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刀刃冷芒交織閃電白光,雷雲滾滾,夾雜狂風大作的嗚咽聲中,一疊淩亂的輕步自後方傳來。裴言昭警覺的扭頭,幾縷猩紅充斥眼眶,在觸到奔來身影的剎那,他定了一定,旋即戾氣慢慢消退,恢複一絲清明。
姜珩跑到近前,觑了眼跪倒在地的桂姨,心一慌,舉手格擋裴言昭持的劍镡。
“你要幹什麽,殺了她嗎。”姜珩透着不可置信。
裴言昭承認冰冷說是,殺意凜冽決然:“你親眼所見,早晨她中了我們圈套,用假藥方告密。不止如此,這兩天你我事端不斷,都是這長舌婦人挑唆出來的。”
姜珩還未聽玉桂辯解只字片語,只當玉桂氣性小,看不慣新媳婦的介入:“那也用不着殺人,懲罰她就是了。”
裴言昭高舉兵刃,同她相持不讓:“事情遠沒那麽簡單,她被人捏住把柄,無異于一只□□控的傀儡,留之如常有毒蛇窺伺,留她不得。”
這時玉桂看到一線生機,跪爬過來,抱住姜珩鞋靿未穿的□□足踝,哭天搶地:“少夫人救救我。是這樣的,我五個月前跟老夫人去別莊泡溫泉,識得一個修葺別莊掉漆房舍的工程兵漢子,隸屬兵部的三千營。”
“三千營是降兵,日子跟軍戶一樣不好過,舉步維艱。他在半個月前不知招惹了誰,一批木材看管不當受了潮長蟲子,天殺的賴到他頭上,被打個半死。”
“有人救了他,作為交換條件,那人叫我,有關于少夫人的事無巨細報告給他,還讓我給您制造點事端,不讓您好過。”
“事成之後,他還會提拔那漢子轉入五軍營。我這就鬼迷了心竅,是,您去見顧大人也是我跟太夫人說的。”
裴言昭牽開姜珩的手,拉她後退避到身後,單手挑劍直指玉桂的眉心:“看來只要那男人受兵部管控一天,就不能留你這等危險人物在祖母身邊。你口口聲聲以親人的身份求我釋放你,你為了個認識不到一年的男人背叛我們,拿什麽顏面求我。”
“慢着——”
姜珩繞到前方,擋住玉桂,垂眸低語:“可以不殺人解決的事,何必非要奪人性命。玉桂陪伴了祖母十載,沒有功勞有苦勞。”
她不想說得太明白,但心裏是知道的。她從前嫁入裴府,裴言昭還是任人呼來喝去的百戶,常不在家。跟她待得最久的反而是盧氏和玉桂主仆。
有回她和玉桂在廊檐拐角撞一塊,砸翻手中端的汝窯茶盞,盧氏正瞧見,當即偏袒玉桂而指責她。玉桂在老太太心目中分量可比泰山,平白無故死了的話,想必盧氏會悲痛欲絕。
玉桂聞言感激涕零,伏地連磕響頭:“謝少夫人的救命之恩,奴婢下半生給你供奉長生牌位,早晚三炷香,來生再做豬做狗,銜環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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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言昭眯眼:“你怎麽保證不再犯,一看你的相好受苦,你能狠下心腸不予理會?”
姜珩知他謹慎,亦覺得玉桂不再适合服侍在盧氏身邊,想了想道:“玉桂,你跟那工程兵走吧。我們會為你準備路引和使費,去哪不要告訴我們,有多遠走多遠。區區降兵不值當大肆追捕,幕後人知你暴露,沒了價值,也不會再追究。”
能保住性命,還能跟漢子雙宿雙栖,玉桂做夢也想不到,啞然半晌,正要再叩頭謝恩,忽然眼前白刃閃過,剎那,拇指指節處傳來劇痛,她嗷的嗥出慘叫,眼神追着飛濺的斷指落到地上,驚悚得雙眼翻白,倒地抽搐。
裴言昭削斷她一截左手小指,以示懲戒,飲了血的劍刃回鞘。他走過去,踏上玉桂的身體,冷聲警告:“這是你該受的。再敢玩花樣,我會讓你嘗嘗诏獄的手段。你夜晚不必睡了,立刻去找那工程兵,寅時在白虎街城門口的茶棚等我,不得有誤。”
玉桂捧着汨汨流血的斷指,不敢喊痛,咬牙撐地爬起來。
“是,奴婢去把他找來。”
獵風呼號,閃電驟亮,星雨成線,淫雨霏霏而落。
裴言昭回頭看見姜珩背對着她,一頭青絲如瀑,綢衣鼓風飄蕩,一雙瑩白小巧的足竟裸在外面,忘了穿鞋,看起來分外纖弱。
大顆雨珠墜下來,裴言昭恐她受涼,大步走至她身邊,循着她靜滞的視線,望到那截泡發在淺雨中的流血斷指。
他登時不自在的栗了下,掩耳盜鈴般擡手捂她眼,一瞬,移落到她肩上,将人轉身促推。
“要下藥了,我們回房。”
翌日清晨,裴言昭送走了玉桂和她的情夫。東方泛青,空氣混着一夜雨水洗禮後的泥土濕潤氣息,萬籁俱靜的燕京,唯有兵部和都督府已有操練的動靜。還餘一點上任時間,實則官職越高越能偷閑,一些事大可交由副使去辦。
不過想到昨晚的姜珩,裴言昭莫名暫時不想回去,還餘一點時間上任,他徑自去了中軍都督府。
裴言昭坐在燈挂椅上,伏案批示都督府要案。屋內色暗,桌角蹲放一盞繪小詩圓頭燈籠。
這其中跟兵部牽連的公文不少。畢竟兵部除了訓練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其餘統兵權都在五軍都督府中,兵部掌調任,但想在外生事端,還需都督府配合獻人。
裴言昭看了幾條不合常理的調任诏令,眯了眯眼,用朱筆将其劃去,随手将公文丢到一邊。
處理完這些需他決策的事,天色已亮,吹滅燈盞火光,裴言昭另去營房找他一手帶的幾位心腹。譬如從前的蘇良,本是正七品衛所吏目,如今受他提攜,為都督府從七品都事,仍掌文書府務等,雖官降一級,但跻入都督府,即便正六品的衛所官職也不能和都督府的從七品官職相提并論,名低而權重。再說徐骞,亦從百戶升到千戶。
除了決策要務,他偶爾也會如從前那樣,不拘都督高位,走下軍營,跟士兵們切磋武藝,親自傳教白刃戰、人海戰、巷戰、馬術、沙盤、測繪、兵法等。
豔陽懸空,身着百斤重甲的裴言昭雙手持戟,跟武士對打,密集的汗水覆在面龐,他腦中時而浮現那截斷指和姜珩的背影,出手發洩似的狠辣。
“都督,都督!”
裴言昭将對方格倒在地,制壓良久,忽聽耳邊呼喚,醒神一觑:“叫我幹嘛。”
蘇良跪下與他視線平齊,拱手:“都督,屬下叫了你很多次了。窦尚書有請。”
窦府。
窦邯在院中設了小桌,備果品汾酒等候。他指扣石桌,閉目養神,忽聽門外有了動靜,起身立候,一同的窦藍秀亦端站相迎。
窦邯掀袖拱手,“裴都督來了。”
裴言昭略回一禮,先步坐下,反客為主般:“窦尚書、大公子請坐,不必拘禮。”
父子倆臉色微微變化。窦邯依言坐下,問候起:“都督婚後的生活如何,對新娘子滿不滿意?”
裴言昭見桌上擺的茶是極為珍貴的香竹箐,端起細膩白瓷茶盞,品呷一口,轉動茶盞,白映翠色,煞是好看。
方答:“窦尚書做的媒,自然滿意。”
窦邯噢了聲:“今早兵部上報逃跑了一名三千營的士兵,不知裴家,有沒有丢什麽人?”
裴言昭擲下茶杯,直視過去,不卑不亢道:“窦尚書,你的知遇之恩在下沒齒難忘。但我想,一段合作的基礎是平等互利,埋一雙眼睛偷窺對方,非君子所為。裴家麽,的确丢了個人,那人沖撞了我祖母,被我剁掉四肢趕出家門了。”
窦藍秀驀的一驚,喉嚨發出呃聲息。窦邯冷睨兒子一眼,接着停默半晌,另談起:“都督當真還記得我的恩德?”
“自然。”裴言昭不假思索的答道。
窦邯抛出要求:“有名外地商戶初到燕京,出三萬兩白銀買一個京衛指揮使的差。我暫時給他挂了個百戶,升到指揮使麽,還需要軍功才行。香山盜匪猖獗了兩年,他們大當家來無影去無蹤,沒人捉得住。都督可有把握剿滅山匪?”
裴言昭凝神沉思。這老東西只是為了錢?還是想培養新的指揮使同他作對,有朝一日取而代之。
“裴都督在想什麽,有為難之處嗎。”
“不知那人是誰,能否跟我見一面。單是把功勞扣給他不夠,若能邀他參與剿匪行動,讓他在屬下面前樹威,這個指揮使位置才坐得牢。”裴言昭探聽道。
“哈哈,那麽都督是答應了,”窦邯微開笑臉:“那個人和裴家倒有點淵源,是你大堂姐夫家的一方表親,袁亮的表弟,袁灏。”
有名有姓,餘下的他自可調查。裴言昭起身告辭:“好,我回去同幕僚商量解決香山盜匪的辦法。謝尚書款待。”
人一走,窦藍秀就批判起來:“裴言昭太過分了,當上大都督就自以為了不起!”
窦邯面沉如水,“怎麽。”
“還怎麽,爹沒看出來嗎?他離開還沒得到您的允許,說走就走。來時,我們還沒坐下,他先不客氣的坐了。從前那份謙卑姿态全無,真把自己當貴客,大口飲我家的茶。您一直喚他都督,他也受着,從不糾正。最過分的是,說什麽合作是建立在平等互利的基礎上,他竟然跟您談平等?他以前明明說永遠以爹馬首是瞻的!”
窦邯臉色愈沉,神思不定。
須臾,眉頭慢慢舒展開,說服兒子,也說服自己:“成大事者不拘泥小節。只要他肯為我辦事,随他去傲。就看他如何處理這次的香山盜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