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褚青葉(三十八)
七月廿八。褚掌櫃的一大早起來,将自家的兩只母雞捉住,送給了西鄰浴肆老板娘朱琴官,這才鎖上門,将鑰匙藏在門口一塊石頭下。之後拎着個包袱去鎮西盧秀才家的米糕鋪子買了黃米糕,糕買完,說是要出一趟遠門,糕須得包結實些。盧秀才的老娘從櫃臺內摸出一塊破舊花布來給她包,她嫌髒,不要。盧老娘一咬牙,将頭上包着的頭巾也解下來給她,她還是搖頭不要。盧秀才便将自家沒用過幾回的汗巾子拿出來,給她包了米糕,她這才滿意,臨走前又狠看了盧秀才兩眼,轉身去了車甘仔家。
到了甘仔家,她從包袱裏摸出一個黑漆木盒交給甘仔,似是交代了甘仔許多話,并與他抱頭痛哭了一場,後又去搭了鎮上董家車馬行的馬車,兩三個時辰後,馬車停在了百餘裏外的上虞縣。
褚掌櫃的拎着包袱下了車,往四下裏謹慎地看了看,似乎是在查看有無可疑之人,左看右看,沒看見跟蹤她的可疑之人後,這才放心地在上虞縣城內閑逛了好大一會兒,午飯是一塊黃米糕,兩粒冰糖葫蘆。她路上見着飯館酒樓便要進去問人家招不招人,問了數家,天已上了黑影,也沒有找到一份工做,最後只得怏怏地去一家名為天下一家的便宜客棧投宿打尖。晚飯沒出來吃,也沒舍得叫客棧的飯菜,估摸着還是吃了包袱裏的黃米糕。
七月廿九。褚掌櫃一大早便起來會賬,與夥計抱怨了一通地字三號房夜裏老鼠蟑螂蚊子太多,床鋪也不幹淨,睡得她身上發癢,浴桶她更是不敢用。聽她話裏話外的意思,是想要夥計給她房錢算便宜些,然而夥計只管笑眯眯地盯着她的錢袋子看,根本也不搭她的茬,她滿臉不高興地數了三十文錢付給夥計,随後便又拎着包袱出去找事做。早飯則是客棧門口的小攤上的火燒一只,豆腐腦半碗。
将近午時,終于在一家名為春風樓的酒樓裏找到事做,她的新差事是洗菜打雜的小工。工錢不多,僅有幾錢銀子,但好在包吃包住,夥食想必也不賴,因為裏面從大廚到洗碗的小工,個個肥胖,鮮少有瘦弱之人。原任褚掌櫃、現任褚小工在這一群人裏頭,看着就像一根沒泡發好的豆芽菜。
還有一件事情,東升猶豫了一下,還是跟懷玉說了,就是褚掌櫃的改了名換了姓。他進來禀報懷玉之前,在門口先遇着了夏西南,與夏西南随意說了幾句閑話,因夏西南問起他這兩日的行蹤,他便将他将這一日的事同夏西南說了。夏西南聽後,失笑道:“這個褚姑娘真是不得了。等下進去說話得小心點。”後面一句話卻是對他說的。他覺得夏西南的話有些奇怪,但夏西南也沒有同他細說,只向他擠了擠眼,嘻嘻笑着走了。
他如今終于知道夏西南為何要這般同他說了。但見二殿下懷玉咬了咬牙,攥了攥拳頭,手中一只三寸狼毫“啪”地一聲攔腰而斷,半響,方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這、混、賬!”
東升不解。人在江湖,各有身不由己之處,褚掌櫃的她因為靠山鄭四海被害而成了驚弓之鳥,如今遠走天涯,改個名換個姓,再尋常不過,新名字也無甚稀奇處。她不就是改姓盧了麽,名字不就是改成“慕青”二字了麽,合起來不就是盧慕青三個字麽,有甚稀奇處?
七月三十。小工盧慕青在春風樓上工的第二日便被切菜配菜的王大眼給調戲了。
王大眼調戲人的本事實在不咋地,但勝在直接又直率,他同小工盧慕青擠眉弄眼道:“小妞兒,跟那麽多人擠着住可還習慣?我是獨住,屋子老大,嘿嘿,不若你晚間跟哥哥我回去罷。嘿嘿。歐陽大廚是我表哥,你跟我回去,明日我便跟他說,給你分個輕松些的差事做。”
小工盧慕青看他兩眼,并沒有說話,只是躲開了些。
午市與晚市之間,有一個時辰的空閑時間,後廚諸人便趁機休憩,亦可出門閑逛,只消在晚市前返回即可。午休時辰一到,王大眼找了個包間去睡了。小工盧慕青在後廚将晚市要用的菜七七八八地給切了剁了,這些本該是配菜的王大眼要做的事,起初還有人笑她傻,見她切出來的菜後,這些笑她的人便都吃了驚。恰好春風樓的掌櫃的進後廚來倒茶水,便也站在一旁默默看了一會兒。等她切完剁完,掌櫃的便道:“明日起便由你來配菜罷,工錢同王大眼一樣,每月一兩二錢,可成?”
小工盧慕青将菜刀往砧板上一剁,說:“成!”
王大眼一覺睡醒,變成了洗菜打雜的小工。他拉不下面子,不幹。但不幹也就沒別的事給他做了,他跟掌櫃的吵了一場,只能卷了鋪蓋走人。屋漏偏逢連夜雨,王大眼他哭着從春風樓裏跑出來時,又不知怎麽竟一腳踏空,摔了重重一跤,淌了兩道長長的鼻血。
八月初三,盧慕青在春風樓做了這幾日的配菜工,倒也算得上順風順水,只是歐陽大廚時不時地要呵斥她幾句,她手快刀快,人也勤快,刀工上也挑不出毛病來,歐陽大廚還是看她不順眼。這一日,她實在受不了歐陽大廚的雞蛋裏挑骨頭,便頂了兩句嘴。歐陽大廚一氣之下,将她切好配好的菜統統掃落在地,這且不算,還拿菜勺舀了一勺水,澆了她一頭一臉。後廚許多人都為她抱屈,然而卻無人敢出聲。
懷玉聽東升說這段話時正在提筆寫一封書信,聽到這裏時,筆鋒頓了頓,問道:“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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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升道:“後來,後廚的人将二人拉開,掌櫃的也過來勸說了一回,總算是如常開了工,不過……”
“不過什麽?”
“晚市時來了一桌闊綽客人,好菜點了一桌子,吃到一半時,說其中一道松鼠鳜魚裏的松仁不新鮮,大約是陳年貨,這夥人便叫掌櫃的過來,掌櫃的說不清,又叫那大廚出來說話。大廚出來,兩句話尚未說完,便被那桌客人摁倒狠揍了一頓——”
懷玉擱下筆,嗯了一聲,對東升的話不置褒貶。
東升看了看懷玉的臉色,低聲道:“那桌客人看着斯文,揍起人來卻甚是兇狠……總之那個歐陽大廚是豎着出來,橫着出去,從酒樓裏被徑直擡到醫館,兩顆牙過了好久才在桌腿下被找着……”
懷玉方才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下去罷。”
東升出了懷玉書房,徑直去找夏西南報賬支銀子,夏西南咂舌道:“你這一陣子用的也未免太快了些吧?不過幾日工夫,二百兩銀子都被你給敗光了。”
東升摸了摸拳頭關節處的淤腫,嘆氣道:“沒有法子,今兒賠了人家三十兩醫藥銀子。”
八月初四,連跳好幾級,已升任了大廚、工錢也漲到了每月三兩銀子的盧慕青盧大廚午間吃飯時多吃了半碗飯,因為俊俏伶俐的跑堂小二說了幾個笑話給她聽。
這小二長着白生生的一張面孔,年方一十八歲,家貧,父喪,母病弱,工錢每月八錢銀子,嘴甜,愛說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