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褚青葉(二十九)
因為今日青葉不在,三四個小孩兒都交給了菊官帶,小孩兒們哭喊吵鬧,要吃要喝要拉要尿,一件才上身沒幾回的新衣裳也被吐奶吐得污跡斑斑,菊官心煩氣躁,因此越說越來氣,緊跟着又追到門外,叫嚷道:“說到底都是你娘不識好歹,不帶眼識人,你一家子才走到這個地步!也都是你沒了爹娘,成了出名的破落戶,才又被人家退了親的!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若是再跟不正經的人混到一處去——”
她推開姨母的手,擠開站在門檻外的菊官,扭身進了屋子,三兩下收拾了幾件衣裳出來。︾|臨走前,與菊官冷笑道:“我娘如何,我家如何,我将來如何,一切都與你無關。你先看看自家的嘴臉,你是什麽人!也配提我娘、編排我的不是?你爹娘難道從來沒有教過你做人不好背後議人長短,論人是非麽?我是無父無母,破落戶一個,難道你也沒有爹娘、沒有個正經人教養麽?”
菊官倒沒想到她會還口,張了張口,才要說話。她已給姨母姨兄行了個禮,說了一聲“我走了”,又向菊官道,“惟願姨嫂你今後一生順遂,長命百歲,好護佑自己的子女不必去看旁人的臉色,也不必受我今日這樣的罪。”言罷,冷冷一笑,揚長而去。
自幼與她親厚的珠仙已乘了許知縣的花轎,吹吹打打地走了。她心裏空落落的,在珠仙家門口踯躅彷徨了許久,這才抱着包袱去找黃漠沙。
黃家此時也是一片凄風楚雨,黃母坐在門檻上哀哀地哭,黃漠沙正蹲在土砌的竈房門口磨刀霍霍,他身旁燒了一只火盆,火盆裏的一堆新書舊書,書也多,火也旺。她怯怯地問:“漠沙哥你要做什麽?”
黃漠沙擡頭,兩眼竟然布滿血絲,看着甚是猙獰,他嘿嘿一笑:“你漠沙哥要去搶親!”
漠沙大哥從來都是一身長衫,書不離身,開口之乎者也,孔子曰老子雲的,與人說話時也是未語先笑,一派溫文爾雅的模樣,因着珠仙出嫁,他竟像是變了個人。
她心中愁苦,便抱着包袱,坐到黃母身旁的門檻上,與黃母一左一右,捧着臉,也嗚嗚地哭了出來。
黃漠沙磨好了刀,拔下根頭發放到刀口上去吹,頭發絲果真吹斷了。他這才起身,立于火盆邊上,眼看着一堆書都燒成灰燼後,他才想起問她:“從你姨母家出來啦?”
她點頭。他便又問:“可想好今後要去哪裏了?”
她搖頭。他便道:“不怕,有你漠沙哥在,”擡頭看看天色,道,“你漠沙哥的家明日起就不在了,也無法收留你,我先帶你去個好地方罷。”
黃漠沙将刀包好,小心地藏在身上,一路将她領到了神仙浴肆。
朱琴官甩着帕子出來,見着黃漠沙,先假笑一聲:“喲,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你讀書人一個,跑到咱們家來,不怕被人看見壞了名聲?”
黃漠沙捏了一把朱琴官的臉蛋,笑道:“這是我親妹妹,姓褚名青葉。叫她在你家跟着大廚學些手藝罷。”
她又趕緊低頭,她從來未見過漠沙哥這般輕佻的模樣,小心兒不禁吓得砰砰直跳。
朱琴官這才打量了下她,慢慢笑道:“聽說過,啧啧啧……生的這樣好,做廚子學徒卻是可惜了,若是想掙銀子,倒有現成的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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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漠沙哼笑道:“我的親妹妹你也敢打歪主意?你信不信我一把火将你浴肆燒了,再把你給殺了?”
朱琴官白他一眼:“知道你今兒不順,看不上你、嫌你家窮的人又不是我,倒要拿我撒氣!我有銀子,也不嫌你,你卻又看人家不上……罷罷罷,我不過是白說說罷了。”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嬌笑道,“今兒好不容易來一趟,吃兩盅酒才放你走。”
黃漠沙又擡頭看看天色,自言自語道:“時辰到了。我得先去找匹馬,待會兒要去辦一件大事。”
朱琴官拉住他的手臂不放松,嬌笑道:“一匹馬而已,我叫人去給你備便是了,你先去我陪我吃兩盅酒,等個把時辰,馬來了你再走不遲。”
黃漠沙想了一想,道了一聲“也罷”,便跟着她吃酒去了。
朱琴官忘記交代人來帶她去後廚,她便抱着包袱坐在前廳惶惶然等着。良久,黃漠沙吃得微醺從朱琴官房中出來。對他熱絡得不像話的朱琴官卻沒有出來相送。
她又抱着包袱緊跟着他,一路将他送到大門口。
黃漠沙手握着腰間的刀柄,開解她道:“琴官不是什麽壞人。你放心,有我在,她不敢對你怎麽樣。你已無父無母,眼下還小,一時之間找不着合适的人嫁,只有先學一門手藝,将來也好自立。”
她點頭應下。他翻身上馬而去,跑出去老遠了,她還在後頭帶着哭腔喊:“漠沙哥,你萬事小心——”
黃漠沙又回頭大笑道:“你漠沙哥要去做大事了,名字從今兒起也改了!你今後喚我四海哥罷!”
青葉做了一夜的夢,一會兒夢到家人,一會兒夢到四海哥與珠仙。待天亮起身後,發覺還是躺在昨晚的屋子裏,衣裳也好好的穿在身上,這才稍稍放了心。爬起來對鏡照了照,人像沒睡醒,困乏得不行,臉色不太好,眼皮也略略浮腫,想來睡夢中又淌了許多的眼淚。
她起身後,在房中悶坐了許久,到了飯時,有人送來早飯。她沒滋沒味地吃了幾口,出了屋子,才要往門口晃蕩,便見一個侍衛過來,恭恭敬敬地欠身,笑問:“褚姑娘這是要去哪裏?”
青葉道:“去鎮上逛逛。”
那人作難:“請姑娘稍候片刻,待我去禀過殿下,再……”
青葉看也不看他一眼,擡腳便走:“我愛去哪裏去哪裏。你便是禀了殿上也無用。”
不想懷玉恰好也從書房出來,他大步過來,擡手扳過了她的臉,仔細看了看,笑問:“夜裏沒睡好?”
青葉尴尬又難堪,膽顫又心寒,面上一陣白一陣紅,扭過頭避開他的手,心中慌亂得很,不知如何與他相對,索性扭身擡腳便走。手腕轉眼被他拉住:“你到底要去哪裏?”
她還是那句話:“去鎮上逛逛。”
他問:“去看盧秀才?”
她愕然,轉眼又想到鎮上人都知道的事,他也沒有打聽不出來的道理,随即點頭稱是。
他問:“不去不成?”
她點頭:“是,若是不去,我便活不下去。”
他道:“你放心。盧秀才一切安好。”
她點頭:“我知道。可是我還是要去看看才安心。”
懷玉看她兩眼,倒沒再攔,當即松開她的手腕,揮手叫來東升,命他跟着。
東升的臉色也是一樣的灰暗,眼皮也是一樣的浮腫。他昨夜追結月潤追到大半夜,那結月潤身負重傷,竟然逃得飛快,待逃到海邊時,一個猛子鑽入海中去了。一群侍衛會水的不多,夜深之時,更是不敢下水,生怕水中有埋伏,又料想那結月潤身負重傷,即便逃回去只怕也活不長久,遂眼睜睜地看着他潛入水中逃遠了。
青葉慢悠悠地出了懷玉的居所,一路逛到鎮西,來到米糕鋪子。盧秀才安好,盧娘子安好,盧秀才他老娘也安好。甘仔坐在鋪子內她常坐的位子上,也是沒滋沒味地嚼着米糕,他看上去除了面色有點焦急以外,也安好。
她心滿意足,靈臺安寧。
見到她,甘仔把最後一大塊米糕都塞到嘴巴裏,上來捉住她的手一通亂晃,含糊嚷道:“姑奶奶,我就曉得你只要還有一口氣,必然還會到這米糕鋪子來!因此我這兩日才日日在這裏等着你——”
盧秀才一家三口沒聽清甘仔的話,東升卻聽個分明。青葉慌得趕緊扯着他的耳朵,将他從米糕鋪子裏拽出來,一行人遠離了鋪子後,這才将他的耳朵放下。
甘仔又擦了一把眼睛:“你可曉得我差一些兒急死了!你這陣子神出鬼沒,到底是怎麽了!我差一些兒又要去找……”忽然一眼瞥見她身後的東升,驚問,“這人是誰!”
青葉俯身悄聲道:“正要跟你說——”
甘仔看了看他腰間的刀,忽然雙手一拍:“好家夥,這人不就是上回廟會上當街踢我一腳的人麽!”
東升看青葉甘仔二人頭湊在一處嘀咕許久,不曉得她二人到底打什麽主意,不由得警惕起來,連忙支起了耳朵,伸長了腦袋,悄悄地靠近兩步,仔細去聽。