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顧潇然記起這個事,那戶京官沾點天潢貴胄的關系,微嘲:“甚好,人家是龍血鳳髓,怎麽能娶個瘋丫頭回去,壞了血統。”
“渾小子你拐彎抹角看不起我!”
“先別吵。”
姜珩打斷他們,往山埂邊走了幾步。四野不聞唳唳喓喓,阒寂得吊詭,宛若罩上了一口隔絕的銅鐘。再觀上方參天樹木,葉靜風止,仿佛上面的空隙被填滿導致的風不流通。
馬兒敏銳的打起響鼻,焦躁揚蹄刨坑,空氣流動一股躁動的的因子。姜珩慌往太子車輿顧盼之際,卻聽那邊的裴言昭突然喝令:“所有人馬退居兩旁,先讓太子的車駕過去!”
話音甫畢,山頭頂頂皮牟氈帽如筍頂出,他們拉弓射矢,頃刻,‘咻咻咻’箭矢密如雨點的降落。幸而保護太子這一截的都是精兵強将,遇事沒有方寸大亂,在一壁抵擋箭雨當中,有序挨邊相讓,讓太子車駕盡快駛過伏擊地點。
蘇閉月在身邊揮舞繩鞭,幫她擋了幾箭,急道:“快上車。”
姜珩随一團洪流擠上了車座,想回過頭去叫蘇閉月和顧潇然,他們一下子消弭在人群中,不見蹤影。
彼時有人噔的跳上車板,使車身乍然往前颠踬,姜珩噗通心跳,見裴言昭的手下徐骞回過頭來對她說:“我駕車護送夫人離開,坐穩了!”
說完就調頭,驅馬奔騰。姜珩已然看不到太子那邊的情況如何,自顧不暇。她緊縮到壁角,穩穩貼着,避免從車窗摔落下去,車廂拐角角度刁鑽,木板厚實,也不易被箭矢穿透襲擊。
砰砰砰幾根木箭撞擊到車廂上,貼耳震膜。外面持續的追擊聲不斷,如影随形。姜珩捂耳離壁,左右颠踬間,看到雕刻四爪龍紋的太子車輿經遇車邊,與她這輛并駕而行,難怪招惹來敵人的追擊。
少頃,姜珩根本不知車外發生了什麽,眨眼間,駕車的徐骞不見了,車板上被甩上一個趴着的人,姜珩定睛一探,那人頭上束了一個歪歪扭扭的金冠,快被扯掉下來。是太子的金冠。
車輿成了無人駕駛的狀态,受驚的馬兒撒蹄狂奔。姜珩冒着箭雨的危險奮力爬了出去,抄起趕車的馬鞭,唰唰往馬屁上鞭笞幾下,使力拉拽缰繩,矯正方向。
姜珩先往四周打量一眼,不經意瞥過一輛車輿化為一個黑點,拐到了右側山頭盡口,消失在視線內。
姜珩驚訝,複又打量車上趴着的人,不是太子,是裴言昭!
他背後插了支木箭,衣裳被扯得淩亂。略一思索,姜珩明白過來。定然是為了保全太子,裴言昭先坐上了太子車輿冒充太子,穿了太子的披風,戴金冠。後徐骞又為了救自家主子,再次偷龍轉鳳,把太子披風穿走,但金冠來不及取下,駕了太子車輿往他們的反方向走,引開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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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珩觀察,裴言昭身上只中一支箭,在右肩處,不至于虛弱到趴着不起的地步。
見馬車快行駛到了興城前的一座驿站,料想敵人不會到境內來追襲,便籲的叫停馬匹,将車輿停靠在一處山腳的大榆樹底下,蔭涼蔽日。
姜珩跽坐在車板上,查看傷勢,準備着手取下裴言昭後背的箭。
她先下車,去山腳邊尋尋覓覓,找到一種能止血的護生草。
挑掐了一些新長出的嫩綠葉子,姜珩回到車座上,吃了護生草咀嚼,一面将裴言昭右肩的衣裳刮下。
她看到腫黑的剎那,有點吃驚,膿黑的血往外鼓冒,不似普通的箭傷。
不管傷得如何,箭是要取的。因為不傷在大血管處,姜珩并不擔心會流血不止,很輕松的就将箭拔了出來,用車上攜帶的水囊裏的水清洗掉污血,然後敷上嚼碎的護生草渣。
清理好傷口後,姜珩把他身子翻轉過來,驀然見他唇色發紫,面龐發黑,果然是中毒的跡象。
而裴言昭在她拔箭之際就被疼醒,他睜開脆弱的眼皮,虛弱發聲:“你快駕車,繼續往城裏走,別管我。”
姜珩也知道過了驿站,就是不遠的興城。她盤坐在車板上,遙望不到五十丈遠的巍峨城牆,複又四顧環山,躊躇道:“我不知道,城裏有沒有好的大夫可以治上。附近貌似倒有一個。”她嘀咕。
裴言昭微搖頭:“箭上喂了毒,我不行了。阿珩,能跟你做過夫妻,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可,可我對不起另一個女人,不然,又何必戀棧,落到這步田地,我還想,帶你去很多很多地方,讓你慢慢愛上我。”
姜珩仰望岔路頻多的山巒,兀自道:“你知道嗎,此地中轉驿站的鎮撫叫段雲賦。他原是一個優秀的二品封疆大吏,為薊州鎮提督。同樣,他也被傳為是一個妙手醫仙,攻治百毒。但因他性子怪癖,後導致他武不成醫不就,淪為一個六品鎮撫。”
“我,你。我都快死了,不想聽別人的故事。你能不能承認喜歡我,讓我走得安心些。”裴言昭笑中帶侃又帶澀,勉力的睜着眼睛,仰視她的一動一靜。
姜珩恍若未聞,目光打量着蛛網般的岔路:“他醫術高明,但在十年前,他發誓不再用醫術給人瞧病,一心想當一名武将。有些權貴重金央浼,或是刀劍威脅,要他出山治病,他都不肯出手。所以即使他有一身領兵才能,也不得被重用。但他仍然不改初心,寧可待在這個小驿站,精忠報國。”
“我從前,早就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朝事上,我死後會有蘇良和徐骞料理,繼續,跟那人鬥下去。私事上,只有你和祖母,是我唯一的牽挂。祖母有裴家人照看,而你,別老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要找到一個好男人照顧你。”
姜珩蹙眉:“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人向生不奔死,你還沒死,何必輕言放棄。我說了這麽多,是想問問你的意見,對段雲賦此人是否有更多的了解,有沒有辦法請求他為你治病。”
“段雲賦,沒打過交道。我以前活蹦亂跳的,小毛小病自己治,跟這的鎮撫也不來往。”裴言昭喃喃,氣息越來越微弱。
姜珩點頭:“好吧。總之我們先去驿站,見到段雲賦再說。”
她扶裴言昭去車廂裏面坐着,然後出來,挽袖勒腰,執起缰繩,準備趕車。這時,一個皓首蒼顏的負刍老人慢悠悠經過,站在姜珩身側,手持大蒲扇扇涼。
“小夥子,我老頭背柴背不動了,借你馬車坐坐好不好呀。”
姜珩微怔:“我們要去驿站,不知是否順路。”
“哎,我也要去驿站,正好正好。”
“哦,那就上來吧。”姜珩往旁挪了一些位置。
老頭應聲,攀車轅爬上,他看到甲板上一堆沒清洗的污血,吓了一跳:“小夥子你受傷了,還是有毒的傷。”老頭似乎懂點醫理,食指沾點血嗅聞,更驚:“這是毒箭木的毒,毒得很吶。”
姜珩搖頭:“不,是我朋友受了傷,他在車廂裏歇着呢。老伯,你會治這種毒嗎?”
老頭放下背簍,坐上車板,說道:“我不會,但這種毒麽,據我所知,方圓百裏唯有段家藥園的醫術不錯,帶你朋友去那試試吧。”
姜珩疑惑:“段鎮撫不是不給人瞧病嗎,段家藥園在哪裏。”
“喏,”老頭擡起枯槁手指,指向一座山峰:“看到那處最高的山沒有。”
姜珩遮目順眺望過去,連綿的山巒其中一座,高聳入雲,腰纏白霧,如仙家之境。她內心惴惴:“看到了,藥園是在頂端嗎?”
“說不準,我聽藥園的人設下要求,凡要求醫治疑難雜症者,要爬上這座山,從山腳抵達藥園有八十一個轉環,每環有四五丈長,還不算山坡陡峭嶙峋。而且啊,必須患病親屬或者摯友帶病人上去,不能雇人幫忙。就……有可能醫治你的朋友,我也不知道,這條要求兩年前就有了,也沒人去爬過。”
姜珩聽這要求怪怪的,死馬當活馬醫吧,“好,我去試試。”
“啊,你真要去爬?看你個子那麽小,你朋友又身受重傷,想登山,難喲。”
姜珩調馬往那座雲端山峰去:“試一試。老伯,我先把馬車駕到山腳下,然後馬車就送你了吧,你牽它去驿站,當作謝禮。”
“诶,好,好,祝你們成功。”
抵達山峰下面,老頭兒挺客氣,怕姜珩細胳膊細腿擡不動人,幫忙做了個筏子,病人可躺在上頭,兩端綁一圈拉繩,重力就附着在地面,容易拉上去。又相贈好幾塊打火石,說爬百來丈高的山峰,少不得要十天半個月,帶不動糧食,只能沿途燒火做飯。沿路有水澗細流,水就不用帶了。
就這樣,姜珩把馬車送給了老頭,帶上打火石和裴言昭,開始登頂。
裴言昭躺在竹筏上感動又郁悶:“阿珩,我打賭,那老頭是想騙你的車坐,你別被他騙了,八十環,四五丈,怎麽可能爬得上去!你帶我進驿站,随便找個大夫瞧瞧就是。”
“那老頭的背簍裏除了柴枝,還有藥草,一定是個通岐黃的老人,不會騙我們。”
姜珩将前端草繩綁在腰腹上,兩手左右拽拉相輔,一步步拖着木筏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