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螃蟹
青菜撤下去之後, 每個人的食案前都擺着染器、酒壺和蟹八件。
不多時一大盤紅色的螃蟹便端上來分給衆人。
元石是個心眼明亮的人,特地囑咐過幾個跟着他出宮的小徒弟,讓他們務必一點不嫌麻煩的把伺候貴人吃蟹的新本領, 統統教給公主府的婢女。
雖然上好的蟹是阿嬌剛帶來的, 但螃蟹是很賤的東西。以前根本沒人吃,要弄一些來試着拆一拆太容易了。
窦太主麾下也是有能人的,稍微訓練一下婢女,便把拆蟹做成一場特別的表演。
幾名衣着統一的婢女踩着木質的階梯登上三樓,其中一個來到阿嬌面前,跪坐着任由身後的兩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替她挽起寬大的衣袖,素手纖纖執起剪刀。
說實話,觀賞性挺強的。
她拆完蟹, 肯定能把蟹殼再拼回去。
阿嬌起身站在窗邊, 看向外面。相比閣樓, 擺在園子裏的宴席更為盛大。一群婢女魚貫而入, 身姿曼妙靈動,風采綽約。皆是一模一樣的頭戴金步搖, 口含秋菊枝,身披月白綢,腰系銀縧帶。真真是人比花嬌。
這些不是普通的婢女, 而是長公主府蓄養的歌舞樂婢。若宴飲場合裏沒有女樂助興,才是一種失禮的表現, 顯得生活品位不夠、日子過得缺點精致、雅致, 甚至有認為女樂的技藝水平和主人的文化底蘊畫等號的。
張牙舞爪的蟹,腰肢纖細的佳人,金杯銀盞,花香滿庭。
樂聲纏綿不盡, 許多赴宴者聽得耳熱,幾杯酒下肚,已然半醉。待樂婢拆盡螃蟹,剝出雪白的蟹肉,頂滿蓋的蟹黃,堆在精致的銀盤中,又把螃蟹複原,誰不贊一聲雅。
濁酒品蟹,誰能不贊一聲妙。
總之,窦太主的目的達到了。
阿嬌看來,宴席上最昂貴的不是器皿,也不是各色珍品菊花,而是訓練有素的樂婢。
現代招一名普通安保人員三千塊能拿下的話,招一名身高一米八以上長相帥氣的安保人員可能得六千。買婢女也是一個道理,長得好看的就一個字——貴。小小年紀的買來,不是給一碗飯養幾年就能派上用場,歌舞樂器至少得有一門學到精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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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別提樂婢的裝扮,只頭上的金步搖一樣就不比一盆珍品綠菊便宜。
幸好劉徹不介意別人比他日子過得還奢靡,否則目睹秋菊宴該在心裏記一筆了。
阿嬌視線上移,見窦太主寝殿旁的水榭中,有一少年在兩名童子的陪伴下朝着宴會方向張望。
“阿嬌表姐……”
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阿嬌轉過頭,看到面容憔悴的劉寄。他不知何時登上閣樓的,走上前來,對着阿嬌深深一拜。
擡起頭,看到阿嬌發間墜下的粉色珍珠,眼淚差點湧出眼眶,哽咽着說:“我就知道,陛下或許不肯原諒我,但阿嬌表姐一定不會不管我的。”
阿嬌:???
大概是一套珍珠頭面叫他生出誤會。可阿嬌瞧着,不過短短數日,劉寄已瘦得撐不起衣衫,有些脫相。實在不忍說“你誤會了”,只能保持沉默。
幸好窦太主的到來讓尴尬的沉默沒有延續。
劉寄擦幹眼淚,誇贊秋菊宴令人大開眼界。
窦太主笑得花枝亂顫:“我沒怎麽費心,都是孫郎的主意……咳咳咳。”她幹咳兩聲,話一出口就回過來神,不該提起孫郎。
阿嬌指着水榭裏的少年說:“他就是孫……”
這位顯然是窦太主的面首,而且是很受寵愛的那種——否則不會讓人出來打理宴會的事。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稱呼。
窦太主:“哎……對。”
閨女,你什麽意思?
阿嬌看向窦太主,發現親媽似乎有些緊張。一個做女兒的難道還能對親媽的私生活指指點點嗎?父母很早以前就感情破裂加分居了!養面首又不存在道德負擔。
大概是有些尴尬吧。
畢竟情人比女兒的年紀還小什麽的……
為緩解母親的尴尬,阿嬌拉她一同坐下。
“娘不要一直喝酒,好歹吃些飯食墊一墊。這蟹肉丸子湯好喝,您嘗一碗。腹中空空,很容易醉酒,明日該難受了。”
窦太主特別受用:閨女真貼心。
兩個層面上的貼心。
關心她的身子,不介意她尋找心靈慰藉。
阿嬌給什麽,窦太主吃什麽。巴掌大的螃蟹一只,皮焦肉嫩的雞腿一只,再飲下半碗湯羹,胃裏暖洋洋的。
“安小樓領來的一對母子已安置在府裏,先讓他們好好養着。等小童傷勢痊愈,婦人的弱症醫好。母子倆要是願意留下來,我再讓人給他們安排輕一點的活計。你怎麽和劉端起沖突啦?”
劉端倒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角色,但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嘛。
“他先動的手,”阿嬌把臉伸過去給窦太主瞧:“您看!害我額頭上撞個大包。”
窦太主端詳一陣,阿嬌皮膚雪白,面頰紅潤……嗯……“左邊額角似乎有些腫脹。”
阿嬌:“我撞的是右邊。”
窦太主輕咳一聲,不自在地許諾:“娘知道了,會為你出氣的。”
既然已經得罪小人,就要打到他趴下不敢反撲。
随着窦太主的到來,閣樓裏漸漸熱鬧起來。阿嬌意識到周圍有些擁擠的時候,屋內已經坐得滿滿當當。
程安提醒道,一樓、二樓全都滿員了。
許多耳目靈通之人曉得皇後赴宴,無聲無息地占據一席。其實還有很多人想拜見皇後,但身份不夠格的知道提出來也是自讨沒趣。
母女倆說話間,一名善談的婦人三言兩語講完一個小故事,逗得衆人笑起來。不一會,便引得許多人聽她說話。
窦太主瞧見,問道:“你們在說什麽?這麽有趣。”
一位與窦太主交好的高官之妻答道:“正講到婦人改嫁之事。說有一個婦人先頭嫁的少吏,生下一子。家中父母嫌少吏窮苦……”
隆慮公主:“不對,想要為吏的家中至少得有十萬錢的家産,算得上殷實的人家。這怎麽能稱得上窮苦?”朝廷認為人們只有在家産足夠的時候,進入官場才不會搜刮民脂民膏,貪/污受/賄。
此時的公主們都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傻瓜,就算對朝廷的政令不甚了解,總歸要清楚自己的資産。一萬錢足夠買一輛馬車,一百畝肥沃的耕地。物價不高的地方,還能買到一座小宅子。
“這要看跟誰比,”高官之妻笑着說:“這家的父母看上的是一個畜牧牛羊的大商人,手指縫裏漏出來一點何止萬貫。父母将婦人接回家中,又嫁給商人,生下一個兒子。十五年後,商人産業早已敗盡,少吏卻成為縣官。婦人一家全靠先頭生的兒子照顧養活,誰不嘆一句造化弄人。”
善談的婦人道:“這是嫁得越來越壞的,也有越嫁越好的。話說有個婦人,先頭奉父母之命嫁給一個沒落的王孫為妻,次年生下女兒。不久之後,其母找人為子女占蔔,得知女兒有成為貴人的命格,便将女兒從夫家接回,嫁給一位列侯做繼妻,生下的兒子非常得列侯的喜愛……”
阿嬌蹙眉,她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剛剛她沒少用螃蟹,濁酒飲得也有些多。本來有些微醺,一下清醒過來。
別的倒罷了!什麽先嫁的是沒落王孫,什麽婦人的母親請人占蔔,得到女兒命格貴重的蔔詞,道盡的分明是王太後進宮的始末。
長安城知道王太後是二嫁之身的不在少數,但女子改嫁本為常态,不該耽擱她的兒子當太子,也不會耽擱她當皇後。
不過對于王太後來說,先前的一段婚姻肯定是她不願意提起的事。如同美玉上的瑕疵,令她如鲠在喉,一旦被提起總招來閑言閑語。
因為前夫身份低微,所以顯得她有嫌貧愛富之嫌。進一步引出她一朝富貴,實則身上的泥巴點子都沒洗幹淨。
先頭有一個女兒,但多年以來從沒聽她提起過……不慈嘛!
往嚴重的說:這麽一個人,她不配當皇後。
那劉徹是她的兒子,配當皇帝嗎?
這婦人能把王太後進宮的前因後果說得如此清楚,好似親眼在旁邊看到的一樣。又知道王太後的前夫是誰,還知道她民間還有一位親生的女兒。
故意在宴會裏提起來,要說裏頭沒有貓膩,阿嬌不信。她正要出聲打斷善言的婦人,就聽對方快言快語,害怕到嘴邊的話來不及講完的似的,憋着一口氣繼續——“這孩子擠掉十幾個兄弟,繼承爵位。”
窦太主慢一步聽出不對勁,臉色一沉。目光死死鎖在善談婦人身上,吓得婦人一時不敢再做聲。
誰知,竟有人石破天驚般脆聲道:“這裏頭的主人翁怎麽跟王太後的境遇如此相似?”
屋內霎時一靜。
阿嬌轉頭,看向說話的女子。不認識……有點眼熟,好像是哪個諸侯國的公主。
屋裏安靜得樓梯嘎吱作響的聲音都聽得見,伴随着周圍之人驟然急促的抽氣聲,阿嬌看到劉徹穿過門口垂落的兩層幔帳,出現在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