們處理,這,其實瞞下雙方都好說,但是前線情況的确緊急,将軍即使不披甲上陣,能謀斷我們該怎麽退敵,這才是關鍵。”
姜珩內心感到抵觸,絲毫都不願這些事情傳進裴言昭的耳中,她想的是,萬一不遵藥師囑咐,病人出了事,指揮得一時又有什麽用?
她道:“現下哪裏最緊急?你同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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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良咂舌,讷讷難言。
見狀,姜珩明白他的顧慮,負手于背,昂首直腰:“怎麽,難道你忘了,我來這不是為了跟随裴都督,而是太子邀我做他的幕僚。我現在為太子分憂,不可以嗎。”
蘇良适才想起她女扮男裝是為何,當即抱拳:“不敢,既如此,我先安排人把将軍送到營帳。夫……姜公子,随我去漁陽觀察敵情,共商退敵之策。”
“好。”
途中,姜珩路過了太子的營帳。中間是規格比旁較大的普通氈營,五軍分駐四周,步兵在內騎兵在外,騎兵之外還有神機營,神機營外是長圍。這些秩序如今有些亂,空洞頗多,皆都上了前線抗敵。
姜珩在上倉谷地的時候聽不到任何動靜,原是中有一條河流的迂緩作用,行河攀山,厮殺聲漸重,行到漁陽城門下,穿雲裂石的擂鼓金鳴聲震蕩耳膜。
上了城樓,能看到敵人的人頭不斷如春筍冒出在城牆上,又被己方的火油檑木擊退下去,殺喊聲震天。姜珩這才意識到蘇良說的情況嚴重有多嚴重,她連邊牆都不敢站,繼續望山,去指揮官才能去的閘樓,這裏沒有敵兵攀爬上來,站在垛口邊,能俯瞰到城下戰況。
绛衣同皮牟交織成粥,短兵相接,唰的一眨眼好幾顆頭顱飛灑熱血,觀己方除了排兵布陣不當,被敵人的強勁打亂秩序,尚在城樓上的人都方寸大亂,各位站崗的人不見蹤影。
“一司執旌旗、寶纛的軍官何在?旗幟都倒了,打什麽仗。東門那邊已然堅守不住,傳令營軍官還不指揮将那些傷殘士兵替換進城?這些真的是裴言昭訓練的軍隊?”姜珩感到不可思議。
蘇良聽她幾句點在要害,活泛起心思,解釋道:“的确,我們從燕京帶來的士兵都受邱孟先調動,前些日精銳要麽被調去屯田,疏于操練,要麽被調去保護他自個兒的大營。有傳言邱孟先暗下收受行賄,肯交錢的士兵他就安插到二線,免性命之虞。那些沒錢交的老弱傷殘,只有去第一線拿命抵着。”
太子信中提過邱孟先這個人,因遭遇刺殺裴言昭不能及時趕過來配合,他的兵權暫交到邱孟先手上。雖然是太子的回信,這安排一定不是他安排的,因為邱孟先是窦邯的女婿。
邱孟先是窦邯嫡次女窦雪落的夫婿,原是晉城一名六品鎮撫,因要從晉城撥發數萬士兵支援薊州鎮,邱孟先就成了其中一支壯觀軍師的統帥,為中軍先鋒。不用想,他是窦邯的女婿,否則區區鎮撫怎能謀到如此職位。
姜珩忿忿:“立刻拿都督玉牌為憑,把兵符和士兵一并拿回來,嚴設七禁令五十四斬,不論八議。”
蘇良拱手:“是,只是一時調動也來不及了,眼下”
“來得及,”姜珩打斷,“你率領兵馬西門小道出關,火燒鞑靼糧倉,逼退他們回援,待我們整饬好軍隊再戰,危勢可解。”
“火攻?糧倉?”蘇良一聽就知,這是兵法中圍魏救趙的計策,但實行起來談何容易。他怎麽知道鞑靼糧倉設在哪裏。
姜珩遮目望天,點點頭:“正好吹的是東北風,天助我軍,用火攻再好不過。”
蘇良有點亂,不恥下問:“如何尋敵人糧倉?”
姜珩看了他一眼,随意指遠處東北方向:“水草之地,不是糧倉,也是他們駐紮的大本營。敵人對戰那麽久也不是銅皮鐵骨,已有強弩之勢,看到火勢必回援。”
“那方位有水草之地?這就好辦了。”別看他是都督信任的手下,但他常掌管軍中內務,領軍打仗是同袍徐骞的事情,他遠不在行。這會聽了指點,也只能吩咐別人去做,他是無能帶兵殺敵的。
姜珩微怔,掩唇:“嗯,你們都督無意間同我說起過。”謝父同北狄是宿敵,她從小聽到大,即使最近這段時日不研兵書,也對敵人有所了解。
三伏天氣,火球飛流,一顆顆被投石車投想一座座氈營,地勢幹燥,風吹火起,造大火勢,營帳連接着營帳,火結連營,成就一片絢麗火海。
濃煙直冒天際,酣戰的狄兵開始紛紛回望。也裘手下一名校尉撒曳殺了就近一名敵兵,停下戰戈,策馬往回跑了一段,大覺不妙,不能相信大炎這幫賊子已經被他們打得四分五裂,哪來心思去攻襲他們的後營。
營帳被燒損失不小,更為重要的是,如果敵人帶出城的兵多,到時趕過來呈合圍之勢,将他們圍困在這裏等死,那就大大不妙了。
撒曳對着濃煙思量片刻,急調馬頭,奔到首領也裘身邊,拽住他打轉的馬匹,大聲呼喚殺紅了眼的首領:“營寨被燒啦,我們先回去!”
他們這兩日打得如火如荼,聽敵方是一個叫邱孟先的帶兵,先一鼓作氣挫他們銳氣,後來越戰越勇,幾乎傾巢而出,來此強攻猛掠。誰會料到那個草包會突然發難,偷襲他們後營?可恨至極。
也裘被喚醒後,也大感震驚,不敢再戀戰,組織兵将如潮傾退。
城樓下一個個士兵癱軟在地,唯有鳴凱旋鼙鼓的士兵力量雄渾,将凱旋之音傳奏到每一個疲憊士兵的耳中。
姜珩從見他們勢如水火到敵兵退卻,也邊擦汗邊往回走。把這裏的事交給徐骞和蘇良,她得回上倉看着,莫讓人攪擾到裴言昭。
幸而她回去得快,還沒等客人上門,裴言昭自己爬了起來,正扶着氈壁出到營帳門口,四下張望。
姜珩加快步伐迎上去,阻攔在前:“你起來幹什麽。”
裴言昭遲緩的甩了甩手腕,對她微笑:“活動活動,好得快些。”
“回裏邊活動,外面風沙大。”姜珩主動扶起他一條胳膊,往裏。
裴言昭看看伏在他臂上的一雙爪子,心軟了一半:“就走一會,我看沒多大風,這裏有風?”
姜珩不擅撒謊,努嘴:“你不聽我的話?”
“……我聽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