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後續
五天後,未央宮。
一陣嬉戲聲傳來,引得路過的兩個宮女駐足眺望。這是前殿的西南側,大小園子連成一片,景致最好。居高臨下,可見朱漆小橋蜿蜒向前,連通滄池中最大的湖心島。沿着島岸遍植榆樹,蔥蔥郁郁,樹下設十幾張長條案桌。數十名宮裝女子伏案笑鬧,有彈琴的、有作畫的。
不一會,食物的香氣順着風飄進鼻子裏。一個宮女舌底泛起津/液,伸長脖子也看不見湖心島上有什麽吃食能香得她走不動路。
另一個宮女勉強轉移注意力,指着天空說:“你瞧,天上有風筝。”
“似是皇後娘娘帶着剛走馬上任的女官們一同游玩……”她忍不住露出羨慕的神情:“要是我也能當女官就好了!不圖能有個人樣,只要能吃幾口珍馐也不枉來世間一遭。”
“你做夢吧!”同行的宮女嘲笑道:“你大字不識一個,憑什麽當官。”
“我可以學嘛。”
等兩個宮女一步三回頭的離去,阿嬌才帶着程安從假山後面走出來。
程安不解:“您躲什麽?”
阿嬌:“花朵一樣的小姑娘,別吓到她們。”
程安心想:吓到也活該,不好好做事在宮道旁随意張望,也不知道規矩是誰教的。這倆人有一個算一個,只怕都比主子年長。主子憐憫,覺得她們年輕如花朵一般是小姑娘。實際上,以她們的年紀已經是開繁開盛即将衰敗的花。
因此,宮中才會遣散一批宮人,再挑選更年輕、更易調/教的新面孔進宮。
這也是程安近日裏一直在忙的事:提前采選一批良家女子充役。往年都是趁着朝廷八月做全國性的戶籍統籌時,挑選一批年歲合适的女子進宮。當今天子登基後,第一年的采選全由王太後的意願主持,誰知她忽然撂擔子不幹交由阿嬌去辦。
程安明白,王太後是在向自家主子示好。按照慣例,新進宮的良家女子若有姿色端麗者,可依皇太後令充盈後宮。
此事阿嬌把持,全憑她意願選人,劉徹身邊是否添人,不過是她一句話的事。
可惜王太後一番苦心,無疑是媚眼抛給瞎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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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不僅沒有欣喜若狂,還為多添一樁麻煩事苦惱。
幾場雨澆得長安城溫度驟降。
一陣風吹來,程安連忙替阿嬌裹緊披風:“主子,咱們回去吧?您身子才好,仔細吹風受涼。”
阿嬌很肯定自己的身子沒問題,那日混亂之中,她驟然在長信殿裏暈厥,不到一個時辰高熱退去。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前面一項中了,後頭一項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從床上爬起來的來的阿嬌,覺得自己能追着牛繞着長樂宮跑一圈,而且還能吃下一整頭牛。
醒來之後,她一直在長樂宮養病。期間見過窦太主一面,阿嬌沐浴在母親“恨鐵不成鋼”的目光中,想解釋你誤會我幫劉徹的理由了。然而無法解釋,也解釋不通,只能默認自己對劉徹“用情至深”。
認為,阿嬌的病因是情志失常,發病才又快又急。用比較容易理解的話翻譯,皇後太過擔憂陛下,心急上火加上之前受傷留下的後遺症,才會虛弱到暈倒。
阿嬌:事情不是這樣的。
她內心的吶喊誰都聽不見。
劉徹很感動,日日都要來探望阿嬌。
由此可見罷黜皇帝的危機已經過去,至少劉徹和老太太的表現都極為自然……好像之前的鬧劇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阿嬌是今日清晨剛搬出長樂宮的,回到未央宮便如脫缰野馬。不僅逛滄池放風筝,還登上高臺眺望遠方,午膳是在水邊的八角亭用的。這會實在受不住程安的哀求,才答應回宮。
這兩日常有陣雨,打得花枝凋零。阿嬌剛回屋,鬥篷還沒解開,就聽到內侍南風通禀:“陛下駕到!”
阿嬌滿腦門問號。
怎麽又來了?
她還以為之前的日日探望是劉徹進出長樂宮的借口——以此表示皇帝和太皇太後和好如初,穩定朝局。
劉徹剛進屋便揮退左右,端起矮幾上的酸梅湯一口飲盡。
阿嬌盯着杯子看。
劉徹:“怎麽了?”
杯子是我的!阿嬌深吸一口氣說:“烏梅煎是涼的。”
劉徹:“烏梅煎不就是要放涼再喝嗎?”
犯傻了。
“我是說……天氣涼爽,陛下該多喝溫水。”阿嬌心裏想着,待會就讓程安換一套杯盞。
劉徹覺得烏梅煎挺好的,他剛剛進屋時,心口堵着一團氣,一杯酸梅湯下去散掉七七八八。他放下杯子,坐着出神。
阿嬌不妨他好好說着話,忽然開始發呆。走到一旁脫下鬥篷,抽出壓在板硯下的紙張。這會還沒有硯臺,寫字用的墨大多是粉末狀或顆粒狀的,用的時候需要放在硯板裏細細研磨,然後加水調和成墨汁。
午膳時,一位女官說宮外食紅糖,常含服以為甜。
這不就是把紅糖當糖果吃嗎?麥芽糖也能制成各種糖果,如不斷拉扯變得雪白的絞絲糖,不斷折疊壓制撒上花生沫的貢糖——每逢年節,宮中常備。吹糖人、糖畫都還處在初級階段,造型豐富程度有待增加。不過,嘗過後世各種類型的糖果之後,味道較為單一的麥芽糖在阿嬌看來,觀賞性遠超味蕾享受。
欣賞可以,吃的話……什麽花生酥糖、奶糖、軟糖、糖豆,一日一顆幸福滿滿。
冰糖産量穩定,她可以嘗試着讓膳房做一些真正的糖果出來。
步子也不能邁太大,先做花生酥糖好了。它承載着阿嬌在現代的一段美好記憶,制作方法也較為簡單。
花生炒熟,兩手一搓,遇熱變脆的花生薄衣紛紛掉落,花生仁磨碎。碎的程度……只能庖廚們多多嘗試,才能把握什麽樣的碎度口感最佳。
要用到麥芽糖和冰糖,比例……
“趙绾和王臧在獄中自盡了。”
阿嬌全神貫注之下,都快忘記劉徹的存在了。他忽然說話,簡直太吓人了。
之前對老太太發起的沖鋒,便是以趙绾、王臧兩人為首。兩人下獄的理由不會是替皇帝奪權,而是自身的問題。他們當的官挺大的,難免有一髒二黑的事情。
阿嬌看向劉徹,見他垂着頭有些難過又像是松了一口氣般的模樣,竟然不用怎麽思考,便琢磨出他的心理。兩人一死,事情徹底了結,再不怕牽連誰。這對“寶皇黨”來說,絕對是及時止損的最佳利益導向。再者,他們倆只要活着就是老太太卡在喉嚨裏的一根刺,時不時會掀起風浪。
理智至上,死得好!可從感情上講……很難說兩人擁護皇帝沒有私心,但至少在獄中自戕,有三分是為皇帝。
“我是不是很卑劣?”
這樣交心的話,擱在一位溫柔解語花處,一定能得到安慰:兩個人的死,說到底是自己立身不正,陛下用不着愧疚。沒追究兩人誤事的大錯,已是陛下仁慈。
可惜阿嬌沒點亮類似的技能,她問:“兩人有兒子嗎?”
劉徹:“……有吧。趙绾的兩個孫子,我之前好像見過。”
阿嬌:“等過段時間風波平息,你把人弄到身邊考察一番,要是有才能提拔一下,沒才能的話,賜點財物改善一家子的生活也挺好。”
劉徹:“……”明明是感性的情緒抒發,卻碰上理性的分析。劉徹一時有些噎住,若他魂魄也在幾千年後飄蕩過一遭,一定要嘟囔:皇後直女,話題終結者。
阿嬌:“不過朝廷的事,我也不懂。陛下倒是有些變化……”
一夕之間沉穩了。猶如一把鋒芒畢露的寶劍被套上劍鞘,雖然無法一個照面就刺傷他人,但也不用擔心劍刃太利,誤傷自身。更難得的是思緒內斂,外人再無法從他的神情中窺見他的想法。
“什麽變化?”
劉徹一時有些緊張,任由阿嬌盯着他上下打量,卻像有什麽考量般未曾言明。殿內的時間仿佛被拉長,外面“簌簌”的噪聲比午睡時窗外的蟬鳴還犯人,他走到門口呵斥一聲:“外頭什麽怪聲?!”
其實是七八個粗使宮人散在椒房殿各處清掃落葉,弄出的動靜堂屋裏也能聽見。
他這一罵,外頭剎時一靜。
大概是害怕兩個人又吵起來,程安站在門口試探着問:“尚服局送來一匣珍珠,一匣玳瑁,白玉一塊、碧玉一塊,請主子挑選花飾好制成簪、釵和步搖。另外,太後派人過來詢問采選宮人的确切時間……”
劉徹正打算出聲讓程安退下,他知道阿嬌讨厭任何人、任何事打擾兩人相處的時光。他時常覺得摟着阿嬌,像是摟着一塊又甜又膩的麥芽糖,有閑情逸致的時候,固然很好。但他大部分時間都很忙,不耐煩接阿嬌的話茬,什麽北宮陪母親用膳、郊外跑馬、踏青放風筝之類的事,對他來說都太小了。
他也不喜歡阿嬌防他像是防賊一樣,事事都要過問。
阿嬌愛他,人人都知道。
可愛要是沒用對地方,只會讓人覺得厭煩……再說宮裏愛他的女子太多了,任何一個都比她乖巧、懂事、善解人意。
“讓他們進來!”
劉徹一愣,看向阿嬌,險些以為自己的耳朵出問題聽錯了。
“陛下還有什麽事嗎?”
阿嬌天生對旁人的情緒感知遲鈍,以前面對劉徹時,好歹專心、用心,敏感度不夠注意力湊,現在不過是拿出下級對待上級的态度,俗稱應付了事。
劉徹憋出一句:“你病剛好,別太勞累。”
阿嬌挺客氣地謝過他的關心:“我這挺忙的……陛下自便?”
劉徹:“……”
作者有話要說: 劉徹(委屈.JPG):劇情和我想得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